无疾而终

作者:罗海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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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广场空荡荡


      NO.19
      下午第一节就是崔然的语文课。
      她蹬着高跟鞋,捧着一摞淡灰色的试卷进来——为了省钱,新雩中非正式考试的试卷纸质都比较低劣。
      “在月考之前,我决定先给咱们班做一张模拟卷。课代表来,发一下,作文不用写。一节课时间能写多少写多少,除了选择题以外都不计分。”
      试卷像不要钱似的满天飞,刷拉往后传送。我接过卷子埋头就开始写。
      写完卷子,才觉得自己饿得有些胃疼。

      强忍到英语课时,实在有些头晕目眩。不仅仅是饿了,还有些疼痛和抽筋的感觉在作祟,搅扰得我不太安宁。尤其是昨晚吃辣吃得有些狠,现在胃里火辣辣的滋味,很是销魂。
      我想起吴承然以前每次抵抗她妈妈,都是以不吃饭的冷战告终,小小年纪就把胃折腾坏了,初三时候去做胃镜,回来时候面如菜色,凄惨得就快涅磐了。
      我这人很惜命,轻易不把自己置于病痛的危险中。
      趁着英语老太让人自由对话,我起身走到她旁边。
      “老师,”我顶着她诧异的目光,“我可能需要去一下医务室。”
      英语老太关切地抚了一下我额头,让我快去吧。我激起一身鸡皮疙瘩,点了点头,捂着胃匆匆出门。
      为了表示我不是在虚张声势,每一步都迈得格外有气无力。

      走到医务室要越过八角广场。我绕了点路,避免经过崔然的办公室。下楼时被拐角处的广玉兰枝桠勾住衣角,扯了两下,差点撕破。
      何谓人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缝,我算是见识到了。

      从医务室拿了一盒胃药出来,药剂师是随便开的,我也就随便吃吃,起个心理安慰作用。出来这一趟,主要还是想顺路从教育超市买点吃的,垫垫肚子。
      这个时间段应该不会有人在这一片儿了。
      我捏着一块沙琪玛,左手拿着胃药,坐在超市门前的木质长椅上,想偷一时半刻的闲暇。
      阳光和煦而舒朗,而长椅在一棵树下,正巧被浓密的阴影所遮蔽,我坐上去,脚尖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黑暗中。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监狱区”显得肃穆安宁。食堂外壁是一整面黑色大理石和汉白玉组成的浮雕,不知道刻的什么玩意儿,依稀能辨认出手执雷电的宙斯,抽象而又颇为扭曲,以我这种审美层次,并不能够欣赏。
      信息馆是栋半俄罗斯式的建筑物,洋葱头一般的顶端此时此刻折射出金属质地的光芒,闪烁着浓重的科技感和时代感。
      我举起手中的小药瓶,眯起眼睛,对准那颗洋葱头晃了晃。
      眼前忽然有个身影遮住光。

      “班长。”
      我放下手中的药瓶,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腼腆白净的男孩子。
      是沈蔚。
      “哟,”遇见故人,我不自觉就恢复从前在司中那种混世魔王的姿态,唇角勾起坏笑,“你逃课啦?”
      沈蔚摇摇头。
      “没有。我这节是体育课,过来买瓶水。倒是你,怎么在这儿?”
      我慵懒地往椅背上一靠,将双手搭上去。
      “被灭绝师太折腾得半死不活,出来透口气。”

      他瞥见我手中的沙琪玛和小药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走近了些,坐在我身旁。
      这距离实在有些近,我心底升腾起一种异样的不自在。
      他倾身弯腰,放松地将手肘搭在膝上,拧开瓶盖,喝了口水,我不说话,他也保持沉默,却并不觉得尴尬。
      只是别扭。
      可哪里别扭,我说不出。我和沈蔚关系不错,单独相处也不是没有过,可此刻他身上散发出一种阴郁的气息,让我感觉危险而陌生。
      难道是近日以来我实在点背,见谁都草木皆兵,想太多了?
      我咬了一口沙琪玛,自顾自地思索。

      沈蔚忽然开口。
      “告诉姚可,让她别再啰嗦。你明白的。”
      声音沉稳而带着一丝戾气,不复他往日干净明朗的声线。

      我诧异地侧身看着他,他还弯着腰,保持着那个轻松的姿势,就像什么也没说过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水。

      “我不明白。”
      我沉声道,往后一仰,闭上眼睛不再理他。

      其实我明白他在说什么。

      晚上和姚可一起吃饭时,听她半开玩笑半是伤感地说起过,现在她所在的十三班,已经没几个人不知道她喜欢一班的沈蔚。她在女孩子里人缘颇佳,那些多半没经历过什么青春期感情的小姑娘们,掺着艳羡嫉妒等多种目光,争着听她讲述她和沈蔚过往的故事。

      “我就是喜欢他啊,说出来又怎样。而且我们明明就在一起过。”

      也曾“轰轰烈烈”,躲过老师、家长,隔着两个班以眼神遥遥相望,经过彼此时,以掌心交错的熨帖,传递想念的温度。
      她热烈,他内敛。可当他们在一起时,他严肃内敛之外的活泼和风趣被激活,她明艳热烈背后的羞涩和矜持被发掘。
      我一度觉得他们应该在一起,应该永远在一起。
      可那毕竟只是我觉得。

      沈蔚所说的“啰嗦”,无非是指姚可肆无忌惮的张扬,说得人尽皆知,而十三班里亦有认识他的人,八卦流言纷繁,叨扰到了他。
      他不是高调和喜欢惹麻烦的人。

      沈蔚缓缓拧起矿泉水的盖子,十指修长,骨节分明。侧颜白皙,眉目英挺,鬓边没有一滴汗。
      我想起从前初中时候,他也是这样。
      他不是喜欢运动的男孩子,乐以、扬烟、博士他们一起打篮球时,他总是安然坐在篮球架下面,闭上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因此每次我们这群人厮混之后,沈蔚总是干干净净、不惹尘埃,对比乐以他们那样一身臭汗,显得很是超群。用博士的话说是“没有男性荷尔蒙”,而姚可的评价则是“斯文优雅”。
      我们一起上素描课,在画室外的河边削铅笔,他除了手指在翩飞外,整个人比画室里的石膏像还静默,周围的男生女生都在叽叽喳喳,谈天说笑。只有他偶尔戴着耳机听听音乐,一丝不苟,沉浸在画里。
      啧,多文艺的一个小伙子啊。

      我很少见到他活泼的时候,除非姚可在场。
      有时我骑车载姚可回家,他明明想和她一路,却不直说,只会故意骑车在我们旁边绕上好几圈,速度极快而又很稳,兜得我无路可走。他噙着笑意看着我们无可奈何,嘴里还轻快地嘟哝“哎呀,不用载人好轻松呀”,语气又嗲又贱。直到姚可跳下去轻轻捶他,他们才一路追逐着开始聊天说话。
      我觉得我像个电灯泡,可他对我很宽容,从来不介意。
      所以作为他们恋情自始至终的见证者,我本以为旁观者清,我是最了解剧情的那一个。

      “你不明白,”沈蔚的声音有些沙哑,蕴着压抑的不悦,“那我跟你说明白。”

      我继续仰着头闭目,胳膊伸平搭在椅背上,以姿态的慵懒掩饰心底的疑惑和抵触。

      “你说。”

      “你告诉她,不要再和他们班的人说我和她从前怎样怎样了。开学才没多久吧?她想嚷嚷得全校皆知么。况且你也知道,那都是‘从前’了。”

      “不要”和“从前”两个字眼,被强调得很重。

      “她不过是……”我睁开眼睛,有些语塞,“不过是和同学说着玩的。”

      “玩?”沈蔚缓缓侧身看着我,眯起眼睛,琥珀色的瞳仁里闪着冷冽的光,“感情的事我可玩不起。让她闭好嘴巴,我不想威胁她。”

      我在他的不屑和厌恶的神色里觉得背后一寒。
      他定定地看着我,周身戾气萦绕,对视了几秒钟,忽然收敛起胁迫的气势。

      就好像……我从前认识的“沈蔚”,只是一个壳,他刚刚把真正的自己释放出来几分钟,然后又轻轻松松,收了回去。
      我愣了一小会儿,然后看见我所熟悉的那个沈蔚,在树叶晒下的光斑里,腼腆乖巧地冲我一笑。
      然后忽然抬起一直前倾的身子,往后一靠。
      我还没收回搭在椅背上的胳膊,他脊背贴到长椅的瞬间正好与我伸出去的手臂接触,外人看起来,就像一个我揽他入怀的姿势。
      我一颤栗,收回手,站起身,有些愕然。

      他到底是想干嘛?

      我没有离开,原地站着,疑惑不解都写在脸上,慌乱和愤怒被面具掩藏。
      沈蔚脸上意味不明的笑容之后,有陌生的狎昵和暧昧。他绅士地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知道了,我会转达给她。”

      “好。”

      离开时,才发现,也不过就几分钟,却漫长得让我觉得不认识这个人。
      沈蔚闭上眼睛独自享受着那张长椅的荫凉,眉目舒展,在阴影里湮没,看不清轮廓。

      我离开他,三两下匆匆吞下手中的沙琪玛,走到阳光下。

      和他不算告别地告别。
      想起她关于他的雀跃,还有从前他的体贴。
      难道是我旁观者的错觉

      NO.20
      下午的课终于结束了。我照常睡过去最后一节物理课。物理老师是一个和蔼的老头,异常慈祥,每次讲完一个知识点就问一句“听懂了没有啊?”
      他老让我想起我爷爷刚退休那阵子,喜欢坐在摇椅上抱着猫昏昏欲睡,有些糊涂了,动不动就问我“桃桃上学了没有啊?”
      所以啊,在这种松弛和谐的氛围里,我控制不住睡意。
      等我再次醒来时,教室已经基本空了。为了节约时间,大家都是一下课就往外冲,速战速决搞定晚饭。同桌罗珂还在收拾东西,并没有叫醒我的意思。
      我胡乱拂开桌面上零零碎碎的一切,就径自走出教室。

      照例往楼梯口等姚可下楼,走到那边才发现她已经和一个女生手挽手在往下走。就是上次知晴姐生日,我去找她时,和她为伴的那一个。
      我忽然发现,我对自己身边的人记忆力不算好,可对朋友的朋友,却意外记得牢。

      “我告诉你啊那家冒菜真的特别好吃……”

      熟悉的女孩子之间,吵吵嚷嚷的小默契。

      “你不早说,哎呀我都饿死了……”

      离我不过三五格台阶的距离。

      我有些尴尬,可叫她的声音已经先于理智,被惯性抛了出去。
      那句断了尾音的“姚可”,像小滑块一样,以一个抛物线的轨迹,被丢在她头顶。

      她回过头,看见我,神情却并没我预计的那样,像被从天而降的窘迫击中。
      “啊……我刚在这等了你一会儿你没来所以……”
      她话音断续,却语速飞快。
      而且轻松。

      “没事!”我有些无措地伸手挠挠后脑勺,“我本来是……有点事想和你说。没事,你们走吧。”

      说完不等她回应,就赶紧绕了一个方向往另一边走。
      另一种形式的落荒而逃。

      我沮丧地回到教室里,坐回座位上。
      也许是这一天饿到极致了,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知觉。懒得再去校外买吃的,若说去食堂,这会儿必定人山人海。况且我压根没办学校食堂的饭卡,偶尔几回去食堂吃饭,都是用姚可的卡刷的。
      我枯坐了好久,鬼使神差地翻开几乎崭新的物理书。
      看了几页,陷入更深彻的沮丧。
      然后干脆埋头又睡了回去。

      迷迷糊糊中,听见几个男孩子的声音,推推搡搡地挤进门。
      我揉揉眼睛抬头,他们在进门看见有人睡觉后,明显压低了声音,只有一个顽固的声线还保持在原来的频道,和兄弟们讨论着篮球。

      妈的。
      我满脑子只有这两个字。
      乐以、博士他们也很喜欢打篮球,可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午饭晚饭时间抽空去打篮球的,还真是在用生命热爱运动啊。
      进门的是三个男生,一个是袁航,一个是九班成绩最好的那个大学霸,叫常舟,学号一号,还有一个,就是中午那个莫名其妙的讨厌鬼。
      袁航和常舟都从第一组和第二组之间的走廊回到自己的位置,只有那个我依旧记不得名字的家伙,从讲台绕过去,指尖顶着球旋转,经过我第三组的座位,似有意又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

      “中午不还挺用功的嘛,这么能睡……”
      这一句嘟哝惹火了我,我刚要发作,却忽然发现自己两手空空。

      我能干嘛?
      为了一句话,抄起板砖和人家打起来?
      何况只是一句无心之言,未必是针对我。
      而且我打不过他。

      我悲哀地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里。
      若在以往,有人这么和我说话,多半只是熟悉的朋友间嘴碎的调侃,如果真有点挑衅的意味,我肯定会玩闹着针锋相对,至少气势上不会输,更不可能连句回应都没有。
      而且博士这伙人极讲义气,又很护短,倘若真有人和我较劲,他们肯定嚷嚷着“谁敢欺负我们班长啊”,毫不犹豫为我出头。

      我坐在空荡荡的教室中央,哑口无言,半睡半醒之间,满腹疑惑,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落到了如斯田地,孤军奋战,明明没得罪谁,还老是被看不惯。

      时间没留给我多少自艾自怜的余地,我才将抽屉和桌面上乱七八糟的试卷、书本理顺,晚自习的铃声就已经响起来。
      各科课代表分发作业,教室又陷入了一片春蚕噬桑的沙沙声中。

      NO.21
      “都是小事嘛,都是小事。”
      我一边神经质地自言自语着安慰自己,一边往“监狱区”的方向走。
      晚自习结束,我再次陷入饥肠辘辘的状态。第一节自习下课的时候,肚子就已经不太安静,屡有声响,我只能尴尬又抱歉地冲同桌笑笑。
      好不容易挨到八点半,我等不及回家了,穿过走廊和楼梯,走在八角广场上,九月中旬的夜风已经有些凉意。
      走进教育超市,买了一碗方便面,借了店主阿姨的一瓶开水,撕开几袋调料包,倒入开水泡面。
      然后我发现,人倒霉的时候,真的连吃方便面都没有叉子。

      还好店主阿姨这里设备齐全,慷慨地给了我一双一次性筷子。
      我感激地接过,在店面里设置的座位上迫不及待地吃起来。
      饥饿的时候,连一碗泡面都是玉食珍馐,油腻而馥郁的香气恰能给肠胃以丰盛的饱足,几粒脱水的干香菇碎在汤汁里游弋,被浸出膨胀的满足感。
      喝完最后一口汤,我舒坦地坐了一小会儿,将面盒收拾了一下离开了。

      再度走在八角广场上,学校里已经没有人烟。“监狱区”的高三学子们,晚自习有三节,九点多才能回去,大约还有十几二十分钟的样子。此时“监狱区”灯火通明,回头望过去,那片建筑群幽深又诡异。
      八角广场和我们的教学区域毕竟离得很远,我轻易不到这里来。回忆上一次天黑后盘桓在这个“乱葬岗遗址”,竟然还得追溯到初三。
      还是那次中考宣讲会。下午的场次结束得很迟,不记得为什么了,乐以没有来。我们回去时已经很晚,穿过八角广场,周围全是朝气蓬勃的中学生,我感慨说,年轻真好啊,浓郁的荷尔蒙堆积在一起都能镇邪。

      而此时此刻,广场空荡荡。
      我的回忆往莫名其妙的方向拐弯。
      小时候喜欢看陈丹燕的小说,有一本合集,名字就叫《广场空荡荡》。
      别的故事都已经忘却,如今还有记忆的,唯独只剩一篇《晾着女孩裙子的阳台》。
      陈丹燕以一个叫“小敏”的女孩子的口吻,用信件的方式,给一个老电影里的角色写信,记叙她一个夏天的生活。
      小敏喜欢幻想,幻想自己是在和电影里名为“爱德华”的王子通信。这行为实在很中二,但她的信件里曾有一句话打动我。
      她说,爱德华,你不能相信,我没有朋友。

      我记得小时候的我觉得莫名其妙——没有朋友,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我小时候就没有什么朋友。
      只不过在司中,那三年里过的实在太热闹,给了我错觉,以为自己从未落单过。
      但其实,深究至以往,原来我一直都是孤零零的,只是此时此刻,被揭穿真相,打回原型。

      我不愿意想这些,继续回忆中考前的那个晚上。
      那晚回去的路上,我骑车载沈蔚来着。一边和沈蔚争执我能不能载得动他,一边和乐以打着电话,他在电话那头叫我“小心点啊,别被撞死”,我正因沈蔚的体重而骑得磕磕绊绊,嬉笑着骂他“你咒我们啊”。
      他听错了,说:“救你?我才不救你。”
      我说:“不要你救,你别咒我就行了,你个乌鸦嘴。”
      他在电话那头龇牙咧嘴:“你等着,明天见面我再收拾你。”
      但是第二天,我们好像也没有见面。
      记忆就在这里戛然中断,我怎么也回忆不起后来我们还说了些什么,电话又是怎样结束。
      是不是许多事情,都会这样无疾而终?

      因为无聊,没有什么别的事可想,我的心思集中在苦苦回忆这一件事上,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莫名其妙走到了八卦阵中央——那两条阴阳鱼的观赏池的位置。
      我不知怎么的,被定在了原地,盯着形状奇怪的水池,动弹不得。
      夜风一吹,鱼池里有一尾锦鲤冒头,大大的眼睛在惨败的路灯下瞪了我一下,毫无生气,一闪而过后,它又沉回水中。
      水面波光粼粼。
      我毛骨耸然,还没到秋天,寒气不应如此之盛。可此时此刻,从脚底往上涌的畏惧,让我疑心自己是一脚踏错了时空。
      关于这个八角广场的许多传说都一股脑地往我心底钻。
      什么抗战时期惨死的烈士,被迫害而亡的贞洁少妇,还有教堂医院被堕胎后被掩埋的无辜女婴……

      背后忽然有人拍了我一下。

      我很想尖叫,但是我做不到。在极端恐惧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永远是僵硬和静滞,无论如何都不会宣泄出声。

      我颤巍巍回头,看见的是两张熟悉的面孔。
      任嘉树和吴承然。

      也许是我面部表情太过狰狞,她俩似乎意识到吓唬到我了。嘉树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左手还僵硬地摆在半空中;吴承然则好像怕我要尖叫似的,退后了几步。

      我松了一口气,笑出声。

      “你俩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儿啊!吓死我了。”

      “我们还打算问你,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儿呢。”

      “我啊,”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去吃了点宵夜。你们呢?”

      嘉树歪着头,微笑着眨眨眼睛。
      自从戴了牙套以后,她就保持了笑不露齿的淑女习惯。
      “听写错太多,被留下来重新默,然后出来的时候正好碰见承然,就一起来买点吃的,没想到看见你了。”

      吴承然低垂着眼睑,因睡眠不足而黑眼圈深重,她淡淡道:
      “我留下来上第三节自习,但是我妈妈要来接我,所以提前一点回去。”

      我有时会觉得她看起来太分裂,有时很冷漠,有时又略显怯懦;有时活泼,有时沉默。搞不清她喜怒哀乐的点,我对她的阴晴不定总有些无措,所以我们虽相熟,但时疏时亲,一直不算特别好的朋友。
      譬如此刻,她看起来就有些冷淡。

      “那,”我扯了扯书包带子,“一起走吧。”

      离校门口还有段距离。

      “对了,”吴承然忽然开口,“你们知道学校里有个疯子出没么?”

      “没听说过……”我和嘉树齐齐摇头。

      “好像也有二十多岁了吧,老是趁门卫不注意就溜进来。穿的衣服好像撕烂了一样,头发金黄,流着口水傻笑。”

      “没事干跑我们学校里来干嘛?”我有些不解。

      “我今天下午体育课的时候看见……”吴承然侧脸看着我,皱着眉头若有所思,似乎心有不忍,“他跑到我们班队伍里,扯着别人说自己考上北大了,过一会儿又扯着体育老师说自己考上清华了……”

      嘉树吐吐舌头,并不发表意见。

      “应该以前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吧……”我踢着脚尖点点头,“肯定是高考没考好就疯了。”

      “高考失败也不至于啊,”嘉树的语气里带着惋惜,“一辈子都毁了。这种人真的好可怜……”

      我对高考至今依旧没什么明晰的概念,陌生人的人生也不在我思索和关心的范畴之内,只是附和地点了点头,听她们讨论和唏嘘。

      吴承然好像一直若有所思,我见她看着我,侧头微笑问了一句。

      “怎么了?”

      “没什么,”她此刻又变了一种神色,有些怯怯的,“陶枭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高考?”

      我耸耸肩。

      “未来的事就交给明天的自己吧,才高一呢,现在我懒得考虑。”

      嘉树温婉地笑。

      “哎呀,陶枭成绩最好了,她当然不担心啦。”

      声音很轻,落在空旷的广场上,揭幕起一阵沉默。
      嘉树好像忘记了中考时,吴承然已经超过我。

      如我所料的,她那丝怯怯迅速淡褪,脸上笼上薄薄的阴沉,在看见门口骑在摩托车上的她妈妈后,抓起书包带加快了脚步。

      “我先走了。”

      我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敏感,嘉树毫无察觉气氛的改变,冲她轻轻招手说“拜拜”。

      随着吴承然的离开,校门口就剩下我们俩。

      “你还是骑自行车回家吗?”嘉树问道。

      “嗯。”

      “我换电动车啦。”她摇了摇手中的车钥匙,“一会儿你抓着我胳膊,我和你同路一段吧,省力。”

      “好。”

      这一天以来堵在心口的不畅快被嘉树的笑容所冲淡。我攀着她的胳膊借力疾驰在夏末的夜里,一边庆幸,一边叹息。

      庆幸自己还有人陪伴,处境不算太糟糕;叹息自己昔日和如今的天渊之别,而自己还要硬撑着死不承认。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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