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飞

作者:金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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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轻轻掸去不小心掉落在衣角上的烟灰,我从路旁的台阶上站起来,拍拍屁股,拨弄一下散乱的长发,继续向前走。挎包的带子有点长,略微嫌大的包在身后一颠一颠的,里面哗啦哗啦一阵阵乱响。

      我是兰朵。

      我的家乡在离这个城市很远的山村。那里的人们睡土炕,烧牛粪,一年洗两三次澡,家里穷得连老鼠都见不着。

      村里没学校,我上学得到十五里以外的镇上,从小学到初中。每天天不亮我就趁着隔壁到镇上做小生意的牛伯的毛驴车出发,晚上顶着星星回家。冬天的时候,山里刺骨的寒风能把人所有存活的希望都撕成碎片,我的手和脚都成了冻萝卜,最严重的时候淌着脓血,根本走不了路,写不了字。后院的李奶奶每天晚上用辣椒和茄子杆熬汤给我泡脚,热辣辣的汤刺激皮肤,说不出的难受。我咬牙挺着,笑着对在旁边掉眼泪的李奶奶说没事,没事,我不疼。

      夏天的时候能吃到三娃哥放羊时摘的野果子。他总是傍晚的时候怯怯地推开歪斜的院门,看见我,也不说话,就从衣兜里往外掏,一把一把的山果子,酸的,甜的,混着白色、紫色的浆汁粘在一起。我开心地笑,抓起来丢在嘴里,三娃哥看着我也咧着嘴笑。

      二爷爷是村里最年长的人,他年轻时在山外工作过,后来不知为什么又回来了。他有好多故事,我经常缠着他给我讲起他以前的事情,讲起大山外面的世界。每次去的时候,二爷爷要么从火盆里拨出个烤熟的地瓜,要么就在碗橱里摸索半天,掏出个鸡蛋,递给我说这是二爷爷给你留的。我抱着二爷爷,揪着他的白胡子说,二爷爷最疼我了,我以后一定孝敬您。二爷爷就摸着我的脑袋说,朵儿哇,我苦命的娃儿。二爷爷说着说着声音就变了,带着哭腔。我不说话,搂着二爷爷的脖子说二爷爷我给你唱歌吧。

      我唱的是老师教的歌。我在镇上的学校读书,老师们喜欢我,因为我每次考试都拿第一。很多同学都认识我,可我不认识他们,我平时懒得说话,很少理睬别人。我喜欢一个人看书,喜欢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喜欢在纸上随手画出一团一团莫可名状的东西。大家都知道有一个成绩很好却沉默寡言、冬夏都只穿校服的瘦瘦的女生,可没人敢接近我,我想是因为我的不屑一顾。

      我还没提到我的父母。

      我没见过我的父亲,甚至在我十六岁之前我都不知道他姓什么。我随母姓,她姓兰,叫兰花,很土气的名字,可我见过她留下的唯一的黑白照片后,觉得这名字挺适合她。母亲很美,像兰花。母亲生我时难产死了,死的时候都没来得及看我一眼。母亲从小就是孤儿,所以我也没有外公外婆。我的名字是二爷爷给取的,他说我生下来的时候像个花骨朵儿,于是我就叫朵儿,兰朵。我五岁前一直在李婶家生活,五岁后又跟着张大妈一起住了。我在每家饭桌上都吃过饭,在每一家炕上都歇过脚,我也记不清都穿过哪位姐姐的衣服,趿拉过哪个婶婶做的鞋子了。

      十三岁那年,我死缠着李奶奶要她打开前院木门上那把快要锈死的锁,走进了那个已是荒草满地的院子,走进了那个黑洞洞的小屋。屋里除了一张土炕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李奶奶告诉我,母亲就是在这炕上生的我。我听了以后傻傻地愣了半天,然后转身跑出去把自己的铺盖卷儿抱了来要住在这屋里。旁人死活都拉不住,最后二爷爷叹了口气说,随她吧,这孩子脾气和她妈一样倔。

      后来我就一个人在那个小屋住了三年。我躺在土炕上,能感受到母亲的气息,有时从睡梦中醒来,我就看到黑暗中有张苍白而温柔的脸在看着我流泪。奇怪的是我竟然不害怕,我只想摸摸那张脸,擦干上面的泪。可是当我一伸出手,就什么也没有了。但耳边似乎还有轻微的叹息声,幽幽地,狠狠地刺透我的每一寸肌肤。

      我长得很像我的母亲,村里人都这么说。拿母亲的照片作比较时,我发现我们的确有着很相像的五官,只是她的眼神有些哀怨,而我的脸上总是一份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清冷和淡漠。

      长大的日子并不平静。一个冬天的夜里,外面呼呼刮着大风,窗户纸扑喇喇地响。半夜时我听到有人在推我的门。敏感的神经觉察得到任何潜在的不属于我的气息。猛地亮起灯,我跳下地,抓起灶台上的菜刀,在水缸沿上“噌噌”蹭了几下,看着颤动的门闩说你有种进来,我就跟你拼了。门外没了动静,我握着菜刀,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在缸沿上磨着,磨刀声在空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让人的心一颤一颤的。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然后是“腾”的一声,有人跳过墙头,跑远了。

      我才发现自己的脚几乎快要僵住了,握着刀的手,不知是因为时间太长还是太过用力,虎口裂了一道口子,微微沁出了血。我爬上炕,围着被子,亮着灯,菜刀放在面前,呆呆地一直坐到天亮。第二天我告诉了后院的李奶奶,李奶奶连哭带嚎地绕着村子骂了一天。因为我不肯搬出那个小屋,李奶奶就让她的两个孙女晚上跟我做伴,还在院子里拴了条狗。

      十六岁那年,我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这是村里的大喜事,二爷爷高兴得合不拢嘴。村长说朵儿你可给咱村人长脸了,你是咱村第二个高中生了。我抬头看他,那第一个是谁。

      所有人都沉默了,沉默得如同堆在后山上的母亲的孤坟。

      是我父亲,是吧。我一点都不惊讶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其实从平时人们躲闪的言辞中我早已拼凑出了故事的大概。

      从那天起,我才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的所有故事,那个年代很常见的故事。他们互相爱慕,私订终身,后来父亲飞黄腾达,带着自己的父母远走高飞了,留下一个本就孤苦无依的女人,生下一个祸福不定的孩子便撒手人寰了。而我,偏偏就是那棵苦藤上结出的苦果。

      二爷爷不知如何安慰我,我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别人的探询和叹息。还好,很快我就到县城住校了。

      学校照顾我给我免了学费,其余的费用是乡亲们凑的,再后来我就可以靠奖学金和假期打工挣的钱支撑下去了。

      校长是个和蔼的老头,听说他在那所高中呆了十多年了,于是有一天早上我在他晨跑的路上堵住他,向他打听我父亲的事,他听到我说起的名字后,眯着眼睛打量我半天,你为什么想知道他的事。

      他以前是我们村的,听说他是村里的第一个高中生。我回答。

      我从老校长口中知道了他的情况。知道他现在在一个大城市,经营一家规模不小的公司,有一个很有背景的妻子,还有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儿子。

      这些情况已经足够了,对于我来说。

      三年高中,我几乎是拼了命地学习、赚钱,我瘦得可怕,成绩出奇地好,我依旧习惯独来独往,不爱说话,不在乎同学们诧异的目光。高考揭榜,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这座城市的一所名牌大学。

      我的父亲,也在这座城市。

      二爷爷卖掉了他的老房子,三娃哥卖掉了他的羊群,张大妈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当二爷爷颤巍巍地把包有五千钱的红布包递到我手里时,我满脸是泪。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流泪。

      临走那天二爷爷拉着我的手说朵儿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事儿要做,在外面要好好儿的。

      我说二爷爷你放心吧,我知道。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我上大学那年冬天二爷爷就去世了,我听说后连夜赶了回去,在他坟前跪了很长时间,却不肯哭一声。李奶奶说这孩子太要强也太苦了啊。

      我从二爷爷坟前离开,又去母亲的坟前呆了半晌,然后向身后的乡亲磕了三个响头,重新踏上回校的路。这一走,我就再也没回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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