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兮衣兮

作者:秋以夕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绿兮衣兮



      公元433年,北凉君主沮渠蒙逊病逝,时年六十六岁,葬于元陵,庙号太祖,谥号武宣王。三子敦煌太守沮渠牧犍继任北凉君主,大赦境内,改元永和,立子封坛为世子。
      寥寥几句,就可以将先王死去、新王登基的事情全部说清楚,而发生在新台皇宫殿门前的那场血战,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沮渠牧犍遣使向魏,拓跋焘派安西将军李顺到凉国,封沮渠牧犍为都督,治凉、沙、河三州西域羌戎诸军事,车骑将军,凉州刺史,并加号为河西王。
      而沮渠前云,哦,现在应该称为大凉兴平公主,在沮渠蒙逊的葬礼过后,也就踏上了她第三次前往平城之路,送她的凉国使臣是宋繇,十年前他也同样送沮渠宁平嫁往魏国,那年平城城外送别时的话,居然在十年后神奇地应验了。

      沮渠前云没有对这次的和亲提过一句异议,平静地在女侍的帮助下像十年前的沮渠宁平一样盛装打扮,坐上了送她去平城的马车。
      直到姑臧城墙的影子彻底消失在清晨的薄雾当中的时候,她才轻轻地开口吟唱: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綌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她想要悼亡的是谁?是沮渠蒙逊吗?是乞伏氏兴平公主吗?还是,她只是在为自己悼亡?
      父亲的死来得甚至不算突然,那她失去了什么?除了兴平公主,她好像什么也没有失去,却好像又失去了所有。
      她将前往平城成为魏国皇帝的夫人、昭仪或者贵人,就像所有他身边的亡国公主、或者即将成为亡国公主的女人一样。
      她现在是兴平公主,拥有着和乞伏兴平公主、李凉兴平公主一样的封号,或许也是相似的命运,而她对自己的夫君和未来竟然没有一点点的期待和憧憬,她只觉得自己满手都是鲜血,新台皇宫殿前的一切如梦魇般在她脑中挥之不去,事实上,这一切都像梦一样。

      拓跋焘来接她了,如果不是时间原因,他恐怕会到姑臧来接她。
      皇帝的队伍有的不是排场而是气势,沮渠前云站在队伍最前方,看着拓跋焘远远地骑在马上朝她奔来,眸中他的样子,越来越清晰。
      这是沮渠前云十年来多少次曾梦想过但最后又无一例外都破碎了的场景!
      十年前她回到姑臧后无数个在思念中无声的静夜,七年前她赶往平城时那孤独的、狂风呼号的、风雪扑面的路上,河边与他说完话后驿馆里多少个辗转反侧数着过去的日子,军营策马耳边风声掠过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的时候,统万城中在他身边生平仅有的柔情,中山一路爱恨交织的时光,分别前一切归于平静的夜晚…
      直到今天,她看见的终于不是梦中的景象。
      可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为什么等到她不再有美好梦幻的绮丽遐想的今天?
      为什么等到她已经将对他的纯真感情全都深埋心底的今天?
      为什么等到她历经沧桑后只剩下一颗老去的心的今天?

      拓跋焘已经到了她的面前,周围人的跪拜行礼完全没有到他的眼中,他只是跳下了马,走到她的身前。他眼中的炽热和沉稳,昭示着他这个皇帝的爱情,热烈,但依然克制。
      “好久不见。”他不慌不忙微微一笑。
      他变了,变得和以前很不一样,分开的这些日子,他做了好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她已经不会拿他当四年前的他看待。
      沮渠前云看了他半天,然后手按上左肩,弯腰行礼,“凉国兴平公主,见过皇帝陛下。”
      这大概是她此生最后一次向他行这样的礼,以后她将成为他的夫人之一,再见到他即是夫、君,要行跪拜礼。沮渠前云并不在意以后要怎么对他,她只是在这时向他、向她心中的他、向她少年的爱恋做一个郑重的告别。
      拓跋焘将她扶起,握住她的手,理所应当的样子。

      魏延和二年,河西王牧犍称先王遗意,遣左丞宋繇送其妹兴平公主于魏,拜右昭仪。
      后人都传,当时威震天下的魏国皇帝拓跋焘,为了迎娶这位凉国的兴平公主,在平城举行了盛大的婚典,几乎赶得上之前立皇后赫连氏时的场面。但这一切,是属于魏国皇帝和兴平公主的,和沮渠前云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确喜欢兴平公主这个封号,这样她会觉得另外两个兴平公主就在自己的身边,她还没有失去所有。
      右昭仪沮渠氏的寝殿布置精致而不失气度,和这次婚典一样,据说都是赫连皇后亲自操办的。
      右昭仪,沮渠氏,这就是她在这里的名字。
      退去了所有的宫人,沮渠前云这次来也没有带诸如绮缙纨纾那些女侍,这里就剩下她一个人,静静坐在这个属于自己的房间里,触目可及、触手可及都是喜庆的一切,连面前的铜镜都光亮而几乎完全照出她此刻的神情,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真的好像一个陌生人。
      一会儿铜镜中照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是拓跋焘。
      “在想什么?”他还是微笑。
      沮渠前云轻轻一笑,缓缓站起了身,面对着他。
      拓跋焘禁不住呆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沮渠前云。
      匈奴族衣服艳丽颇多,魏人服饰难免古板,他从未见这样打扮的沮渠前云,今日是大婚之夜,她没有红衣如火,却穿了一身浅绿色的纱衣,里面有浅黄色衬衣,皎若雪后月华,轻灵如雨后荷叶。
      “前云…”拓跋焘怔怔说道。
      “陛下觉得,我这样美吗?”沮渠前云轻笑问他。
      “美…不似人间女子。”
      沮渠前云微笑看着他:“那陛下觉得,这些年我变了吗?”
      “没…你一点,也没有变。”
      沮渠前云微微摇头,柔声道:“不,我变了,我变老了,初见陛下时我才十三岁,后来的这十三年的时间,对一个女人来说,能不老吗?”
      拓跋焘看着她轻声道:“你没有老,和当初相比,一点也没有变。”
      沮渠前云恬然一笑:“人家都说,一个女子最美的时候就在成婚那天,陛下如果也觉得我很美的话,就好好记住我今日的样子,我的人,我穿的衣服,千万不要忘了,好不好?”
      “…好,我会永远…”
      沮渠前云扬起手阻止他的话,依旧温柔地笑着:“不要说永远,只要在我活着的时候,陛下可以记得就行了,前云不求更多。”
      拓跋焘伸手握住她的手,往她靠近一步,沮渠前云却又后退一步,依旧与他保持距离,拓跋焘微怔,沮渠前云笑笑,她今天的恬静和温柔与以往大不相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一面。
      “我还有很多疑虑,陛下可否为我解惑?”
      拓跋焘点头:“你说。”
      这句你说,和四年前分别前夜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情,一模一样的语气,听在沮渠前云耳中却完完全全是不一样的。
      沮渠前云悲哀至极。
      “那年在驿馆,陛下说,希望再次见面时我还是与那时一样,那时我说我会同意父王安排的婚事,我可否理解为,陛下在那个时候,就有向大凉求亲的想法了?”
      她双眸幽幽地注视着他,他于是缓缓点头:“是。可惜你那个时候不懂。”
      “没关系。”沮渠前云丝毫不在意,笑得更加多情温柔,唇中却说出让拓跋焘再无法认为今晚一切如常的话。她说:“那陛下,在收到父王允婚的消息之后,对凉国可能有的局势,都没有多做猜测吗?”
      她在心中想着,你没有想到凉国已经面临劫难?或者你没有想到我已经面临劫难?还是你觉得,我生可以成为你的昭仪,死可以成为你挥师凉国的借口,我无论生死都对你有益,所以你只想静观其变?
      “有…只是…”他发现回答她的问题,果真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陛下要说实话。”
      拓跋焘眼神看向别处:“那时,伐燕诸事…总之,朕到底没有多管。”
      他说了今夜第一个朕字,也宣告着方才水一样的情意渐渐冷却,沮渠前云心里叹息,但还是轻笑了笑:“不敢怨怪陛下,只是,陛下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今天我经历的事情,那些在我生命中烙下的,至死都不会散去的印记,陛下也不会明白,我的改变。”她在他面前走了几步,展开双臂转了一圈,“绿兮衣兮,绿衣黄里,陛下可知道,我在悼念谁?”
      拓跋焘已经渐渐眯起了眼睛。
      “我在悼念那天死去的所有人,乞伏氏兴平公主,我的父王,还有几十个死在我手上的士兵,还有,我自己的所有纯真。以后,我就是陛下的右昭仪,和赫连皇后,赫连氏贵人,左昭仪冯氏,夫人郁久闾氏,还有以后会进入这平城皇城的所有异国公主一样,守着我们不为人知的、共同的痛苦和悲哀。”
      “原来你是准备和朕说这些?”
      拓跋焘朝她走了一步,“朕还以为终于将你娶回来,”他又走了一步,“以为你为朕特意装扮,以为你也像朕一样期待这个新婚之夜,”他已经贴近她,猛然一把抓住她的双肩,“看来是朕想多了?你根本一点,一点,一丝一毫的喜悦都没有!”
      沮渠前云仰着脸看着他,“陛下息怒。”
      她在心里想着,是,我不喜悦,我为何要喜悦?我终于要向内心的执着告别,终于要向现实的人和事低头,我所坚持的一切都已经崩塌,我怎么还能喜悦?可她脸上还是平静,这平静足以让拓跋焘彻底被激怒。
      “可你已经嫁给朕了!你是朕的右昭仪!”他双手的力气已经几乎要将沮渠前云的肩膀捏碎,“无论是怎么想的,你都要一生留在朕的身边!”
      他怎能不怒?十三年的相识相交,他终于等到将她娶回来的今日,他为她安排了如此大的典礼,他几乎要将自己的心都剖出来给她,可她给他的回报是什么呢?
      沮渠前云看着他,她一生第一次感受到眼前的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男人,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的盖世英雄、多情男儿。
      “臣妾兴平知道自己的身份,从此会安守本分,再也不对陛下无礼。”
      她终于打散了拓跋焘最后的忍耐。
      拓跋焘发起怒来的样子她不是没有见过,只是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平息他的怒火的本事。烛火摇晃燃烧着,而在他的滔天怒火中,她的绿衣终于化为纷纷数片,就像她的心。她在心中轻声吟着:“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拓跋焘下令遣凉国质子沮渠安周回国,这就结束了沮渠安周的八年质子生涯,同时要求凉王沮渠牧犍送世子沮渠封坛前来魏国为质,一代君主一代质子,似乎很有道理。
      沮渠前云送沮渠安周到城门,这次没有旁人在场,崔浩已经成了掌握朝政的最大权臣,高允也是已经是太子的老师,他们姐弟时隔四年再见,结果立刻就要分别,而这次,是真正的永别了。
      沮渠前云并不见伤感,她的平淡早已深入骨髓。
      “当初你见到陛下入城的时候,我记得你说过,不知道自己到他那个年纪会怎么样,他那个时候是十七岁,你现在也是十七岁,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你,可就要看你自己了。”她轻声对沮渠安周说着,“答应姐姐,将来不要做和牧犍一样的人,还有,敬爱和尹夫人,你和无讳要千万保全,这样姐姐在这里就再没有牵挂了。”
      沮渠安周看着她,郑重道:“姐姐,我明白了。你放心吧。”

      沮渠前云是可以放心了,沮渠安周和沮渠无讳,分明和沮渠牧犍是完全不同的人。
      六年后沮渠牧犍率群臣投降魏国的那天,沮渠无讳却和弟弟安周始终顽强抵抗,就算到最后也不能收复失地,但至少留下威武不屈的英名。而沮渠无讳还在最乱的时节暗助尹夫人逃走,让她最终和流亡的儿孙团聚,度过了余生。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本还有许多许多构想,但最终还是只写了这样的结局。。。。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2731031/3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