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盛

　　“命やはなにぞは露の あだものを あふにしかへば惜しからなくに ”
　　——《古今和歌集•卷十二•恋歌二•纪友则•无题》
　　命若朝露，如梦似幻。相逢若相知，逝亦不足惜。
　　“忍者！”清若丸呼出声来。
　　其实平治以来，平家自区区武士之列跻身贵族之流，京中多有非议，暗袭刺杀之事更是接连不断。近年来，清盛相国一面设“秃童”一署，巡检人言，去除异己。一面广招浪人剑客，拱护宅院。一时间，六波罗①府邸戒备森严，这入府行刺之事倒也收敛甚多。以至于今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清若丸吃惊不小。
　　只看见清盛相国踢开身前的小几，挡住那三枚月光之下，渗出隐隐暗绿颜色的毒镖。一面取出腰间的那扇蝙蝠，警觉地注视着前方院落里那如墨般的树影。清若丸此时方才注意，那蝙蝠竟是内藏刀锋的防身利器，想来也是清盛相国心有所忌，带于身边。
　　果然，片刻之后，一道寒光袭来，熠熠的长刀直直的刺向清盛相国。刀身映着银辉，散发着逼人的寒意，这刀舞若银蛇，这势疾若闪电。清若丸呆呆得愣在一边，而清盛相国饶是习武之人，却也只能避其锋芒，伺机而战。
　　这黑衣忍者也是一击不中，方才现身死战，是已招招凌厉异常，直击要害。而清盛相国毕竟年迈，又需护着清若丸，以至于几招之中数处险境，颓势尽显。好在此时府中的护卫皆涌进院来，只是顾忌清盛相国，三番五次插不进手来，只得将二人团团围住。清若丸则被赶来的维盛护在一旁。
　　几般危急之间，只听一声大喝，一股凌厉的刀风带着肃杀之气直向那黑衣忍者袭去。此人正是午后阁前通报的相国府侍卫统领，鹿岛太刀的高手上原左卫门。而那黑衣人亦知府中侍卫尽出，略有不支，便反身掌毙数名侍卫，只欲离去。却正看见缺口渐开之时，左卫门寻得破绽，横刀而上，黑衣人躲闪不及，堪堪受了一记。这左卫门本欲上前补上一掌，却见黑衣人一丸掷出，顺着散开的赤色烟幕，直跃出高墙，失了踪迹。
　　陆续赶来的平家诸人一面护着清盛相国前往内厅休息，一面出动全府侍卫并调集京都守备，搜查那黑衣行刺之人。一时之间，这高墙内外灯火通明，彻夜不宁。平府诸人侯于厅外，愣愣的站了一排。而一门之众，也是陆陆续续的坐在厅内的软席上，默不出声。众人见清盛相国并无大碍，又素识其脾气，是以不敢多言。而此时的清若丸，亦是静静的坐在闭目调息的清盛相国的身侧，那双握住自己的大手是那样的结实有力。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只见清盛相国缓缓的睁开眼睛，微微环视，道，“吾人无事。此番遇袭，乃是吾人太过轻心，”稍顿片刻，小啜一口杯中的清茶，“这行刺之人的来历，重盛去查实清楚，如若核定，严惩不贷！”
　　重盛卿乃清盛相国长子，领从二位内大臣之职，乃平家诸子弟之中，甚为清盛相国厚望之人物。此事交由重盛卿处理，想来清盛相国也欲全力剿灭此党，以儆效尤。众人亦知这番心思，纷纷随声附和。
　　几番言语之后，屏退诸人，清盛相国问道，“清若丸没事吧。”
　　“谢清盛相国相救之恩。”
　　“不叫伯父大人了么？”
　　面色微赧，心里还是喜欢这个称呼的吧。
　　清盛相国见状朗声大笑，松开了方才一直紧握的手，道，“以后就叫伯父大人吧。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清若丸便在府上歇息，明日吾人着维盛送你回府可好？”
　　“清若丸在伯父大人府上叨扰多时，还是现在回去的好。”
　　清盛相国也不相留，便令人备车马相送。清若丸起身一拜，随维盛出了厅去。
　　即便是这样春寒料峭的日子，还是很温暖的吧。彼此的心照不宣，彼此的浓浓情意，其实，这样也好，不是么？他有他的难言之隐，而我之运命，亦非坦途。或许，还是那个月夜下的母亲洞悉了一切吧，那个曾经的少年故事，那段即便是三途川上，也能相忆相知的故事。
　　想至此，清若丸不免淡淡一笑，不自觉出了这盘桓一日的六波罗府。一个绿衣小厮立于马旁，只待清若丸上车。维盛本欲相送，清若丸婉言相拒道，“今日打搅维盛哥哥甚多，而清盛相国也遇袭受惊，哥哥还是回府照料相国的好。”
　　维盛卿便不再多言，扶清若丸上了车，目送而去。

　　一闭帘闱，一股浓重的血腥之味袭来，清若丸正欲开帘而视，颈口一阵凉意。
　　“不要说话。”细细的声音，坚韧之中的不容置疑。
　　是刚才的忍者吧，居然藏在了府中的马车里。可是，这血腥味道……他的伤势应该不轻呢，那样重重的一记长刀。清若丸也不言语，径自坐着。透着薄纱，看着如水的月色下，宁静的楼市街坊。这样的情形，心却很静呢，尽管肃杀的马车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或者说只有他重重的喘息。
　　突然，感觉后面的身子一震颤栗，后颈一阵清凉。
　　“你的伤不要紧吧。”
　　缓缓的回了头，而他已除了遮颜的方巾，清癯的面颊，深邃的眉宇，只是那隐现着一丝动容的眸让人有几分的似曾相识。不过二十上下，不过也只是个孩子。其实真的没有恶意不是么？纵然他要刺杀那位大人。
　　黑衣人却没有说话，而鲜血依旧从捂住口鼻的指间缓缓的滴落。
　　清若丸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轻声道，“这是龙涎②化的丹药，有利气止痛的效用，虽不能治本，但是暂时能少些苦楚。”
　　黑衣人却并未接下，不过这越是抑止，越是咳血不止，而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渗出的鲜血浸透。
　　“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救不了你，只是减少你的疼痛而已。”
　　“可是方才在六波罗府……”
　　“万般皆苦，都有自己的难处吧。”
　　良久……后颈上不再有凉意，因为咽下的龙涎丹，小车之中沉香四溢。只是给他那枚母亲留下的龙涎丹，也是有私心的吧。他的眸，真的很像母亲。
　　此后，车中不再有言语，而清若丸的心中也已有了计较。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能觉察到身后那紧张起来的身子，清若丸轻声对乘马的小厮道，“我的直衣上有些污物，你去府上让人给我取件干净的。”
　　小厮应声而去。
　　“你可以走了。”
　　望着那仿佛母亲的眸。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放走他。
　　“……”
　　“不过，现在全城搜查甚紧，你身上有伤，未必能顺利脱身。如果相信我的话，府上西厢后堂的小院子应该比较安全。”
　　“……”
　　“你快走吧，不然我可帮不了你了。”浅浅的一笑。
　　黑衣人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终究没有说出口。于是取出黑巾覆住口鼻，只是临行之时，屈身一揖，越墙而去。
　　而清若丸则换下了那身染过鲜血的衣物，进了府去。
　　避开了父兄，清若丸直进了西厢。
　　因为浓月姬的缘故，清若丸从小便与母亲住在西厢的别院里，平日里鲜有人来。而浓月姬去世之后，除了一些杂役的小厮，更显得清凉。清若丸到也无甚顾忌，穿梭于廊阁之间，却也熟捻自在。
　　不自觉地还是去了后堂，远远的看着那个满是母亲种下的樱花树的小院子。突然想到些什么，匆匆的回了屋，取了些点心和水搁在院边的窗台上。
　　他应该在这里吧。总有这样的执念……
　　翌日的清晨，用完早膳，清若丸便急着来到后堂。窗台上的点心已经不见了踪迹。其实，心里很开心呢。是因为他相信我么？还是，因为那双酷似母亲的眸。
　　于是，每个傍晚都会带着点心去后堂，依旧不进那院子，依旧只是搁在那窗台上。甚至有时候，还会故意留些自觉口味不错的饭菜，兴致勃勃地去那个以前只有母亲喜欢独处的后堂。
　　说不清楚是怎样的情结，只不过宛如梦幻。
　　约摸十日以后的傍晚，窗台上多了张小小的字条。
　　君之恩，来日相报。 玄介
　　他走了呢。应该是开心的吧，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可是为什么，心里会有些失落呢？
　　……

　　[注]
　　①.六波罗府：京都地名。清盛建府邸于此，故称六波罗府。
　　②.龙涎：极名贵之香料，亦可入药。《本草》言其有行气活血，散结止痛之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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