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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水Black Water
他每天都从我的头上走过。
这样说并不是因为他住在我楼上或是什麽。
或者说,是我在他的脚下,等著他每天的经过。
他每天都会来这里看我,不…应该是在看我头上种的花草。
就在我的头上方,种了些很漂亮艳丽的观赏用罂粟花,对於这种花我是很喜欢的,比较烦恼的是,这个月来花的根部已经长到了我的头骨上,和半枯的发丝缠在一起。
也许哪天会长进我的头里,这点令人很担心。
说是担心,也只有我一个担心吧。
我被埋在这里已经半年了,他好像还没有发现这件事,如果发现了的话,他一定会把这些罂粟花挪开,不让我被这些根伤害到的。
不,或许他没有发现更好,如果发现了,他会很害怕现在的我吧?这样的话,我就要和他分开了。
他每天带著阳光般的笑容来替这些花浇水,有时也会松松土、补充些肥料。
这时候,我就会以爱恋的眼光「看著」他,听著水流渗进耳边土壤里的声音。
我多想一直陪著他,但是他每天停留在这里的时间,只有那短短的几小时。
他是我的邻居,半年多前搬来的,是个很好的人。
见到我总会笑著摸我的头,称赞我是个乖孩子。
有空的时候,他会接待我到他的家里玩,我们坐在舒适的客厅毯上玩著棋牌游戏,或是研究园艺。他是个很喜欢花草的人,有时我会陪他去花店买来种子和松土的工具。
每一次我都是带著惊喜和罪恶感的心情度过每一次的约会。
我常常偷看他,看他换衣服的样子,在阳光下流出的汗水。
这些想法让我很难过。
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不会原谅我的吧?
不过,在我变成这个样子後,一切都无所谓了,他永远都不会发现曾经有一个人带著如此的心情看他。
甚至,我还有些感谢那个把我埋在这里的人,让我每天都能看见他,把他对我头上的花草的关爱转嫁到我身上来。
每次他松土的时候,我又会觉得他像在摸我的头,暗自希望他的手深点、再深点,直到真的摸上我的头,却又矛盾地想到,如果他真的摸到了,就会报警,然後把我送走吧?
也许会送到别的泥土里,或是送进火焰中。
反正,都是再也不能见到他的地方。
这样的後果我不要。
有几次,他真的差点摸到我的头了,我黑色的发丝从他指间逃走,有些乾脆碎成了几段,和泥土混和在一起。
幸好,直到今天他还没有发现。
每到罂粟花开的时候就是我最快乐的日子,这段时间他会笑得最开心,为了他绽放灿烂的结晶快乐著,还会哼著小曲来整理花圃。
因为他的快乐,我也变得很高兴,认为是我的存在滋养了花儿。
有著一分(可能根本没有)的奉献,我就满足了。
他不在的时候,我偶然会一边看著爬过鼻尖的蚯蚓一边想起父母亲。
我的失踪他们也许会很焦急吧?记得半年前父亲带著母亲来过他的家里,就在离我几米的地方喊他的名字,然後他就带著他们到客厅去了。
後面的事我再也见不到,但光是听到母亲的泣声和父亲沙哑的嗓音我就知道他们的心情。
不过到了现在,也没有所谓了。
从被埋在地下後,我和地面上的家人也没有关系了吧?
再也见不了面也说不了话,并没有令我难过。
从前没有多少理睬我的母亲和只顾看报的父亲,在一时的难过後我想他们会渐渐平伏,也许正在考虑再生一个孩子呢。
如今的我,有著地下生物们和他的陪伴,就已经足够。
就连把我埋在这里的人是谁,也不想再猜了。
就这样陪伴著他。
就这样看著他。
等待他时而掠过我发尖的手。
仰望著他的笑容。
这样就足够。
那时的我,看著自己身体一天一天地腐坏,看著脱离了骨架的肉块被昆虫和鼠类切割成细片搬走时,作梦都没有想过(事实上我也不能作梦),会有露出地面,再见到阳光的一天。
那一天早上,他刚替花圃浇过水,我听见有人在按大门的铃,他过去开了门,把水壶丢到我面前。
我想起了,以前我按他家门铃的时候,他刚接我到室内,我就知道他只穿了件背心有了反应结果落慌而逃的事,正在回忆那些所剩不多的记忆时,有一个小女孩,正正蹲在我面前。
她应该只是想看看那些花,她笑著,试图拔下一朵红艳艳的花朵。
我很想阻止她破坏他用心血灌溉的花,却无能为力。
於是,她拔了一朵又一朵,直到他看见了这边,大惊失色地大叫著跑来。
女孩的花落了一地。
她哭了,大声地哭著被她父亲一边道歉一边领了回去。
他痛惜地看著我…不,应该是那些花,把散落的花试图插回我上方的土地里,却一次一次徒劳无功地看著花倒下。
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样子,沮丧的脸像快哭出来一样。
最後,他把花收拢在怀里,带回家。
我知道他第二天一定会重新把空白的位置种上花,却没想到,我们连这一夜都过不去。
半夜,又是那个小女孩,倔强又不甘心地带著她年长几岁,曾经是我的好友的男孩子,来到花前。
我的好友说,既然要拔那些几天就死的鲜花,还不如直接把地下的根茎连著土壤带回去。
女孩笑开了颜,连连点头。
於是,好友开始挖掘花下的土块,把一株又一株的纤细花朵装到带来的塑胶袋里。
一株又一株,我只能乾著看他们把花带走,直到长著我头骨里的花拔不出来,而好友试图不破坏根部摸索到我的头骨。
他先是疑惑这块奇怪的圆形,然後触碰到我的眼窝和鼻骨。
最後,他勾著我的眼窝把我的头骨生生从颈椎上扯了下来。
我的头露到空气中,我知道这时候我的头骨一点很难看。
爬满了植物的根和虫子,还有腐剩的一点皮毛,沾满了黑色的腐土。
他叫那女孩把手电筒打开,照到我的脸上。
逆著光的他们,在黑暗看来一时半刻还意识不到什麽,直到近十秒後,才传来尖叫。
好友尖叫著,把我抛开。
我的头骨滚落在红色罂粟花间,女孩傻傻地看著我,手中的光还跟随著,仍然照在我的脸上。
那一夜很热闹,警车刺耳的铃声划破宁静的夜晚,最後在他的家门口停下。
很多陌生的大人围在我身边,破坏了我身体的好友在远处被裹在毛毯里被拥在他母亲温暖的怀中哭泣著。
女孩子早已沉沉睡去。
他们说了,是想要花朵来挖出了我的骨头。
他在几步的距离,面无表情地看著我,任由身边的人问个不停,却一句话都不说。
只有我知道他的眼中包含了多少深深的爱意。
他被带走了,留下我一个。
警察小心翼翼地把我的头骨装到塑胶袋里,再把我的椎骨、碎散的骨片和腐坏了大片的身体取出。
他们皱著眉,面对著我已经没有□□内脏的下半身体一脸恶心的样子。
他们在说他的坏话,什麽杀了人还弄得这麽恶心。
这些穿著白色袍子戴了口罩的家伙好像认为是他杀了我,再把我埋在这里种上花草掩饰。
都是些没有根据的谎言,我却不能反驳,告诉他们他对我的好。
我厌恶他们碰我的手,把我从安宁的地下挖出来的金属工具。
我知道我的命运,我会被分成一片片装上塑胶袋,拿到金属桌子上洗乾净,一根根骨、一片片肉地被拆开研究……
我会被拉出金属柜子,看见父母哭泣著不敢看我的表情,我会被推进火里,只剩下灰……
我会…再也见不到他。
再也感觉不到,他眼里流下的泪水混和著水壶中的水落到土里,变成黑色的水灌溉滋润著我的感觉。
再也不会想起,我爱著他的一切…记忆…事实…
就连他把我埋进土里时说著爱我的话这种事…也会忘得一乾二净…
他呢?他会记著我吗?还会爱我吗?不管是我还是那些罂粟花…
红艳艳…红色…血混著黑水的土地上,养出了美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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