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

　　十七他站着比天高

　　“凌远，如果隔壁停尸房躺着的是我，你还会去做这个手术吗？”

　　李熏然看到凌远的背影轻微地晃了晃，依然保持着开门的姿势，脚下的步子却挪不开。

　　死寂，无声，一分一秒都漫长得磨人。李熏然脸上的血痂被雨水剥落，黑红的血混着黄泥浆，流过他的下巴，脖颈，汇于锁骨。他自嘲地笑了笑，像是无间地狱归来的修罗，

　　“我知道答案了。”

　　李熏然大步走向门口，绕开凌远出门，自始至终不再多说一个字，不曾回头。

　　凌远再次见到李熏然是六天后，周一默下葬。周一默老家在北京大兴一个小村子里，按风俗请了些礼乐，喇叭唢呐在村子外都能听到。不同于院子外的闹腾，灵堂里暗的不见天日，隐隐传来女人的抽嗒声，被刻意压着，嗓子废了，透着嚎不尽扯不清的哭音。周一默是独子，这次出事等于直接要了爹妈的亲命。周一默他妈，李熏然管她叫杨姨，她得着信儿的当场就休克了，拉到医院住了一宿ICU，醒来就哭，抱着李熏然念叨着自己没法活了，也不敢死。

　　凌远想来送送周一默，顺带看一眼李熏然。韦天舒怕凌远心不在焉出什么事，非要陪他来。一进院子就看见李熏然搬着两箱喜力，韦天舒眼睛一酸，当时嚷嚷着喝喜力的人，现在没了。李熏然整个人瘦得都脱相了，只剩一副骨头架子，眼睛凹陷，嘴唇起皮发白，见到凌远愣了一下，又继续忙手头的活儿。

　　正中午的时候放鞭炮，鼓乐齐鸣，摔盆起棺材，去周家坟地。三点多打发丧事的人陆续回来，一身疲惫，一身黄土，都靠墙根坐着抽烟。凌远把装着钱的信封亲手交给杨姨，杨姨接下，拉着凌远哭，断断续续问他是什么人，和周一默什么关系。

　　“我叫凌远，是医生，小周是我朋友。”

　　杨姨一听医生哭得更伤心，撕心裂肺地问凌远当天有没有见过她儿子，为什么不救救他。凌远脸色不好看，碍着是周一默出殡的大日子，也没说什么。韦天舒不乐意了，嘟囔了一句，

　　“他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死了，能赖医生么。”

　　人群里有人在医院见过凌远，指着凌远喊了一嗓子，

　　“就是他！他救了杀周一默的凶手！他是帮凶！”

　　杨姨一听，一把撒开凌远的手，借着劲儿把凌远推出去两米，将信封摔到地上，狠狠地啐着，

　　“我说你这么好心呢。我儿子压根没说过认识你这么个人！你个杀人犯的帮凶来这儿假仁义了？我呸！”

　　村子里老少爷们见状都开始拾掇家伙什，木棍铁锹，镐头爬犁，韦天舒手机摁了110，就等往外拨。他一转念又暗骂自己傻逼，警队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在这儿杵着呢。要是他们都不管，镇子里警察来了也只赶得上收尸了。

　　村里老人一看场面不对，站出来圆场，想让凌远低个头把事糊弄过去，

　　“你们啊，人命关天，先问清楚喽。”冲村里人说完，又转头问凌远，“没事，你说，孩子，那杀人犯是不是你救的？不是就说不是。”

　　韦天舒在旁边直扯凌远袖子，意思是你活腻歪了也想着点儿我。凌远瞥了一眼李熏然，点了点头，

　　“是我。”

　　话音刚落，一根手臂粗的木棒就招呼到凌远脑袋上了，血登时就下来了。凌远疼得直倒吸凉气，韦天舒一下把他拽到身后，眼睛都红了，一边给凌远压着止血，一边扯着嗓子开骂，

　　“你们这帮暴民！生病了求医生跪医生，不收你红包还舔着脸硬塞，现在死人了就打医生杀医生，天王老子也没这么不讲理的！何况这人压根就不是我们治死的！有能耐去号子里杀毒贩啊，带着枪去闹法庭啊，就他妈捡软柿子捏，算什么能耐。以后你们村就是死绝户了都别来医院，不给看！”

　　村里的人本来因为先动手还有些心虚，一听韦天舒这话，火腾腾地往外冒，抄家伙就准备上。李熏然刚才离得远，生生看着凌远挨了一棍，心里一紧，这会儿赶紧跑到中间把两拨人隔开，大喝一声，

　　“还有没有王法了？”

　　韦天舒心里堵得慌，还要骂，一张嘴让凌远拦住了，

　　“算了，我们走。”

　　韦天舒馋着凌远往外走，边走边把拦路的都踹翻，一副混不吝爱谁谁的混蛋样儿。李熏然不放心，跟在后面，把他们送到院子外，揉了揉鼻子，嘱咐韦天舒，

　　“你看紧点他，以后这种地方，别让他来了。”

　　韦天舒一听就来气，刚才憋回去的火蹭蹭窜起来，

　　“要不是因为你，求他他也不来！李熏然，我不是凌远，我倒要把道理跟你掰扯清楚。我活了这么大，没听说过哪家医院是医生想让病人死的。你要真恨毒贩，当时为什么不直接把他杀了？现场那么乱，你补一枪谁会知道？可是你没有。既然没有，你凭什么把这个难题抛给凌远？行，我且当你这是幸存者后遗症，你战友死了，你还好好活着，你愧疚。但凌远是个活人，作为一个医生，他站着比天高，我服他。你不是说公平吗？那咱们说道说道。你光让凌远想不公平，自个儿也想想，刚才那帮暴徒你也瞧见了。要是凌远被那一棍子打死，你手里有枪，你会直接开枪杀了他们吗？”

　　韦天舒说完开门上车，绝尘而去，留下李熏然一个人在原地。李熏然感觉太阳穴跳着疼，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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