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

　　十五 你说人有魂魄吗

　　这天早上李熏然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确切的来说不是早上，是凌晨两点四十八分。李熏然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尚未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嗯嗯啊啊答应了一阵挂断电话，刚合上眼，好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凉水，一瞬间支棱醒了。

　　紧急任务。局里接到线报，一伙毒贩在密云准备交易，武警特警都拨了人去，刑警这边由李熏然负责，清点人马火速前往。

　　道上管这伙毒贩叫旱水蛭，就是活吸血鬼，不把人榨得只剩皮了不停嘴。这帮人行动敏捷，组织性强，利益链环环相扣，云南边境的缉毒警跟了几次都扑了空。这次因为有批货要出，老二老三北上，在密云被发现了踪迹。

　　李熏然一路上车开得恨不能飞起来，到警局的时候，要出任务的刑警都到得差不多了。发枪，发子弹，领防弹衣，警盔，天还没有亮，窗户外暗沉沉的，因为怕行动暴露，警局也没开灯。所有人都摸黑领了自己的装备，只有悉悉索索的摩擦声，静得人心发慌。

　　周一默叼着个煎饼果子进来，手里还拎着七八个，李熏然一见他，心情松快了不少，出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静寂：

　　“你呀，什么时候也忘不了这口吃食。”

　　周一默把嘴里的往下咽了咽，端起缸子顺了点隔夜茶下去，

　　“那可不，能吃不吃那是傻。”

　　说完拿起一个热乎乎的煎饼往李熏然手里一拍，

　　“然哥，多少垫补点，别犯傻。”

　　李熏然扒拉开塑料袋结结实实咬了一口，馃篦儿和葱、甜面酱驱散了迫近黎明的寒意，

　　“我再傻还傻得过你。”

　　人齐后迅速登车，车是崭新的福特警用系列，两排人在车厢内面对面坐着，盯着对面的人，脸上看不出表情，没有一个人说话。李熏然转过头，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

　　凌晨三点半的北京，天色微明，白昼与黑夜交接，混杂着，又不甚分明。有些人夜生活刚结束，有些人新的一天已经开始。裙子到大腿根的漂亮姑娘，跑车里放着震天响重金属的四九城小爷，迎着风送晨报的中年妇女，蹬着二八大杠赶早班的公交司机，形形色色，光怪陆离。所有的一切在北京奇妙又古怪地融合着，最终汇成一股汹涌的洪流。

　　北京，这是我们守卫的北京。

　　一下车所有人都知道这次任务的严峻性了。军队来的所有人都是二级战备，从头到脚的一身装备看得警队人眼睛发直。周一默冲着武警的纯德国进口狙击步枪咽了咽口水，李熏然假装没瞧见，径直绕过他去开作战会议。

　　密云森林多，有着林子的掩护和山体的天然屏障，是他们的优势，也是毒贩的优势。李熏然的人被分到了一个三面开阔一面背山的豁口，四周都是高大茂密的落叶阔叶林，李熏然在三个方向各派了一名狙击手和两个侦察兵，都安排妥当，剩下的只有等。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瞄准镜内的视线也慢慢清晰。周一默趴在地上，身前架着国产10狙击步，和它的主人一样，缠满丝丝缕缕的布带，几乎融在了墨绿色的丛林中。李熏然背靠树干，拿着高倍望远镜来回巡视。山路上无人，间歇性掠过一只白鸟。只有松涛穿林，给箭在弦上的队员平添一分逼仄。

　　突然一声枪响如同惊雷平地起，接着又是两声，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呼叫全体，我是03，发现毒贩，已开火，击毙一人，击伤一人，其余九人逃窜，西南方向三人，东北方四人，西北方两人。”

　　对讲机里传来实时情况，伴随着刺啦的电波声。还没来得及多想，李熏然就在望远镜中看到一个黑色身影一闪而逝，他给周一默打了个手势，两人悄悄跟了过去。

　　毒贩一行两人，正不管不顾地向前奔命，周一默示意李熏然靠边，稳稳地端起步枪进行点射，几声子弹划破空气的尖锐呼哨伴随着金属嵌入□□的一声闷响，一人砰地一下扑倒在地。那人艰难地挣扎着爬起来，拖着伤腿一步步往前趔趄着，李熏然出声警告，可那人仿佛没长耳朵似的，依旧不要命地跑。警告了数次，没有得到回应，李熏然抬手开枪，五十米左右瞄都没有瞄，几乎枪响的同时，那人应声倒地。

　　剩下那个在原地筛糠似的求饶，爷爷奶奶叫了一箩筐，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干这行只求一口饭，不求金银山。李熏然上下打量了一眼，没说话，把尼龙绳和手铐向着周一默一抛，站在边上端着枪，看他捆人。

　　面对毒贩的时候不说话，怕毒贩报复，这是行里人人都知道的规矩。贩毒是暴利，无论再怎么打击都有人经不起一夜暴富的诱惑铤而走险，不能把自己和同伴置于不必要的危险中。

　　李熏然看周一默把绳系死，抬手指了指那边的尸体，让周一默过去检查确认一下，自己留在原地看人。周一默冲李熏然翻了个白眼，瘫坐在地上不动唤，让李熏然去。李熏然笑着摇了摇头，表示拿他没法子，自己朝尸体那边走去。

　　李熏然越靠近的时候越小心，时刻提防着毒贩诈死，一步步屏住呼吸，在三米处看着没什么异样才走到尸体旁边。尸体裤子口袋里有一包中华，一个打火机，还有点零钱，随身的包掂量着挺沉。李熏然拉开包，掀开一层层的报纸，食指稍微沾了些白色粉末出来，伸出舌头舔了舔。

　　妈的，面粉。

　　真正的毒品在哪里？这到底是线报还是圈套？李熏然来不及多想，立马拔腿飞奔回原处，想找周一默通个气。再一看原地，哪里还有毒贩，地上孤零零地只躺着一个浑身迷彩的身躯。

　　是周一默。

　　李熏然一瞬间觉得自己血都凉了，赶紧把他的头扶起来去试探呼吸，有出气没进气，再一摸，周一默手腕上扎着一个冰凉的针管，心跳和脉搏已经停了。

　　李熏然不信，把人放平，自己跪在周一默身边，开始做心肺复苏。李熏然极力控制着自己手不要抖，双手叠着，摁两下心脏又去做人工呼吸，反复数十次，周一默就这么躺着，再没有一点生命迹象。

　　感觉到手底下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僵变冷，李熏然站起身，背好周一默的枪，一言不发地在丛林里狂奔。

　　李熏然就像一头红了眼的豹子，不顾头不顾脸地追，只知道捕捉猎物，不知道退，不知道疼。他的脸被横生的树枝划破也浑不在意，跑得小腿肚子都开始发抖，还是咬着牙不肯停下。李熏然口腔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向旁边啐了一口，抬头猛地瞟见深一个蓝色的T恤，正背对着他，大半个身子被掩在灌木丛里。

　　二十五米的距离，李熏然瞄了很久。

　　必须打中。必须。

　　开枪的那一秒，毒贩似乎有所察觉一样，突然转身看向李熏然，李熏然扣动扳机的同时一个侧滚，子弹稍稍偏离既定轨迹，正中毒贩肝脏。

　　这声枪响落到正在搜寻他们的队员耳中，无疑于指南针，片刻的功夫就找到了李熏然的所在位置。一个队员冲到李熏然对面去检查毒贩的情况，子弹并没有打到要害。确认还有救后，那人拿出对讲，呼叫了山下的救护车。其余人环视四周，不见周一默的踪影，只得开口去问李熏然，

　　“副队，怎么只有你，周一默呢？”

　　天色转阴，燥热和沉重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心里总觉得不安生。李熏然愣了愣，把一直集中在毒贩身上的目光收回来，收起手里的枪，抬手指了个方向，没有说话。

　　在救护车上，李熏然拿着湿毛巾一点点擦拭周一默脸上的油彩，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动作轻缓，好像生怕惊醒睡着的人。车上其他人看着李熏然这个样子眼眶都红了，默默转过身把眼角擦干。李熏然擦完又去扯周一默身上的碎布条，扯不下来的就用蛮力，手都勒出了血，他却没有知觉似的，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眼睛只注视着周一默。旁边的小张实在看不下去，硬生生箍着李熏然的双臂，不让他再自虐，也不让他再动周一默。

　　所有人都发现了一个问题，李熏然一滴眼泪都没掉，换句话说，他至今都不承认，周一默死了。

　　去时的气氛比来时的更压抑，憋闷得喘不过来气。车外阴云密布，大雨将至，乌云袭卷了半边天，狂暴的风摧枯拉朽，整座城市都在风暴下濒临爆裂破碎。

　　凌远在医院急救中心接到警队救护车的电话后，就一直在楼下等着，孤独又漫长地等待着。

　　李熏然下车的时候就看到了凌远，他没有走过去，甚至表情都没有变化，就隔着一条急救车通路，远远地望着凌远。他面前人来人往，抬担架的，挂水的，哭号的，他的目光越过他们，只看得到对面那个人。

　　一道惨白的闪电乍现，紧接着一个闷雷在空中炸开，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落下。凌远看着李熏然，他脸上血和着泥水，有些干涸了，已经结痂。衣服脏兮兮的，还挂着烂布条，暗红的血顺着手指缝一点点滴在雨里，伤口泛白向外翻着。李熏然目光空洞，直直地盯着他，在大雨里透明得像一只孤魂野鬼。

　　凌远什么都顾不得，三两步冲过去把李熏然抱在怀里，心里像被钝刀子剌。李熏然却像是没知觉，脑子里嗡嗡的，只看到凌远的嘴一张一合，根本听不到凌远在说什么，他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他死了，本来死的应该是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