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离开

　　制造工厂，我想到的是不断流动的生产线，轰鸣的机器，和动作快得眼睛完全看不清的机械手臂。
　　“你说的那些，是发达国家的工厂。中国的不一样。”秦默说。
　　秦默所在的工厂，自动化程度非常低，大部分工序靠手工完成。工厂里干活的，不是机器，而是活生生的人。
　　“活机器？”我问秦默。我觉得，在那样的流水线上，人也会变得跟机器一样，变成活机器。
　　“石头，你看的社会新闻太多了。当某个媒体想要黑某个工厂的时候，他们最喜欢的就是把员工拍得表情呆滞，像活机器一样。”秦默说。
　　“实际上不是这样？”
　　“肯定不是这样。一线的生活，虽然劳累，但其实挺有乐趣。”秦默说。
　　看得出，秦默对那样的生活是喜欢的。
　　“你这样说，但你还是离开了。”
　　“我离开，不是因为我讨厌那样的生活。我离开，是因为我已经做够了五年。我觉得我经历够了，不想再体验了。石头，有时候，我觉得人或者不止要留下一些东西，像你说的，留下你的基因或者让你的名字永垂不朽。人活着，还要体验不同的生活。”秦默说。
　　“所以，那样的生活，虽然不错，但你觉得体验了够了？"
　　“是的。足够了。五年的时间里，我从一个实习生，到专员、主管、副主任、主任。”秦默说。
　　“所以，你的目标就是到主任了？”
　　“也可以这样说。”秦默说。
　　“我知道，一般的公司，主任上面还有部长、经理、总经理。秦默，如果我是你，如果我跟你一样，既然喜欢那里的生活，喜欢那样的工作。就算当上了主任，我恐怕还会期待着部长、经理、总经理，甚至荣升CEO。”
　　“石头，我想你误解了。我喜欢的是一线的生活。当你成为部长、经理、总经理之后，你和一线会越来越远。”秦默说。
　　“秦默，你的思想太狭隘了。就算是徐大大，只要他愿意，他也一样能够到基层，一样能够和我这样的农民打交道。你荣升高位，对你的一线朋友来说，是好事。你可以利用你的权利，给他们谋取利益。说不定，因为这样，他们对你的感情会更加好。”
　　“石头，那我问你，如果我是徐大大，你还会这样跟我交谈吗？”秦默说。
　　“不会，我只会不断要求你和我合照，和我的小荷马合照。”
　　小荷马是我大儿子的小名。村里的人都以为是小河马。不过秦默文化程度比较高，他知道我喜欢《伊利亚特》，他没有理解错小荷马的小名。这让我很高兴。
　　“所以了，就算你对徐大大有多尊敬，我还是觉得你跟徐大大的关系，没有你跟我的好。”秦默说。
　　“被你这样一说。我又理解了。确实，当一个人不断成功的时候，他离最初的伙伴就会越来越远。”
　　以前就听说过这样的故事，小伙子为了女孩子，远赴他乡，努力赚钱。小伙子混得个功成名就，回来实现自己的梦想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不仅不喜欢他的初恋情人，甚至对她处处嫌弃，觉得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是好的。小伙子不仅人走出去了，心也走出去了。人在自己不断前进的时候，的确有些关系会越来越远。我突然能够体会秦默的那种孤独。
　　“不过，秦默，不管后来怎么样，只要当时是美好的，我觉得就足够了。”我对秦默说。
　　秦默点了点头。“一开始，的确挺不错。不过，也有几个人，直到现在，跟我感情还没有变化。所以，离开那里，我并没有什么遗憾。”
　　这样说，秦默虽然离开得匆忙，但却很及时。如果连那些都失去了，只剩下遗憾再离开，那就太晚了。
　　“秦默，我对你越来越感兴趣。有空你常来我这里，我请你喝酒，你陪我聊天。”
　　“石头，你有这样的资本，我可没有。你结婚了，有了一个小孩，另外一个小孩再过九个月也就出生。你有稳定的生活，有让你安心的工作。我什么都没有。不久后，我说不定就要离开这里，又开始在城市里打拼。”秦默说。
　　秦默看我好像有点失望，又接着说，“不过，这段时间，我一定会常来。以前，每天都有人请我喝酒，现在却只有你陪着我。说真的，跟你讲我过去的生活，还必须从这酒开始将。”
　　秦默说去科室报道的那一天晚上，就喝醉了被人扛着回去。
　　秦默毕业后，并不是一开始就进入他后来服务的科室。他在技术部门，实习了半年。他觉得那半年时间没有什么收获，觉得继续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前途。公司录取他们，只是作为后备的力量。但实际上，技术部门非常稳定，他们这些后备力量，恐怕三五年都派不上用场。所以秦默决定离开。他申请了离职。
　　秦默没有走成，有两个原因。一是另外部门的负责人找到了他，希望他考虑留下，到他们部门去工作；另一个原因，不用说，是为了女人。秦默那个时候，有了追求的对象。
　　所以，到新部门报道的那天，秦默很高兴。在他所谓的以后的下级的撺掇下，他请了他们吃饭。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的手下都是老江湖，他一下子就被放倒了。他完全忘了当天晚上发生什么事情。
　　后来他们告诉秦默，说他当晚很豪气，跟每个人都是三杯。
　　“难怪我会醉成那样。我向来都是三杯倒。”秦默说。
　　“秦默，想不到你也会说假话。”我对秦默说，“我虽然没有跟你好好喝过，但我觉得你的酒量应该是：啤酒喝不醉，白酒至少一斤。”
　　“不，我没有说假话。也没有谦虚。那时候，我的酒量真的是三杯倒。”秦默说。
　　“三杯白酒？”
　　“啤的！”秦默说。
　　那一醉，秦默就知道了，他的那班手下，不可小觑。
　　第二天他的直属领导任飞知道了他被放倒的事情，哈哈大笑，“秦默，你是高材生，别的他们不是你的对手，这酒，你恐怕要拜他们为师。”
　　不过，那一场醉酒，让秦默融入了新的团队。在这个团队里，秦默负责的是技术管理工作。和生产车间不同，生产车间负责的是产量，他们负责的是产品的质量。
　　“可以说，我们做的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任飞对秦默说，“我们的压力很大。产品质量不好出厂了，是我们的责任。产品质量控制严格了，但产品的产量上不去，这也是我们的问题。”
　　“的确是左右为难的工作。”秦默说。
　　“是的，所以，我们只能在坚持某些原则的时候，对另外的事情圆滑处理。”任飞说。
　　秦默的“对另外的事情圆滑处理”，说起来简单，实际上，秦默花了很多时间，都没有学会。
　　“没想到，管理一线，也是挺复杂的事情。”我对秦默说。
　　“你以为，世界上只有你耕种土地辛苦劳累？”秦默说，“我说句实话，你的生活，比我们轻松得多。你就算完全不休息，顶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却有可能加班到凌晨，甚至通宵。”
　　“秦默，我知道了，你离开原来那份工作，是因为那工作太辛苦了。”
　　“不。辛苦的是别人。刚开始我管的是技术，不负责具体的事务，所以我并不辛苦。后来我自己当了领导，做事的都是别人，更加不会辛苦。”秦默说，“不过，心累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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