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相映红

　　1949年，南京。
　　“真不走了？”陆京华端起手里的咖啡，抬眼望着对面的桃红。
　　“不走了，”桃红端起茶，又轻轻的放下，摩挲着自己的手指，“不想走了。”
　　院子外传来下人们收拾行李的噪杂声音，陆京华抿了口咖啡：“还是走吧，我答应了雁晴的。”

　　听见雁晴这个名字，桃红顿时狠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然后抿了抿，自己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我知道。当年姑娘那样做，就是想让我好好活下去。她想让我成为陆雁晴，但我永远是桃红。我成为不了她。她是我心中的神祗，”桃红苦笑了一下，“我永远成为不了她。”
　　陆京华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慢慢把咖啡放在桌上：“从种方面上说，你们还真像。都是一样的犟”
　　“我会把这当成夸奖。”桃红垂下眼睑，“那时………你不让我进去，你说那是姑娘自己的选择，现在我也有自己的选择，你不会拦着我吧？”
　　“我拦着你，你也会跑掉吧？”陆京华似是无奈的笑了笑，“跟雁晴那么像的性子………不过你一个姑娘家，真的不怕？这个世道可险恶的狠。”
　　“放心吧，我可不会死。”桃红又无意识的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姑娘想让我活下去，我就会活下去，活的好好的。”
　　外面传来了陈怜喊自己的声音，陆京华站起身，“以后住在哪？还是那？”
　　“还是那。”
　　桃红与陆京华一起出去，就看见了院子里穿黑色洋装的女子。
　　“嫂子。”
　　“雁晴？”陈怜转过头来，“收拾好了没有？这南京怕是守不住了，我们先跟着你哥南下，然后………”
　　“嫂子，”桃红淡淡的笑，“我不想走了。”
　　“不想走了？”陈怜惊讶的瞪大眼，“说什么傻话！共/党快打进来了！快，去收拾收拾东西跟我们走………”
　　“嫂子，我想呆在南淮。”
　　陈怜怔忪了一下：“呆在南淮？…………你哥也知道？”她看向陆京华。
　　“知道。”
　　陈怜突然像卸了力般，苦笑着说：“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忘不了南淮？雁晴，你可想清楚了，这南京，可不是容易待的地方。”
　　“嫂子，我们都知道，我不是陆雁晴，我只是桃红。这么多年，我们只是在自欺欺人，制造她还活着的假象。”桃红的眼里有着悲戚，“现在我不想假扮下去了，我想守着她，在南淮。我想守着她。”
　　陈怜静默了一下：“是啊，我们都在制造着她还活着的假象…………决定好了？”
　　“好了。”
　　…………
　　…………
　　桃红最后还是出了陆家。陆京华没有像其他军官一样建洋楼，反而是请人盖了一栋古色古香的庭院。苍劲有力的【陆府】两字旁边飘着大红的灯笼，它一直飘，飘到了桃红的心里去。
　　“走吧，”陆京华打开车门，“地远，我送你。”
　　南淮在南京城的东北方，而陆府在西南角，就像是要，远远的避开它。
　　桃红上了车，听说共/产/党打来，有人匆忙收拾行李，也有人欢呼雀跃。街上一片噪杂，桃红突然想起了，第一次碰见姑娘的情景。
　　那时她是个刚被卖入南淮的小姑娘，十四五岁，但干这行的姑娘，还是七八岁就进来为好，方便人从小调教，年岁到了的时候再给客人露面。尤娘在对面淡淡的看着她们，桃红在这一群七八岁或者更小的孩子间，格外的局促不安。
　　这时从侧面那条开满桃花的走廊里传来了哒哒的高跟鞋的声音。桃红和一群孩子看去，那条走廊两旁种满了桃树，现在正是开花的时节。开着花的枝桠覆盖在走廊上头，有的钻进了走廊里，在这被桃花环绕的走廊中，现出了一个姑娘。
　　桃红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但那个穿着白色缎面旗袍的姑娘像自己走来，桃红觉得，那高跟鞋咔哒咔哒的响，每一声都响在自己心上。
　　“潇湘？你来了？”尤娘露出笑意。潇湘是南淮的头牌，客人们都叫她湘姑娘。
　　“嗯，”潇湘像是没感到对面一群孩子盯着她看的目光般，对尤娘弯了眼睛：“怎么，又新来了一批？”
　　“是啊，不过，”尤娘向桃红努努嘴：“有些大了。”
　　桃红感觉到潇湘向自己投过来的目光，忍不住瑟缩一下。
　　“唔，确实有些大了，”桃红听到这话，顿时紧张的不行，生怕她不要她。正想不顾一切的求她们时，就听见潇湘说：“正好我那缺了个丫鬟，尤娘，别让她露面了，给我吧。”
　　“你要？”尤娘上下打量了桃红几眼：“也好，你那也没个照顾人，这孩子也挺标致，伺候你也好。”
　　“唔。”潇湘应了声，转向桃红，“你叫什么名字？”
　　“我？”桃红发现自己带着颤音，又赶忙抿了抿唇，“我没有名字。”
　　“没有么？”潇湘望着走廊的桃花，“那叫桃红好了。”
　　“………是。”
　　“你就叫我姑娘吧。”
　　“………姑娘。”
　　…………
　　…………
　　桃红收回思绪，轻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想什么呢？那时庭院里那么安静，自己在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怎么会想到那里去？
　　南淮是尤娘开的，是一家乐坊，但按照姑娘的话说，南淮跟那些脏地方没什么两样。这也是正常的，那时候哪有人静下心来听曲子？都是奔里面的姑娘们来的。但南淮跟那些脏地方有些不一样。在南淮，前三年听尤娘的，只要你这三年火了，尤娘就不会管你，你想接客就接客，你要是不想，谁也勉强不了你。那些客人们说，尤娘上面有人，是在蒋/委/员/长/身边也能说上话的人物。
　　“这年头说变就变，我记得以前南淮有个叫风荷的，谁能想到最后落了这么个下场？”陆京华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是啊，谁能想到。”
　　南淮的人谁都没想到，平日里温婉的风荷是共/党。不，或许有人知道。桃红想起风荷被带走时，被揭露是共/党时，尤娘平静的眼神。像是早知道风荷的底细。桃红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尤娘会留下她。风荷被带走后，听说尤娘上面的人因为这件事被降了职，南淮开始走下坡路。桃红记得风荷被带走那天，红药在自己院子里哭的一塌糊涂。红药是南淮里最漂亮的姑娘，潇湘胜在气质，而她胜在美貌。
　　风荷被带走时，她问风荷：“你是共/党，为什么没跟我说过？”
　　“我不想你参与进去，它太危险了。”风荷还像平常那样温柔的笑，但桃红看见她红了眼眶。
　　“危险你还参加？你到底骗过我多少次？”
　　风荷没说话。
　　“喂，风荷，你说过喜欢我，这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你又骗我的一个把戏？”
　　“没有骗你，”风荷旁边的巡警推搡着她快走，她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没有骗你，我是真的喜欢你，红药。至于参加共/党…………那是我的信仰。红药，那是我的信仰。”风荷还像往日般温婉的笑。
　　红药看着风荷被带走，她一直站着，挺直脊背的站着。直到再也看不到风荷，她才突然瘫软下来，捂着嘴小声的低泣。过了一会，又放声大哭。
　　过了些日子，红药跟一个富商走了。没过两年，听说她生了病，在床上吊着一口气，嘴里念着风荷。
　　车里没人再说话。到了离南淮还有一条街的时候，桃红开口了：“让我下去吧，我想自己走到那里。”
　　陆京华扭头看她：“这里行吗？”
　　“我想自己走走。”
　　桃红下了车，在街上慢慢走。这里因为战争，整条街都破败的不成样子，到处是逃荒的灾民。她经过一家小馄饨店前，突然有个沙哑难听的声音叫住了她：“桃红？”
　　她扭头看去，那是一间很破败的馄饨店，光都照不到里面去，门前站这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支烟，烟雾飘上来，笼罩着她脸上苍老的纹理。
　　桃红皱着眉看了一会，惊呼出声：绕烟姑娘？！！”她实在是惊讶极了，记得在南淮时，李绕烟是最爱打扮的一个姑娘，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在这看到她。
　　“没想到你还能认出我来，”李绕烟笑了一声，推开那扇狭小的店门，“不嫌弃的话，就进来坐坐吧。”
　　桃红进去，就见里面只散落着两三张桌子和七八条板凳，都蒙了一层灰。李绕烟擦了擦桌子和板凳：“坐吧。”
　　待桃红坐了下去，李绕烟吸了一口烟，慢慢说道：“谁能想到，南淮那么多人里，现在竟然你过的最好。”
　　桃红没有答话。
　　“人都有各自的命。潇湘有潇湘的命，风荷有风荷的命，红药有红药的命，我……我也有我自己的命。”李绕烟抬眼看桃红，“我们这行大多数人的命都不好，桃红，你算个幸运的。”
　　可我不想要这份幸运。桃红想。她开口：“我的命是湘姑娘给的，我现在想还债了。”
　　李绕烟的手顿了下：“唔，这还真像你能干出来的事，怨不得当初潇湘老说你干净。”
　　桃红咬紧了下唇。
　　走的时候，桃红问李绕烟：你不打算走了？”
　　“还能走去哪？”李绕烟的脸在万家灯火里明明灭灭：“我不想走了，我就想在这里，看着南淮。”
　　桃红向前走，后面传来李绕烟低低的声音：“曾经我以为，南淮是个让我发疯的地方，我在各个方面都比不过别人。后来南淮倒了，我才知道，在南淮的那段日子，是我最欢乐的时光。”
　　桃红没有回头，她终究没敢问，李绕烟离开南淮后，究竟经历了什么。
　　抵达南淮时已是黄昏，南淮曾经是许多个漂亮的院子围成的大庭院，现在许多院子都已经破败不堪，只有几间还能勉强住人。桃红穿过雕花的走廊，穿过破败的庭院，来到了潇湘的院子前。她始终记得那一天，那一天，姑娘在这里死去。
　　1937年。
　　潇湘拿出一件白色浅绿边的旗袍，对面前的桃红说：“试试。”桃红红着脸穿上了旗袍，潇湘看了看，满意的点了点头。她从梳妆台的最底层拿出一支白玉簪子，小心翼翼的插在桃红头上。她看了看，又皱了皱眉，拿起剪刀减掉了花瓶里的一朵白色山茶，插在桃红的鬓边，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桃红全程僵着身子不敢动，等潇湘弄好了，才开口：“姑娘，陆军官已经在外面了，我们走吧。”
　　潇湘抿了抿唇：“你去吧，我留在这。”
　　“姑娘，这怎么？………”
　　“从现在开始，你是陆雁晴。”
　　潇湘转头看着窗外。现在南淮已经倒了，里面的人也差不多走光了。尤娘不久前自杀了，她说，自己守不住南淮，那就永远留在南淮。
　　“那怎么成………”桃红突然噤了声。她看向潇湘正在望着的方向，那是尤娘房间的方向。桃红看着潇湘露出的她从未看见过的笑意，突然就明白了潇湘对尤娘存的是什么心思。
　　桃红突然感到惶恐，她拉着潇湘的衣角：“姑娘，不要这样，我不想你死，姑娘。”
　　“这是我的命，桃红。”潇湘握着桃红的手，“你是个干净的孩子，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桃红最后一眼看到的潇湘，她坐在窗台边，望着尤娘房间的方向，她托腮静静的笑，像一个十九岁的少女。
　　陆京华看到只有她出来，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什么：果然是这样……这是她的选择？”
　　桃红点了点头。
　　“罢了，走吧。”
　　他们走了几步路，突然从身后房间里传来了枪声。
　　“姑娘？！！！！！”桃红瞪大双眸，就想往房里跑去。
　　“别去。”陆京华逆着光，桃红看不清他的表情。“别去，雁晴肯定不想让你看到她这么狼狈的样子。”
　　桃红硬生生的刹住脚步，然后慢慢的、一点一点的蹲下身，手捂住了脸，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是啊，姑娘肯定不会让我看到她这么狼狈的样子。她这么要强。”
　　陆京华叹息：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当年元宵节要不是我把雁晴看丢了，她也不会被人卖到南淮………”

　　“要不是我当年看丢了她，雁晴现在就会是陆家的小姐………她会是陆家最尊贵的小姐…………”

　　“桃红，你知道吗，你头上的簪子，是雁晴小时候母亲送她的，母亲说，这个簪子，是要跟雁晴一辈子的………”

　　……………
　　……………
　　桃红在潇湘的房里泣不成声。潇湘后来被陆京华运走了，陆华说，他要把雁晴葬在祖坟里。入土为安。
　　“姑娘，你那时常说啊，说我是整个南淮里最干净的人，可是姑娘，我认为，你才是这里，最干净的人。”桃红哽咽着出声，“姑娘，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给我读过的【雨巷】？姑娘，我认为，你就是那里面的丁香，你就是那里面的姑娘。我想你了，姑娘。”
　　我想你了，姑娘。
　　桃红慢慢把自己缩成一团，倚在墙角。
　　我不会再离开了，姑娘。我要在这里，陪着你。永远的陪着你。
　　我回来了，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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