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荫的笼鸟

　　“我认为你有义务配合，这本来就是你的问题。”
　　“我的问题我自己会解决，但这件事与我无关。”
　　斯特里亚和老人都看着面前的茶几和空气说话。杰斯特内心觉得这事很严肃而严重，脸上也一派肃然，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种诡异的、想要发笑的冲动。

　　接到这个案子的时候他有点愕然，不是因为案子本身，而是觉得事情发展太快。之前博尔吉亚刚向他抱怨斯特里亚的冷漠，现在转眼斯特里亚的家人就被绑架了（虽然他觉得并没有用，无论从家人关系还是斯特里亚的真实身份而言，这都不可能威胁得到他）。但最让他大跌眼镜的是，他们来找斯特里亚的时候，斯特里亚却不在，他身边的人都支支吾吾的，让人不由得怀疑仿佛斯特里亚才是主谋。后来才说出来斯特里亚找他恋人去了（听到这里杰斯特感到三观碎裂）。但由于斯特里亚比较害羞，从来不肯透露相关信息，也不告诉他们去哪了，手机也关机，导致绑匪、警察、蓝格尼尔家全部陷入了只能呆坐干瞪眼等他回来的僵持境地。而这更使人怀疑斯特里亚也很可能遭遇了不幸。虽然在警方看来，斯特里亚家的仆人都坚信斯特里亚确实只是找恋人去玩了而不是悲剧了也很奇怪，并且他那个地下情人也实在诡异。没有任何人关注斯特里亚，他完全不必这么偷偷摸摸地谈恋爱。实际上更可能根本没这回事，斯特里亚暗地里在做些其他勾当。杰斯特就是这么想的。

　　不过斯特里亚确实平安回来了。所有人都暂时松一口气。等了解事情之后，斯特里亚也答应警方配合工作。实际上这有些出乎杰斯特的意料。斯特里亚和家人的关系很冷淡，而且个性极其冷漠，他本以为斯特里亚会拒绝这种对自己毫无好处还会陷入危险的事情中。
　　不过最令杰斯特出乎意料的是，在警方询问斯特里亚的踪迹时，他承认确实是找恋人去了。虽然他仍然拒绝告知警方具体消息。凯尔和他的律师养子一直在旁边虎视眈眈，虽然他们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露出的表情显得比谁都难以置信。但这个消息本身，就带给杰斯特太大震撼，不知为何他默认斯特里亚说的话全部是真实。

　　“同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我自己解决了。这次涉及的是你们，与我无关。我会做些什么不是因为我有这个责任，只是想解决麻烦。”
　　杰斯特的笔停顿了一下。
　　一次．他想，斯特里亚说自己被绑架了一次，只有一次。那么指的是黑手党那次。而第一次，看来斯特里亚自己都不认为那是绑架。他瞬间想到了斯特里亚回来之前那些人说的事，那实际上是同第一次一样的失踪，只是时间短了点。而他仍然记得那次解救行动中放在小屋桌上的那封信。那个人是谁？斯特里亚的恋人？还是斯特里亚终究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症？

　　“你们完全没有理由叫斯特里亚先生去换你的女儿。”凯尔冷冷地说，“为了救一个身在险境甚至很可能已经死了的女人，再送一个人去死？事实上我觉得警方都没有理由强迫斯特里亚先生这么做。我会立刻投诉警局。”
　　“这是我们家族内部的事。”斯特里亚的父亲艾萨克冷冷地说。
　　“哦？如果你们关系和他真有这么密切，就不会做出这种卑劣的行为。你们只是想，哦，那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对我而言无关紧要，完全可以用来换我的宝贝女儿。而他恰好是我儿子，这层关系恰好可以利用。”
　　转过头，凯尔对斯特里亚殷殷相劝。
　　“斯特里亚先生，您不该考虑这种事。他们完全没有理由要您以身涉险，对您却没有一点好处，所有人都只为了他们的自私行事。只有我真诚地担心您的安危。”
　　“而你，又是为什么这么关心他？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凯尔西斯，一条阴险的毒蛇，从来只考虑利益，为了二十块银币连耶稣都能出卖的犹大。不要以为我没有听说那些流言，魔鬼的代言人，亵渎上帝的那些东西。”
　　“你辱骂我就像喷射毒液。真好，在你眼里，关心一个你毫不在意本该是你血亲的人是不正常的。而你的冷漠和将他推向悬崖的作为如此高贵，如此为你的家人着想，多么善良可亲的人啊。”
　　“凯尔。”听着呶呶不休而毫无意义的口水战，沉默良久的斯特里亚终于开口。“我说过我同意，不必再纠结这件事。”
　　“您真是太好心了，斯特里亚先生。但是……”
　　“我先回去休息，如果你们需要我再过来。这里的事你负责帮我处理一下。”

　　于是斯特里亚回了自己房间，留下凯尔负责跟老头和警方扯皮。杰斯特又感到一阵头疼，无疑站在警方立场上他得让斯特里亚去做这个危险的人质（并且他知道斯特里亚绝对不会死），但另一方面他察觉到了更深的危机：对方要的是斯特里亚。于是他低下头，顺手发了几个短信。

　　虽然众人都认为事件中心是斯特里亚，但是从斯特里亚的角度看，那反而全是旁人的事，与他无关。而他自己的事，潜伏在那些嘈杂之间，静静地注视着他，然而他们都看不见。
　　他坐到床上，被套和床单、空气的触感都是幽寂的冰凉，清醒得如此乏味真实。不似那个人的温暖，罂粟花香将一切掩成迷离幻境。
　　他确实在成长，与力量同步的理性和知识。那个人帮助他梳理的不仅仅是力量，或者说，力量与其对等的知性不可分割。现在他能清晰感受到另一种更强大的诱惑，就是他自身的漩涡，而那个人的美丽在其面前显得如此飘渺淡薄，黯然远去。
　　渡鸦从他手边的阴影里冒头，轻轻啄了下他的手。他摸摸渡鸦整齐发亮的羽毛，起身拿了点葵花籽仁。渡鸦欢快地从他手中取食，翘起尾羽晃来晃去，斯特里亚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它。
　　“为什么要假装自己是一只鸟呢。”他对渡鸦说，渡鸦咕咕叫了一声，用一双无辜的眼睛看他。
　　“为了在我面前扮可爱讨欢心？为了与他争？”
　　渡鸦一下蓬起了所有羽毛，斯特里亚依旧轻轻抚摸着。
　　“这样让我很为难啊。我所喜爱的不是应该也是你们所应喜爱的么。”
　　渡鸦垂下了羽毛，显得很丧气。
　　“好吧，不勉强你们。那么我就问一件事。你们会背叛我么？”
　　斯特里亚的眼底流淌着幽暗的光，是那种深水中一现的微光。空气中飘落黑暗，侵蚀着光和世界，化为阴影的鸟，从万物的背面望向他。
　　“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会听从我的意志行事么？”斯特里亚说，语气却显得轻描淡写，面对着汹涌疯狂的黑暗，而他在风暴的中心。“我现在既无真正的力量也无记忆，唯一有的不过是伪装成灵魂还被知性和爱主宰的意识而已。”
　　他望向它们，它们亦以发黑的目光回望他。静默的、亘古的，从时间起初和末日而来，无智、无理、无见，将万物归于原位的虚空。那消解一切的向他挨近，斯特里亚用漠然的目光看它们。他与它们曾经同为一体，但现在已经被分割而陌生了。它们是足以吞噬宇宙秩序的巨兽，而现在的他只是一根脆弱的芦苇。它们能轻而易举将他的躯体灰飞烟灭，灵魂拆解，只剩下原有的核，将其拖回应在之处，而他毫无还手之力。它们向他越来越靠近，所过之处犹如张着巨口的大蛇蜿蜒吃掉一切。斯特里亚只是一动不动。在触碰到他发丝的刹那，它们骤然退却而去。
　　自身不能吞噬自身，自由的不能被自身囚于牢笼。故凡你所想的，皆不可违背。
　　黑暗如烟淡去，簌簌消散于光芒中，只剩下一只渡鸦无辜地站在他面前。它庄严地伸展开翅膀，身体前倾向他微微躬身。斯特里亚看了它很久，伸出手指去戳它肚皮，它立刻顺势躺倒翅膀乱拍。斯特里亚笑出了声。不知为何又突然想起那个人说在外面他从未笑过。这时候，门敲响了。

　　他们对斯特里亚说了很多话，给他装上定位器和窃听器，向他保证他会平安，称赞他的勇气。艾萨克蓝格尼尔礼节性地向他致谢，想与他握手，直到旁人提醒才想起来斯特里亚厌恶这种接触。威廉像骑士一样发誓会保护他。凯尔一直在不停地打电话。杰斯特看着被众人环绕的斯特里亚，像个被簇拥的王子，却又显得置身事外，与这一切格格不入，永远独自一人。

　　斯特里亚任由他们摆布着自己，像摆布一个傀儡。这个世界陌生而充满敌意。诚然他是像任何人一样出生在这里，有着自己的血亲。然而世间的爱和联系并不降到他身上，流淌的血液和被塑造的血肉也许与一些人如此相似，也只是如此而已。他们彼此友爱，如此亲密，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所谓无法斩断的亲情，于他只是旁观的戏剧。那个灵魂从来到世界起就注定与它绝缘，所有的只有与生俱来的静默和冰冷。
　　而现在，他们为他铺就了一条毁灭之路。他无意起任何情感，那些都与他无关，只是在旁人的万事万物中看到了自己的应行之处。离开那个人的迷离幻梦时，他看到的从来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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