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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笛落视角
十六岁的冬天冷得有点匪夷所思。
今天又有乌云层层叠叠压住天空,看不见一丝透明的蔚蓝,于是这座命运之神神殿彻底阴郁起来,灰色自过道开始向四面八方蔓延,石柱,灰墙,青苔,到处都是时光沧桑的痕迹。
隔着长长走廊,大殿昏暗沉寂,老人看着阿尔提米丝神像不动,背影也如古老神殿般阴郁沧桑。他的发已经雪白,他背在身后的双手肤理皱得厉害,他的身材也已经稍稍干瘪,但这些都不妨碍威严。
是啊,威严,单凭一个背影就让艾非众人死心膜拜的威严。
艾非的大长老,瑟利亚的父亲,在我胸前用鲜血写下生死契约的人。
没有爱戴,没有怨恨,甚至连敬畏都少,他和我之间只有遥远的距离,就像我在阿尔提米丝神像面前俯身跪拜,心却没有一点起伏。
“你来了。”
“是,我来向您确认今夜的计划。”
老人没有回头,语调也很淡漠:“月夜答应了吗?她没有起疑心?她在流星街曾有机会接触过维蜜儿,你觉得她会对我们之间的契约完全不知情吗?”
“我也这么想,所以一直观察到现在,月夜应该并不知情。”
“你觉得自己真的了解月夜吗?”
“了解,不仅是相同血脉而已,她还是我灵魂的另一半。
“是吗?可是我不了解瑟利亚,也不了解你们。”他叹了口气,慢慢转身。
不知道月夜发现与否,其实她很像大长老。眉型淡漠,双唇略薄,皮肤苍白,连那双银眸也像及了大长老,疏离淡漠,仿佛满月之下深邃而安宁的宽广海洋。只穿纯黑的衣裙,讨厌无止境的战斗,喜欢哭喜欢笑远甚于我,可月夜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
‘哥哥,花开花又落,人的一生中走的最快的往往也是最幸福的时光,原来赞同一个人的话并不是点头,微笑,或者高谈阔论。赞同一个人的话……是无法对人述说的悲伤,我读懂了那句话,却没有人知道我的悲伤。’
我宁愿她任性胡闹像个孩子,也不愿意看见那双银眸露出释然的颜色。
‘就像深海中自由快乐的蚌有一天不小心吞了一粒沙,那粒沙在它身体里辗转,日日夜夜地痛,它用泪水一点一点去包裹,一点一点去磨平尖锐,终于酝酿成华美的珍珠。可是哥哥,或者那个蚌不想要这颗珠子,或者它只是想自由地老去,做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的蚌。比起刻纹师,我只想做艾非平凡的少女,做你一无是处的妹妹。’
我宁愿她恐惧害怕得瑟瑟发抖,也不愿意看见她面对杀戮时的平静笑容。
‘哥哥,没有人比自己更重要。就算是你说你很痛很痛,我也只能想象。笛落,抱歉,我没有办法最爱你,我只能最爱自己。’
这样最好,这样比什么都好。就算我不在,你也可以一个人活下去。
“笛落,不说话代表不满吗?”大长老一点一点皱起眉头。
当一个人喜欢回忆的时候,他就老了,艾非最尊贵的长老大人也在时光蹉跎中老去,老到需要安慰。我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您肩负一族的荣耀,很多事情不需要了解也不能了解。”
“今晚村外的警戒我会暂时撤下,三天后例行战斗你的对手会是月夜,而那个月夜会死,你明白了吗?”
“是。谢谢,大长老,不……外公。”
“好了,你走吧。”他的身躯颤抖了一下,又很快归于平静。
走出神殿,穿过没有任何绿意的田间小道,迎面冷风凛冽刺骨,我却不知道该向谁述说此刻的乍喜乍悲的心情。弹指间,我多了一个亲人,还没来得拥抱,我又失去了他。
‘哥哥,失去与得到只有一线之隔,如果不得到,就不用失去,可惜人哪,永远都想得到。’
月夜,你说的对,我想得到……所以不得不失去。
掏出兜中通讯器,念力注入,其上宝石流光溢彩,也隐隐约约有杂音并起,数秒后,杂音消散,转为一把兴奋的女音:“喂喂,笛落?月夜?”
“是我。”
“笛落,你们那边准备好了吗?”
“嗯,准备好了,我现在就去把通讯器放在接应的地方,你确定可以凭借这个通讯器找到目的地?”
“你都问过几遍了,不相信我的实力吗?绝对没问题。晚上我们汇合之后就回流星街,管他什么艾非还是长老……”
雪耶絮絮叨叨地说,说关于未来的计划。
未来里有我,有月夜,有她。抱歉,雪耶,你的未来很好,但……我不想要。
我只想要她平平安安地长大,遇上一个好男人,建一个小小的家,然后忘记艾非,忘记瑟利亚,忘记我。
我只希望未来看着天空的时候,可以想象她在世界的另一头幸福生活。
安置好通讯器回到家中,暮色已渐渐降临,光明散去,世界陡然模糊,万物逐渐陷入沉沉的黑暗,艾非安静得让人害怕。
“笛落,在想什么?计划有变?”月夜从身后扑上,双臂搂着我的脖子晃啊晃。
“不。”回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一切正常。”
“那就好。我们兵分两路,到村口汇合,然后离开艾非。”她歪着头想了想,也跟着微笑,
“月夜……”
“笛落……”
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我有些迟疑:“你有话要说?”
“唔,你也有话要说?”
“你先吧,反正让了你十六年也不在乎多让一次。”
“我在想,就算只逃出去一个人,那也算是成功。逃出去的那个人什么都别想了,活下去就好。别想艾非,别想彼此,犹豫的话连雪耶也要一起倒霉。”
我的心漏跳了几拍:“你想要做什么事?”
“诶?什么事?”月夜疑惑挑挑眉,“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或者我是在提前给自己一个理由丢下你不管也说不定。人哪,总是自己比较重要,如果到时候我丢下你不管……现在也提前通知了。”
思绪越来越阴霾,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
月夜一如既往像个孩子,从流星街回来之后,她的脾气越来越差,自私,任性,所有行径都在为自己的性命和未来打算。
她说,流星街的人都这样,她为什么不能这样。
小时候,我也曾经想过,为什么母亲比较疼爱月夜,为什么做哥哥的要保护妹妹,为什么她可以任性我不可以……
母亲转身离去的夜晚,月夜握住我的手不肯放。她握得那么紧,似乎用尽全身力气,眼中的泪却倔强不肯落。
九岁重伤几乎要死去的日子,月夜握住我的手不肯放。她握得那么紧,我只感觉五指间传来的疼痛远远压过伤处,而她瘦弱的肩颤抖得厉害。
十岁离开艾非历练,月夜还是握住我的手不肯放。我的妹妹垂首哭得像个孩子,不对,她原本就是个孩子,她说,我一定要回到她身边。
有的时候,觉得她是另一个我,因为她弱小,所以我必须变强,因为她任性,所以我必须宽容,因为她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所以……
她依附着我而活,我又何尝不是依附着她而活。
不再并肩,不代表分离;不再相见,不代表忘记。家门外,我看着月夜远去的背影,心中莫名茫然。身旁还有温暖的晕黄灯光,屋内壁炉火苗正旺,远方长长林道漆黑一片,而殊途陌路……就在眼前。
靠近村口的时候,有人从树丛后面闪了出来,中年男人有一张平凡的脸,也有一双敏锐如鹰的眼。
“二长老,您怎么会在这里?”
他悠然自得地交叉双手,低头浅笑:“你想带你的妹妹逃跑?”
“……”
“其实你的妹妹有和你一样的打算,她准备去杀了大长老,解开你身上的生死契约.”
“你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和她密谋的人是我。”他得意地大笑出声,“来,你打算怎么做呢?瑟利亚的儿子。”
“笛落!!”身后传来雪耶的声音。
“路西尔,我不爱你。”他想看见我痛苦的表情,或者说,他只是想看见母亲痛苦后悔的表情。
“……”锐利瞳孔倏然收缩,男人的呼吸也开始不稳。
我知道这张脸很像母亲:“路西尔,我不爱你,我爱他,就算你把整个艾非捧到我的脚下,我依旧不爱你。”
“瑟利亚……”
一瞬的迷惑,已经够了。诅咒刻纹之生命魔咒,一命换一命。两颗心脏同时炸裂,没有痛苦,四周一切渐渐化为雪白,谁叹了口气,于是雪白又化成了流逝的沙。
那么多的回忆,一幕一幕自眼前掠过,母亲,长老会,艾非,月夜……
对不起,月夜。
血契另一头的大长老会知道我的死亡,他大概会放过你……放过唯一残留的血脉。
恍惚中看见月夜的笑容,她在溪边回过头来,天蓝草绿风轻暖,溪流哗啦啦奔向远方:“喂,笛落,快过来。”
对了,我答应过你,要和你一起去找一片荷塘,你说,那浅浅塘间荷香满溢,碧绿的叶,粉色的花,最好水里还有鱼在游。
我答应过你,在那个遥远的夏日上午。
十六年啊……长长的一生原来只是回首时短短的一瞬。
‘哥哥,哥哥,我喜欢你,虽然可能比不上喜欢自己。世界上那么多人,除了自己,我最最喜欢你了……’
亲爱的妹妹,你是我所有的欢乐,也是我所有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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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视角
昏暗的房间里,只点着一盏灯火,忽明忽暗映着老人平静无波的面孔:“笛落死了。”
死了,谁死了?
我的心明明跳得厉害,胸膛却又觉得空荡荡得什么也没有。点地前冲,手中黑曜划出十字剑光直袭对手右臂关节。
他不躲不避,伸手直接握住剑刃,血顺着漆黑剑身缓缓地流:“如果他没死,你哭什么?”
哭什么……我什么时候哭了?我奋力将剑向回抽,黑曜却仿佛烙在他手心般无法撼动,诅咒刻纹之冻气。无效?念力无法催动刻纹???
“诅咒刻纹吗?你知不知道诅咒刻纹除了炎气冻气之外,还能做什么?”他低头提膝顶向我的腹部。
我仓促弃剑后退,双手合十防御,强猛力道让身体像断线风筝往后飞,直到撞到墙壁才勉强停下,全身骨头嘎嘎作响,仿佛动动就要一一断裂。
“你连专门克制刻纹师的刻纹无效空间都不知道,还想暗杀?谁叫你来的,路西尔?算了……反正他也死了。瑟利亚死了,笛落死了,只剩下你和我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两手撑地调整姿势踉跄起身,“死到临头说胡话吗?”
“血契的事情你应该清楚,笛落死了,就在刚才和路西尔一起死了。大概是生命魔咒,诅咒刻纹的终极进化,以自身性命为代价,夺取数米内特定目标的性命。真可惜,艾非已经很久没人可以掌握这种技术,笛落的确是出类拔萃的刻纹师。”
“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死了……死了……我不相信,我不要相信。抽出袖中匕首发狂再刺,老人平静地看着我,就像高高在上的神灵。
匕首又被打飞,两手反扭至身后,肩头下沉,双膝一个发软已经跪倒在地,我……脑中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想去思考。
“村口,你们约定的地方,我没有必要骗你。他大概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向我请求,请求我别杀你。路西尔已经死了,你们的交易也就取消。你还要打吗?”
“你骗我!”我什么也不想听,他们都在骗我,笛落怎么会死呢?我们是双胞兄妹,他死了我一定知道的,他没死!我明明告诉了雪耶就算把手脚打断都要把笛落带走!只要杀了大长老,只要解了生死契约……怎么可能只差这一步……
“算了,没看见事实你不会相信的。来。”
他拉着我的手,空间移动。
四周很暗,山风拂过林间,干枯枝干摇晃发出难听至极的哭声,这是什么地方?艾非村口?
“喂,笛落,你起来啊!你这样我怎么去和月夜说啊!!你不是最担心那个妹妹了吗?我不会照顾她的,我跟你说我不会照顾她的!!!你听见没有,我不会照顾她的,所以你起来啊……”
谁的声音?那么痛苦……那么绝望……
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血色蔓延成整个世界。
手中桎梏松开,我只能无力摊倒在地,谁在那里?
没有人啊……没有人……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虚无,这个世界和我毫无关系,这些人死也好,活也好,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爱的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一点都不悲伤……不伤悲……
“啊啊啊啊啊!!!!!!你不负责任……是你把我拉进这个世界,你怎么可以不负责任!!你死了,我怎么办?你不知道怎么去保护一个人,你不知道怎么保护我,所以我不要爱你了,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周围一切一点一点地消失,黑暗无边无际,没有光,没有时间的流动,没有人,什么都没有。
亲爱的哥哥,你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结束。
———————————————————卷一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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