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瞳

　　六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
　　在那个贫苦荒凉的年代，没有随处可见的特效药，没有统一发放的疫苗。一场严重一点的伤风就能够压垮一户平民百姓的肩膀，更何况我家在那样普遍贫穷的情况下，仍然是亟待施救的“困难户”。
　　我的思维沉沉浮浮，眼皮沉重的睁不开，耳中一会儿听见父亲沉重的叹息声，一会儿又是木制的粗糙轮椅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夹杂火炉中火焰熊熊燃烧的、轻微的爆裂声。

　　“你家这……怕是熬不过……准备后事……”
　　我……要死了吗？
　　我的眼皮剧烈地颤抖起来。
　　“……就一根苗子……求……咳咳咳……赊账……”
　　有什么硬质的东西一下下撞击着地面，响亮的碰撞声回荡在我的耳边。
　　良久，那个陌生的男声慢悠悠地响起。
　　“真是救不了……尽力……找别的……”
　　我听见父亲绝望的哀嚎，一如他当年残疾后的痛苦。

　　来不及想太多旁枝末节，我的脑海中“救不了”三字一遍遍回放，一遍遍回放，直至在耳边轰然炸响。
　　不！我不要死！我不想死……我不能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啊！为什么是我！！
　　明明同父同母，为什么，为什么他就可以毫无牵挂地衣食无忧！而我却只能吃不饱穿不暖，如今还要面临死亡的威胁？！！

　　我做错了什么！！

　　“如果我一定要下地狱的话……”
　　无尽的恶念在年幼的我的心中不可遏制地膨胀起来。此刻我记不得那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云云的教诲，心中仅存的是冲天的怨愤与玉石俱焚的疯狂快意！
　　“我一定……”

　　“还真是麻烦啊。”
　　一声轻微而沙哑的叹息如清风划过耳畔。
　　那人自遥远的黑暗中徐徐走来，竟让我产生了一种跨越地平线的错觉。待他走近了些许，我终是见到了他的全貌。

　　纯黑的斗篷披在他身上，仅露出一个苍白如纸的瘦削下颌。他双手环胸，不疾不徐地向我靠近，闲庭信步间，右手不住地把玩着一把指甲刀大小的镰刀，在空中划出某种凛冽的寒光。
　　即便我看不见他的眼睛，竟也能感受到他双眼射出的冰冷目光，仿若在看一个死人。
　　这使我在看见那把谜之小巧的镰刀时没有不给面子地喷笑出来。
　　好吧事实证明那时的我并没有这样开怀的心情……

　　“我这是已经死了？”摆脱了折磨我多日的病魔，我的身体一片神清气爽，与之相反的是心中不断扩大的愤懑与沉重。
　　我简直无法想象在我死后父亲孤苦伶仃的生活。
　　“是……也不是。”
　　深深吐出一口气的我又猛地把这口气提了上来，顿时咳嗽得天崩地裂。
　　我感受到他鄙弃的目光一扫而过，随后他开口解释：“你，确然已是个死人。但……你若不满这样的现状，倒是尚有机会——就看你愿不愿意配合了。”
　　他冷冷地注视着我，矗立于几步开外，像是冷漠的、遥遥瞥向凡人的高傲神祗。
　　难道我还会说不吗？于是我小鸡啄米般不断点头。
　　“你有两个选择……”

　　当我醒来时，那个“尽力”了的郎中已经离去。父亲背对着我，不惑之年的男人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噎。
　　倒也能够理解。
　　在接连失去了双腿与妻儿后，却又不得不面对女儿的死亡——这等事堪称人间惨案。
　　我闭上左眼向父亲定睛看去，心下稍稍松了一口气。
　　父亲见我死而复生，自然惊喜交加，一阵嘘寒问暖之后热泪盈眶，连连说老天有眼。
　　呵呵，如果死神也能被叫做天的话……
　　我不由得回忆起与自称死神的男人的交易内容，右手覆上微微发热的右眼。

　　“这只眼睛叫做死神之眼，戴上它，你可以看见别人十年后的模样。”
　　“假如你只看见一片虚无，那便说明此人在十年后已然死亡。”
　　“这些年人类一直发展，欲望亦随之膨胀，临死时总是有无数心愿未了。故而我决定在此处任命一个使者，使之提醒将死之人，让他们死后的怨气不会太过浓厚……就像你。”
　　我挠头傻笑，觉得这大冰块多了丝人情味。
　　“怨气？这玩意很难处理吗？”
　　“这世上每分每秒都有人死去，有的人在这一刻，有的人在下一刻。死亡的时间在诞生之时便已注定，不能更改。带着大怨气死去的人容易化为厉鬼，我肩负清除他们的任务，同时又要及时赶去收割该死之人的性命，有时便会精疲力竭。”
　　我恍然大悟：“所以我要做的就是告诉尽量多的人死亡时间吗？”
　　他毫无怀疑地点头。
　　我暗暗一笑，心道生财之道已得。
　　“那——只能看见人的？”
　　“是生物的。”他淡淡纠正，握着“指甲刀”的手指翻飞。
　　唉，可惜了，本来还想着说不定能玩玩赌石呢……

　　咦，赌石是什么来着？
　　我苦思冥想，却如何也无法在我短短六年的人生中翻找到什么。
　　“另一只是在你手里吧。”
　　他指了指斗篷，我愣了半秒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左眼位置。
　　“对了，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死神叔叔。”
　　“名字有什么意义吗。”

　　“我要走了。”他忽然转过身，斗篷的下摆拖曳地面，没有片刻便行至千里之外。
　　于是我扯开嗓子大吼出最想问的问题：“喂，你为什么要帮我？”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冷冷开口：“不是说过了吗，我可不想多一只厉鬼。”
　　他向前走了几步，漠然开口：“用你们人类的年龄来算，我刚满十九岁。”

　　刚说完，他便急急地再向前踏一步，身影彻底融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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