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

　　楔子
　　一只野猫惊得窜进巷子里，我撑着画满红梅的白纸伞，薄薄细雨尚未停，眼前是斑驳院墙，长满青苔的石板许久没有人踏足，草木齐腰的院落，破败的叫人心疼。
　　伞上红梅恍然动了动枝丫，耳畔有清幽女声好奇问我：“你，是在难过？”
　　我一个顿脚，前世今生的记忆就淬不及防的一齐涌来，我难过吗？
　　如何不难过
　　一
　　记得那时，我还是一株长在崖上无人问津的断肠草，满是峭壁的悬崖，泥土雨露都稀少，入夏以后恶草遍生，更是挤得我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也是在这时，一只红毛小狐狸偶然路过，替我把了周身各处的荆棘草，待后来她化为人形，日头毒了就携带竹筒来替我浇水，满腹心事不自然的说给我听，久而久之，我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小狐叫红鸾，只有三尾，为了修炼能够速成，迫不得已练起了采阳补阴的阴损之法，等练到四尾时，被捉妖师盯上，拼尽全力突围出来，化作狐狸身倒在了我面前。
　　我那时法术低的连人身都化不成，捉妖师持剑一步一步逼近过来，红鸾就眨着泛红的眼望着我，眸子里求生的渴望叫我不忍，她原本待我的好就一股脑涌上心头，捉妖师未觉，举剑时一截手臂露出来，我瞅准时机伸长了叶子狠狠划出一道带血的口子来。
　　断肠草剧毒，那伤口顷刻间化为黑色，捉妖师手中的剑倏然落地，“哐当”一声，他这才定睛望见了我，眸中一瞬惊喜，我收拢了叶子缩成一团，他探手来，黑血就滴进我脚下的土地里，是人类特有的血腥味，我伸展根脉吸进体内，灵光顿长里化作了娇小人身。
　　红鸾挣扎着起身，脑袋聋拉着蹭我的脚踝，：“妖妖”这人少说也有二百年的道行，只要吃了他的肉身，功力便可大增，不过可惜，中毒太深，现在吃了，也是有害无益。
　　我蹲下身子探他的鼻息，一双黑眸倏忽睁大了望着我，红鸾吓得几个纵身跳的不见了，他才虚弱的笑起来:“我洛城此生捉妖无数，一时不查尽着了你的道。”
　　我不言语，捡起地上的剑来举到胸前，他认命一般闭上眼睛，我狠狠心划破了自己的手腕，精血顺着手指留下，滴在他苍白的嘴角，他恍然睁开眼来:“你……”
　　我下意识躲闪了他的目光:“我的血，可以解你的毒”
　　洛城素净的道袍上沾染了点点血迹，等他在醒来时，身上的毒已经解了，我虚浩太多元气化不成人形，只得缩成一团断肠草长在他的脚边，他见我几近枯萎，起了恻隐之心:“念在你肯舍命救人，本也不是十恶不赦之辈，慰觯绻颐挥胁麓淼幕啊彼僮。烁龌巴防此:“你身上的戾气不知是何时染上的，已经压住了本真之气，留你在这孤山绝壁里难免惹出事端，日后，就跟着我吧。”
　　二
　　洛城是黛墨山上威望极高的道长，传说黛墨山是最接近神明的地方，洛城赴过两次瑶池宴，天宫里的仙子会跳舞弹琴，云影飘飘煞是好看。
　　我伏在洛城的白伞纸上，听他断断续续讲方外的趣事，累得极了就浅浅睡去，那白纸伞被他施了封印术法，我躲在伞里不知今夕何夕，倒是快意的很。
　　值得一阵精气激荡，扰的我不得好眠，睁开眼来，是一个吐着蛇芯的妖冶女子，她嘤咛一身:“道长怎的如此不懂怜香惜玉。”说着，身上的红衣翩翩然飘落余地，暗月的光影里窈窕身资夺人心魄。
　　洛城别过头去:“大胆妖孽。”
　　女子娇笑声起:“道长一个大男人，何苦为难我一个女子。”最后一字落音时，稀碎声由近及远，她早已化成蛇身逃的远了。我从那纸伞里钻出来，小心翼翼包裹他手臂上的伤，听他叹息道:“唉，还是叫那蛇妖逃了。”
　　我抱臂蹲在他脚边，暗夜里冷的打了一个寒战，有雪三三两两落下，他将手覆在我的脊背上，绵绵不断的热力透骨而入:“你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若我离开，难保你不会被别的小妖盯上，不如，我收你为徒吧。” 我吓的摇摇头:“做你的弟子，替你去杀别的妖怪？”
　　他笑了:“别的妖怪？你把自己也当成妖怪了吗？”
　　我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我不是妖怪？那是什么。”
　　他拿手指点着我的头，顾左右而言他:“你以后，就是我洛城的弟子。”
　　那夜月色总是暗暗的，我伏在洛城膝上沉沉睡去，后来体力恢复的好了，化成人形以后，便也不觉得日子过得无趣了。
　　三
　　等到最后一场雪落尽时，我已经练会了封印的术法，寻常物事收进伞里已经难不倒我，趁洛城不注意是，还在白纸伞上封印了一只红梅，稀疏的枝子嫣红的花，洛城正屏神调息，清幽的花香凑到他鼻下，原本微蹙的眉就舒展开:“净想这些鬼主意，今日的功课做好了？”
　　我就抽了剑来一招一式练他先前示范的招式，半响以后偷瞧他禁闭的双目，料想他该是察觉不到我偷懒的，招式渐慢不在一板一眼，倏忽风过，衣裙被吹的飘飘然，瑶池里跳舞弹琴的仙子会是什么样子，才思及此，脚弯处一痛，小石子儿蹦蹦跳跳滚落脚边。
　　洛城收了手:“偷闲半日，晚上便不用睡了吧。”很是淡然谦和的语气，我听了心头一跳去摇他的肩:“师傅，念在我是初犯，只罚前半夜好不好？”
　　他挥袖打落我的手:“下次对敌，敌人也能绕过你的这半条命吗？”
　　我讪然收手，不得不说，他是个及严苛的师傅。
　　如此又过了半年有余，剑术已经颇是那么回事了，正想歇一口气，洛城忽然起地，带我往深山去修习识辩妖邪的本事。
　　偌大的林子，一草一木一禽一兽皆可化为妖，遇到道行深的，洛城上前斗法，我便躲在暗处小心观摩，遇到道行浅的，我两就换了位置，洛城于暗处提点一二，我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于妖物缠斗。
　　最惊险的一次，是在独自取水时路遇一五岁童子，黄发垂髫的打扮，说是口渴要我借他一口水喝。未疑有他，我伸手递了水去，手背上忽的多了一个腥红的小点，黑血汩汩渗出来，刺痛感袭来，整条手臂顷刻间失去了知觉。
　　竟是一只蝎子精。
　　他不知我本是剧毒的断肠草，以毒攻毒，并未如他所料倏忽毙命，他疑惑地看着我，身后蝎尾不安分地左右摇摆，我瞅准时机一剑划过切断了他尾端的毒针，墨绿的血溅出来，疼的他只顾在地上打滚。我起了恻隐之心，毕竟只是一个孩子，伸手欲替他查探伤处，谁料那孩子左右手化作了两只坚硬无比的蝎钳，狠命的绞住我的脖子，钝痛感倏忽袭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已经昏了过去。四
　　醒来时，脖子上稀稀疏疏地疼，我睁开眼，只觉灵台一片清明，体内像是有纯阳的内力吞吐往来，抬眼望去，洛城正蹙眉坐在一旁屏身调息，满脸遮掩不住的倦色，似是察觉到我的动静，一双黑眸望过来:“叫你吃点小亏也好，吃一蛰长一智，下次可不见得有人救你。”
　　还是这样严苛的语气，自从他有做了别人师傅的自觉以后，就难得见到他的好脸色了。我暗自吐吐舌头:“徒儿下次一定不叫师傅担心。”
　　他叹息一声，好像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明日，我们就回黛墨山吧。”
　　我恍惚点了点头，那夜的梦境是瑶池仙境里飘飘然的仙子，恍如梦中，有恍如身临其境。第二日天刚亮，我们已经准备启程。
　　洛城召唤了手里的剑，剑身猛然长了数倍我身子太弱，被他携着踏在剑上，一路御风，行至市井街巷上空时，到底忍耐不住，扯着他的衣角央他下去瞧瞧，人类的市井街巷，只是想想，也觉的定是热闹。
　　我那时年少，总对新奇的物事充满了好奇，如果时光可以倒退，叫我回到那个御剑而行的晌午，我想，我是死也不会叫他带我下去的。
　　可是世间事，从没有后悔一说。五
　　洛城本来不许的，细细去瞧时隐约发觉了些不妥，只得把剑落在了一处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我兴奋地跳下剑来，一路兴冲冲逗逗这个玩玩那个，只觉地一整条街都是新鲜物事，不知不觉跑的远了，手心里塞进一只大手来，是洛城怕我被街上的人群挤散了，只得拖着我走。
　　我却不管那些，再往前走时扯不动他，回身去瞧，他正望着几条白布幡若有所思，疏忽间解释说:“挂白幡的意思，是家里有人辞世。”
　　我懵懂点头，听他继续说:“一路走来，总有三四家挂了白幡，这小小一个镇子，怎么会倾刻间死了这么多人。”
　　我灵光一闪:“有妖怪！？”
　　他点点头:“恐怕，是狐妖。”
　　这几个字说的很是小心，我听了，心里却是一震，狐妖，红鸾只有三尾时，就练就了采阳补阴的术法，那些个成年的精壮男子，个个被她吸的只剩下个空壳子，如果，这狐妖就是红鸾呢。
　　思及此，脚步一个不稳踉跄着就要跌倒，洛城伸手来扶:“你太虚弱，不宜长途奔波，我们先在这镇上找处宅子住下。”
　　是一处废弃的宅子，听说原先连番死了人，再也没有谁敢来往。我一心想拖住洛城的脚步，每日里嘴唇泛白，气血两虚的模样，在学寻常妇人那样煮些奇怪的饭菜，端给洛城吃。
　　我本是草木，无须饮食，洛城练就了半个仙人之身，本也无需饮食，可见我费尽心思来做，就浅尝辄止的夹几筷子。我总问他好不好吃，他不言语，示意我自己尝尝。
　　我却不敢尝，掐笑着端走道掉，下次还是乐此不疲地做了半生不熟的菜来，端给他吃，一来二去，竟也渐渐喜欢上像这样，在凡尘俗世里做一个简单的小妇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必烦恼，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只可惜好景不长，洛城不过几日，就在暗中察知了红鸾的所在，最引得男子流连忘返的青楼楚馆，红鸾没有改名字，却改成了里面最当红的花魁娘子。六
　　我心里百般纠结，一个是自幼陪我一起长大的红鸾，她滥杀成性伤了无辜之人的性命，可是那有如何，如果不是她，便也没有今日还活在人世间的我。
　　可是另一个，是洛城啊。
　　我无法，他也不想叫我为难，这日入夜后，我先睡下，就听见隔壁的屋门轻微的声响，我披衣起身，偷偷跟在洛城身后，靠近那家青楼时忽的胆子小了，不敢进去又不忍离开，半响见空中一道红光闪过，急忙捏个诀追上去，耳畔隐约有兵器交接声，我随着红影落地，便见红鸾已经落了下风。
　　洛城的一剑当胸刺去，红鸾见了我，厉声说:“妖妖，救我！”
　　那只红毛小狐的影子倏忽跳进心里，鬼使神差的，我冲到红鸾身前，洛城的一剑硬生生顿住，趁这当口，红鸾一条尾巴舒展开来缠住洛城握剑的手，狐爪一挠，手里的短剑接着刺过去，洛城侧身闪避，左肩中了一剑，八条狐尾顷刻间已经连给他几个重击，待尘埃落定时，洛城一口血吐出，殷了一地。
　　我上前扶住他，那双黑眸里隐隐有不同于以往淡然神色的情绪莫名起伏，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我不敢深究，怕极了他会恨我不争气。
　　红鸾收手，身上也受了大大小小的伤，她看着我:“我那日就说，这人少说也有二百年道行，只要吃了他的肉身，功力便可大增，我如今练至八尾，只要吃了他，只要吃了他……”语气里有着迫不及待的癫狂。
　　我拼命摇头，好像这样就能阻止红鸾靠近过来。
　　她一双爪子长出一尺长的锋利指甲，牙齿探出来，好像是随时能把人开膛破肚一般。我暗中握住洛城的右手，他被红鸾所伤以握不住剑了，那剑就由我握着，趁红鸾凑近时倏忽而起削去她两手的指甲，八条尾巴下意识缠上来想要在做纠缠，被我用剑气震退，带着洛城御风而起回了暂居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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