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萧

　　落雪停了。
　　推开窗子看去，外边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自晨始的雪花悄无声息地将大地紧裹，还一个初生的模样。
　　十四的明月倒是分外皎洁，在寂静无人的庭院中恣意挥洒，一片银白。老劲的梅花枝桠横生，一点点小花苞尚未绽放，犹如守口如瓶的君子。
　　门庭冷落，有时，倒也不失为一种独处的清净了。父母自三年前而亡，家中只剩了一个老仆，也早早去睡了。清陵搁了笔，却是被这难得的夜色勾起了兴致，索性披了件衣踏着月色往庭外走去。
　　冬日日短，再加上天冷，附近的人家大都已睡下了。此刻这古老的扬州城竟只有清陵一人慢吞吞地度着步子，一边抬头望望月色，一边将手放在嘴中呵气取暖。不知不觉，倒也走到了瘦西湖边。
　　薄薄地一层冰覆盖清水之上，白的月光闪出异常晶莹的光来，仿佛那冰晶正在碎裂幻化成无数的细小光芒，聚集在一起便成了动人心魄的艳丽。
　　清雅妖娆，如冰雪塑造一般。
　　清陵正被眼前情景迷惑，整个人像被定住一般停下了脚步。一双手还正举着，耳边却蓦地响起一阵缥缈的萧声，似断似续，似有若无，如春之百花凋谢，又如秋之旅雁归来。一时间，这莫大的悲伤和欢喜交织在一起，缠绵成一声叹息，呜呜地透过萧音传送出来。
　　心深深一痛，清陵眉心一皱，像是记起了什么却转瞬即逝，吹散在这一片绵然的萧音里。
　　而在这萧音中，那冰晶却越显分明，终于形成一个少年的样子。白发白衣，睁眼望向清陵的却是一双黑墨般纯澈的眼睛。红唇虽艳，却仿佛也是笼罩在一片冰下，倒也分外诱人了。
　　少年举足，一瞬便已在清陵面前了，清冷之气扑面而来。静静瞅了清陵半晌，嘟起唇没好气地问道：“这萧声，你还记不记得？”
　　清陵一怔，似已被眼前这一切所震惊，喃喃回不出话来。
　　白衣少年更是气愤，未着丝袜的一双洁白雪足一蹬地，便要往回走。
　　这清陵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只知双手已在自己未来得及反应的前刻就已伸出，去拉住那少年的手，嘴中是急切地道：“别走！”
　　正讶异自己孟浪，但手下的一片温热滑腻却是再也舍不得撇下，只得楞楞站在原地，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一张清俊的脸庞在这冰寒天气下竟急得通红。
　　不料白衣少年却不以为意，反是笑了，这一笑，将他那清雅中透出的妖娆更滋润了几分，像是雪地中蓦然绽放的红梅，清凌凌地热。
　　“呆子，还不快帮我暖暖足。”少年的笑意更深，露出浅浅的一个梨涡。
　　清陵缓缓地蹲下去，松开那柔滑的手，将自己温暖的手轻轻托住一只微抬的足，玲珑小巧，如冰雪所雕，分外可爱，心头一热，唇便已凑上吻下去了。
　　少年咯咯笑起，抱住清陵的头，将自己贴向他：“你这呆子，也不是全呆嘛——这个，倒还记得了……”声音渐低，最后，却已变成低低的缠绵之音了。
　　以这洁净的雪地为席，衣物被无情地弃置一边，两人像是忽然发疯的兽般，尽情□□着。
　　少年脸上呈现出喜悦至极的表情，双手胡乱地挥舞着，嘴中一遍一遍唤着清陵的名字。
　　只有那一片皎洁的清白月光，依旧淡然地照耀着人间。
　　几许缠绵，几多等待，在冷月看来，也不过是梦一般的轮回而已罢。

　　自这一夜后，白衣少年便与清陵一同住在了一起。
　　白日里放歌纵酒，夜里极尽欢愉。清陵的院落隐得深，外加老仆耳力也不及，倒也没传出什么风声。只是这白衣少年甚为坚持，一定要清陵自己想起他的名字来，故迟迟不告之姓名。清陵无法，只得你呀你呀的叫唤，被少年一口一声“呆子”地取笑，却依旧心如甜蜜。连有时老仆送饭过来，都会忍不住道：“少爷今日气色好多了，不像平时那般伤怀，老仆日后也可安心去见老爷夫人了。”云云。自老仆走后，少年欣然现身，颇为自得道：“有我在身边，气色能不好么！”清陵又禁不住一阵疼宠求欢。
　　不知不觉到了上元宵节这天。拧不过少年要去街上见识见识的央求，两人吃过晚膳后就一起携手往街市走去。
　　元宵佳节，整个扬州城的人都举家而出，三五一群地猜灯谜，吃汤圆，热闹得紧。
　　一路上熙熙攘攘，两人的手，却也一丝都未松开过。
　　少年现了真身，又是浅笑动人的景象，二人一清俊一雅艳的出众外表，无意间已成了众人的焦点。后来有些大胆的姑娘，索性连灯也不看了，挨个儿地看着少年和清陵，佗红了一张小脸。
　　扬州城里的一个出了名的浪荡纨绔子吕赫这夜自也不会放过寻香窃玉的良机，早早便来街上招摇了。一见少年那罕见的美貌便也顾不上是男是女了，一路尾随于后痴痴望着少年。待清陵二人赏了灯猜了迷吃了汤圆，还一路跟到了他们居住的庭院。见少年终于隐入门后，吕赫暗自记下地址，再望了望已闭户的朱门，做了个决定后不舍地离开了。
　　第二日少年贪睡不肯起，却又耍起性子一定要再吃一吃昨夜尝过的那碗汤圆。清陵包容地一笑，出门替他买去。
　　孰料清陵前脚刚走，早就隐伏在外的吕赫后脚就翻墙进了庭院，四下一望，顺着□□来到清陵的居处，浇了些带来的油，又引了火种，兴冲冲地看着大火熊熊燃起，自己好乘里面的玉人儿被烟熏晕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之带到自己的府上去。
　　而屋里的少年正闭目回想着方才清陵对自己那温柔包容的一笑，却冷不防地感到一阵[扑鼻的燥热，起身一看，火势却已渐大。
　　虽说已是修炼成仙，但毕竟这火却是他本原的克星，以他这冰雪体质，对大火是一点办法都未有的。随着屋里的温度越来越高，少年只觉得自己的体内仙气正在不断流逝，法力一点都使不出来了，几乎就要现回原形了。
　　而另一边，往街上去给少年买汤圆的清陵冥冥之中似有所感，竟一阵没来由地心慌，索性连汤圆也不去买了，急急复又往家赶，非要亲眼见到少年安然才可放心。
　　谁知一进家门就看见火光冲天，想到少年必还在屋内，真是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有四双腿飞身冲了进去。
　　那吕赫未想到清陵回来得这么快，心一虚忙向外跑去，心中后悔自己为何不早一点冲进去将人掳来，可那火实在是太大了。看来那美人儿是凶多吉少了，当下也收了那份心思，只盼着莫让人发现是自己纵的火便是最好的了。
　　待清陵冲进屋内，却哪里还有少年的影子，只剩下一根晶莹剔透的玉萧浅浅地漂浮在半空中。
　　“玉萧！”清陵喊道，睚眦尽裂。前尘往事，一刻涌来。
　　将那温热的萧身揽在手中，双唇轻轻吻下。
　　那萧有气无力地道：“你回来了。可惜，我现在是不能吃汤圆了。”
　　清陵又心疼又好笑，却依旧柔声安慰道：“别怕，我回来了。”
　　心随意动，片刻间，人已在千里之外了。

　　冰川西华山顶，清陵轻轻将一根玉萧放在清洁如初的冰雪之上，盘膝而坐，缓缓将自己的仙力渡到玉萧上。这冰天雪地里，额上竟沁出一粒一粒的汗珠，晶莹透亮。
　　“呆子，别白费力气了。”
　　“玉萧。”清陵对他露出一个笑脸，“相信我。”

　　五百年前由冰雪幻化而成的玉萧被偶遇的龙君看见，遂拾起送至嘴边落下一吻，从此情根深重。而那玉萧也因这吻而动了凡心。不料此事被天帝所察，一怒之下想要将他们贬到九重天外十八层地狱之下。幸得众仙友集体求情，才使震怒的天帝稍稍熄了些火气。本就偏爱清陵的天帝罚清陵在水底思过五百年，却罚玉萧受五世轮回之苦，而且受罚之间不得相见。清陵舍不得玉萧，便自愿代他受此轮回。让好不容易平下火气的天帝的胡子又一下子翘得老高。
　　“你这呆子。”在一旁的玉萧这样唤他。眼泪却流下来，又甜又涩。“为了你，五世轮回又算什么。”
　　清陵轻搂住他：“同样的，为了你，五世轮回是不算什么。”
　　“唉。”天帝看看跪在下面的两人——神仙有了情爱跟愚蠢的人有什么区别？！却终究还是动了隐侧之心，便道：“好吧，念你俩一片真情，五百年后若依旧能相爱如今，特许你们成就神仙眷侣罢！”但大手一挥，玉萧顷刻已在瘦西湖水底，清陵则已落入滚滚红尘之中去了。
　　从此，一个长相思于水底，一个辗转寻觅与世间。
　　心都是空寂的。
　　就这样，就是这样没有彼此的，深深五百年。

　　又是许多年后，有一位爱喝酒的文人在一天深夜经过瘦西湖时，听见像是有人在吹萧。
　　萧声清丽绝俗，竟袅袅不似人间。
　　睁了一双醉眼，却看见瘦西湖不远处的一座白玉般的冰雪桥上，立了两人。其中一位是青衣黑发的男子，面庞清俊温和，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一名吹萧的少年。那少年却是白衣白发，一双漆黑如墨的眼，一边吹萧一边靠在那青衣男子身上，神情幸福清艳至极。
　　一曲终了，这二人却凭空消失了，只留下缥缈的萧之余音，还有那少年畅快的笑声。
　　文人痴痴迷迷，在这场恍如梦境的奇遇中，分不清是真是假。但在往后的这一生中，他都忘不掉那少年，和那萧声了。
　　此人根据那夜的所见，真真切切地写了一首诗来，遂也被千古传诵了。
　　诗云：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

　　玉萧声冰雪，龙君恋，皆是人间，痴情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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