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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佑霆从树上纵身而下,心中思量,自己的画像真的落入了对方手中么?那青衣人到底是什么人,竟拿得到自己的画像,他的声音如此熟悉,或许是从前见过。
太子或成王,这青衣人该是他们两人其中一个的手下吧?
想到这里,佑霆不禁面色一沉,乌黑的眸子里荡起隐隐的波澜。老婆婆的房里传来一阵开锁的声音,紧接着门打开,而抢先奔出的却是挽宁,她面色苍白,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惊惶地问“你,你有没有事?”
佑霆并未想到她会如此无措和焦急,但心底有些高兴,这高兴淡化怒意与忧郁,他揽过她的肩膀,一边低声安慰,一边想:为了保护她,我也不能自乱阵脚。
然后他抬起头,对老婆婆道“大娘,此地盗匪横行,我与娘子还是早些上路的好。”
马车在朦朦的晨光之中驶出村庄,走上弯弯曲曲的山路。
挽宁靠在佑霆身边,眼眸红红的,面色憔悴,手臂死死地抓住他不肯放开。
“你不是说有我在,便不怕吗?”
挽宁纤细的手指倏地收紧,低声道“我是怕你出事。”
佑霆愣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他蹙了蹙眉,将昨夜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出来。待听到画像时,挽宁蓦然坐直,盯盯地望着他,面色苍白。
“如果是我就马上掉头返回凤凰。”
“我不能回去。”
“先前我们仍在暗,如今已经到了明处,你也明白执意向前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是不是?”
佑霆的眼睛看着前方,抿抿嘴唇,忽勒紧缰绳,跳下马车。
“可我,还是不能回头。”他无奈却又坚定地说道,语气里竟透出一丝率性而为的快意。
挽宁便知道无法劝阻了,更加忧心。
佑霆紧了紧身上的粗布薄棉衣,向路边走去。现在虽然是冬天,但此时山路两旁草木仍然翠绿,他来到路边一种枝叶肥大的灌木前,摘下几枚叶子用手攥烂,就着褐绿色的汁液沾了些泥土,涂在脸上,两三下间,那张俊朗的脸就灰暗下来,不但面黄肌瘦,还坑坑洼洼。
挽宁在惊奇中展露出笑颜,她忙跟着跳下来,从包袱里找出一件满是补丁的破旧棉袍,披在佑霆身上。
这样一来,连她自己都快认不出眼前的人了。
佑霆看不到自己,但见她如此高兴,就觉得好笑,将满是灰尘的手在挽宁白皙的脸颊上一拍,印上灰黑的印字。
挽宁想了想,也要去摘树叶“想别人认不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们早该如此呀!”
佑霆无奈道“你就算了吧,都这样还不吓到别人,以为我们是一对鬼夫妻。”
“鬼怎么了,只要变个样子就好。”
“变丑了不怕被夫君嫌弃?”难得佑霆此时还能开得出玩笑。
挽宁莞尔“你岂不比我更丑?”
佑霆抿抿嘴,故意低声警告道“这件事不许告诉旁人,听到了吗?”
挽宁顿了顿,低下头捂嘴吃吃笑道“原来你竟也这么珍惜自己的形貌,我知道啦,不说便是——”
佑霆摇摇头,拉过她的手,语气变得严肃“挽宁,恐怕我们不能再乘车了。”
“好”挽宁立刻明白,点头道“徒步而行,更不惹人注意。”
“只是你能禁得起长途跋涉吗?”
挽宁咬了咬嘴唇,仍旧点头“能。”
“好”佑霆转身拉着她沿崎岖倾斜的山路徒步而行,走了几步,忽道“你累了,我背着你就是。”
挽宁说不出个中的滋味,也许逆境之中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暖也会让人心动。此时若是在王府,若是锦衣玉食,他们不可能这样自然的紧紧握着双手,也不会靠得这么近。
那么简单的一句话,语调平淡,竟是深入人心的。
崎岖的山道上惊传来疾驰的马蹄响声,越来越近。
佑霆敏感地皱起眉,拉着挽宁的手紧紧握住,很快,那匹马在不远的转弯处显现出来,须臾便驰到近前。他护着挽宁靠在路边,仿佛十分胆小地躲避尘土。
不过那马偏偏就停在了他们的身边。
“车是你们的?”尖利而让人生厌的语调透出贪婪。
佑霆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厌恶,这声音他记得,正是昨晚在村庄院子里那个叫做老五的匪徒。
“是。”佑霆低声含糊地回了一句,看了看骑在马上的老五,缓缓向后退去一步,将挽宁更深地藏在自己身后,但他此时最想知道的是——后边,山路的那一边还有没有其他大队的匪众,昨夜那不肯真面示人的男子是不是就在不远。
老五并没有太过注意佑霆,他起初盯着车子,而后便转向了一边,挽宁蓝色的头巾有一角缠住发丝从佑霆身后露出随风柔柔飘荡,这恍惚飘动的影子撩得无恶不作的匪徒心头骤热,他贪婪的眼睛放着光,扯了扯衣领,想起了平阳水匪洗劫村镇时对那些惊慌失措的村妇们所做的事情。
并不是所有的男人在刀枪之下都有勇气保护自己的女人,相反他们有时候会吓得吭也不吭一声。
老五抽出刀,刀口与刀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伴随着开怀恶心的□□,他把刀直指向面色蜡黄,看似一脸病态的佑霆。
“老子本来准备到前边村子里找个女人去泄泄火,谁想半道上都预备好了,你小子今天运气好,爷爷我开心不想杀人,呐——”老五挑着粗短的杂眉,眼球几乎突出,眼珠上密布着使人嫌恶的黄红色血丝,充满了欲望的目光盯着挽宁不放。
“我看看水不水灵”他一边叫着,一边跃下马,上前伸手去扯挽宁的手臂,冲佑霆狞笑道“滚远点儿等着,说不定老子用完了,还会发善心,再还……还……给……你……”
但,老五怎么可能碰得到挽宁?
他的手僵直在离挽宁一尺远的地方,不只是手,连舌头也无法再说话,嘶嘶地发出痉挛般地抽气,浑浊凸起的眼球像死鱼一般,来不及移动去看看倒底刚刚那个满面病态的年轻人。
佑霆面色沉静,被尘土掩盖的脸上透着肃杀,黑色如耀星般的眸子深邃怖人,平静冷酷。他右手忽抬起,拈住钢刀的刀背,本来威胁着自己的钢刀竟奇异地转了个弯,刀刃直直地推进了老五的咽喉中,斩开了半边脖子,这个动作快得无法想象,仿佛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快得老五还没有来得及放开刀柄,满面难以置信,模样看起来好像是自刎,直到血喷涌而出,他惊恐的眼睛才终于仿佛领悟了什么似的大睁,但他只来得及咕咕两声,头一歪,半连的脖颈禁不住,脑袋便掉向一边,紧接着身体也扑倒在路边渠沟中。
涓涓的血像是溪水,还带着潺潺的响声。
佑霆自始自终神色未动,一掌将老五的坐骑赶向山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过身。挽宁面色苍白,咬着嘴唇,神色复杂震惊地注视着倒在渠沟缝隙中的尸体。佑霆皱皱眉,这时候他不可能去做忏悔自己杀人的事情,他拉起她的手,将她的视线也拉回到自己身上。
“他该死”佑霆双臂用力抱住她的身子,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膛上“挽宁,他死了才能消弭自己身上的罪孽。”
他用刚刚杀人的右手轻柔地抚着挽宁的背,语气也宛若平常,好似旁边根本没有一具尸体。
“如果能成功,我保证再也不会有人对你这样无礼,保证……这个人冒犯了你我,这种惩罚已经很轻了”他捧起挽宁的脸颊,笑道“我们走吧,你要是没有力气就骑上那匹老马,我来牵。”
挽宁紧紧抓住佑霆的手臂,不停地喘气“可是你,你杀了人。”
佑霆沉默了一下,问道“不然呢?”
“不,不……”挽宁混乱的思路在佑霆深沉的凝视之下渐渐理清,她的眼睛也逐渐透彻,叹着气道“我不想指责,你,你不该做这样的事情,你的手怎么能沾上血呢?”
佑霆眸子一闪,轻轻地抱了抱她,语气歉然柔和。
“挽宁,谢谢你。可你其实不必为我担心,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在战场上杀人了,杀人于我实在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我只是不该在你面前动手,我……对不起,吓到你了。”
他轻声在挽宁耳边吐出对不起三个字,可是却觉得语调酸涩无比,他觉得自己说得很无力。有挽宁这样柔美的女人,时时用那双清水般波动眼睛望着你,没有哪个人能够保持心如铁石,能够客观而不受任何影响的计划,能够不心软。
带着她走上通往南岚的山路,几乎就像是在玩一场亡命求胜的游戏。但他却无法离开她,他依恋她的温柔,她的信任,也似乎在享受这游戏中的惊险和刺激。
有了她在身边,残酷无情的政治争斗似乎变成了带有绮旎瑰色的角逐,让人热血沸腾。佑霆的心飞快地跳着,权利、阴谋、鲜血、危险和……倾国的美人,都可以让男人的心跳得更快。
他摇摇头,来不及多想,也不再听她说些什么,一把抱起挽宁将她放在拉车的老马身上。
此时他们需要马上离开,越快越好。
阳光已经高高升起,挽宁静静地坐在马背上,也不说话,也不询问。
他们走在盘旋着的山道上,道路穿梭在一座又一座山包之中,像是一段又一段被截开的绳子。
“你知道这样做会引来追兵。”
“如果武侯找了半个多月还是找不到我的一点线索,恐怕他就会如那些黑衣人所说的一样,打退堂鼓,下令将聚集于此的水匪遣开,所以我必须兵行险招,留下踪迹,即使刚刚的匪徒不出现,我也要想其它的办法。你不要忘了我为什么会冒险走着一趟。”
“你是故意的?”挽宁睁大眼睛。
佑霆用肯定的眼神做了回答,沉声说道,语气严肃“所以你不用自责也不用害怕,更不用为我惋惜,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翻过前边的小丘有一个村庄,我可以把你托付在农家,毕竟前边更加凶险,也许我不会再走大路,这样的话你便帮不上忙了。”
挽宁听了,神色几经变幻,然后归于平静。她俯下身拉住他牵着缰绳的手,道“你动手之后就应该弃大路才对,是为了把我送到前面的村子里吗?我还是没能帮上忙,反而拖累了你。”
“说什么呢?小傻瓜,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早已经被沿途关卡和暗哨盯上了”佑霆笑着捏了捏她的手“我不在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时间……过了,就去凤凰城找佑忻。”
挽宁垂眸,抿着嘴唇,既不答应,也不放开他的手。
“我想……我们,我能不能跟着你……你看,我不怕吃苦的,而且也许还能帮助你。”
佑霆放缓了步子,沉默着,但他怎么拒绝呢?他怕自己又一次被挽宁左右了,怕他们不像刚刚那样好运。
就在这时,前方山谷之中再次传来奔驰的马蹄声。
是祸是福?
这一次马蹄声纷乱交错,由远及近而来的是一群人,这些人竟然是昨夜里以青衣人为首的那一队,为首的青衣人正在飞驰的队伍中央。
他们去哪儿呢?难道……在追那个老五么?
佑霆此时反而更加镇定了,他紧紧身上破旧的袍子,低下头,弓着身子,看不到他的眼神谁也不会怀疑这个外表胆小畏缩的人。挽宁下了马,警惕又紧张地站在他身旁,双手冰冷颤抖,她用力握住佑霆的手,用眼神询问着。
佑霆眸光一闪,微微点头。
挽宁的心猛然一坠,这些竟然是昨夜里说握有他画像的那些人!?
想着,她不由自主地横跨一步挡在前边。
佑霆身子一动,本能地想要阻止,他从未想过竟会发生被女人挡在身后的事情。但他只是动了动,一阵夹杂着尘土的风便阻止了他更大的动作,这风,自然是马蹄扬起的。
山路很窄,一队人马被拉成长长地一线,错身而过只是一瞬,似乎没有人注意路边瑟缩着的一对农村夫妇,何况他们的样子实在平常。
但风还没有停息,疾驰而过的马队之中便单出一骑又一次折返而回。
马上的是一个身着劲装的年轻人,身材魁梧,面色古铜,显得孔武有力,而他的气质和装束都十分利落。
挽宁瞥了一眼,知道这个人并不是普通的山匪,他与老五的气势相差很大。可相比起来,她也分不清哪一个更危险,佑霆想要将她拉到身后,可是她却用尽力气反抗着,竟没有被他拉动。
那人勒住马缰,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们,然后朝佑霆问道“从哪里来的?什么人?”
居然是胜京口音。
“我们是回乡过年的,就住在山下镇上”挽宁抢先说道,她飞快地抬头,又似惊吓地低下头,身子朝后靠去,既害怕又不肯让开“我当家的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官爷要问话,只管问我就是。”
那人惊讶地将眼光转向挽宁。
佑霆也十分惊讶,因为挽宁的声音竟是一口无可挑剔的南音,细柔软糯,清脆动人,在江南不过半月,但她竟自如的仿佛从小就会一般,听了这本地的口音,任谁的怀疑都会减半,而她说自己是哑巴,恐怕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
佑霆再聪明,再了解民风,可他的口音总是有些不自然。
此时此刻,他配合着挽宁,头更低,身子更躬,指着自己的嘴慌张地摆了摆手,摆出一副胆小又窝囊的样子。
马上那人笑了,“小娘子倒是个敢说话的,你们姓什么?住哪里?是做什么的?又要去哪里?”
“我家姓王,是在山外头小青镇上卖豆腐的,这次,这次进山是回我娘家,我就住在前边村子里。”
挽宁的语调显得慌张害怕,她断断续续的语调是很难让人怀疑的,或者说她的话总有种让人不觉去相信的魔力。
“我们当家的虽说有个铺子,可也是每日每夜靠力气做活,没,没有什么财物……”
她几乎害怕的说不下去,只是那话语神态越慌张,却正好证明她此时越镇定。
马上的人被挽宁的声音吸引了,仿佛替眼前这个颇有胆量却嫁给胆小哑巴的女人惋惜,挽宁的侧脸虽然脏,但却说不出的柔和,粗布尘土也无法掩盖天然的美色,尤其低头间露出一段白玉般的颈项,竟把那个青年看得出起了神。
她不知道自己的魔力吗?
当然,知道。
挽宁轻轻抬起头,眼圈儿泛着红色,盈盈的泪光拢起一层朦胧的雾气,她的眼神只是瑟缩一瞥,却带着无比的幽怨娇柔,也带着谁都无法拒绝的恳求。
马上的青年生出一种英雄一般的感觉,他扬了扬下颌,以决定放过眼前这个低声乞求的女子。
挽宁侧身抱住佑霆的身子,继续害怕地说着“我们半路上已遇到过一次,就在刚刚,那,那个人抢走了值钱的东西……大爷若不嫌弃,就牵走这匹老马,只求你们不要伤害我夫妻两个……”
年青人神情猛地一滞,恍然问道“你说刚刚谁抢了你的财物?”
“他,他,他和你们……难道不是一起的?”
“那个人可是刚刚过去?”
“有一段时间了,就沿着这条路。”她的手一伸,指了指身后的山路。
年青人立刻拨转马头,末了仍不禁回头望望,道“带着你的男人快走,到了娘家也最好不要太快返回。”
健马带起一阵尘土和风沙,飞快地追上了疾驰的队伍,将挽宁与佑霆抛在山路转弯的远处。
年青人径直来到遮面的首领前停下。
“师傅,据那两个人说老五应该是刚刚路过,想必他对您的斥责有所埋怨,偷偷跑了。”
青衣人听了便朝两旁的武士打了个手势,众人一齐策马朝挽宁刚刚所指的山路而去。
“师傅,为什么非要追上那个老五呢?这个山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你懂什么?没有他带路,我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南岚群山中找到李文,找不到李文又如何传达公子的命令?”
年轻人轻哼了一声,显然对于和草莽匪徒为伍颇不以为然,他亦不再做声。
马队飞驰了不多时,最前边的人便发现了遗弃在路边的马车,而后又发现了躺在路旁的老五,他的脸上仍旧是惊讶惊觉的表情,仿佛恍然大悟般,不过他到底发现了什么明白了什么,却再无法说出。
他的血早已经流干。
青衣人覆着面,但他的脸色必然不会好。一刀致命,可刀柄还握在死者的手中,这说明对面的人决不是误打误撞,且武功高于老五很多。从老五受了斥责偷跑离开到现在前后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谁会在这条路上遇见他又将他杀了呢?
他嚯地转过头,朝年轻人厉声问道“刚刚的那对夫妻如何说的?”
“他们……他们说自己被抢了财物,并没有……也许,抢了他们之后他又遇到了别的人,他所劫的财物又被后来的人给……”
“哼!”青衣人有些恼怒“他有没有真的抢到财物,你又如何知道?你与那对夫妻只是一个照面,怎知他们说的是真的?”
“因为,因为”年轻人有些窘迫“他们不像,那女子……”
“那女子?!”
“她”年轻人的眼前浮现出柔美照人的侧影,忆起低首间白玉般的颈项,心头跳动,脸颊微红“她该不会说谎。”
青衣人的怒意似乎无处发泄,他看着徒儿闪烁的眼光和神色,如何能够不明白。
“她是什么样子的?”
“她很……哦,普通的妇人罢了。”
“被老五劫掠的事情都是她对你说的 ?”
“是。”
“她丈夫呢?”
“是个哑巴。”
“你可注意过她的丈夫?”
“我……他始终低着头。”
“……”青衣人不再问了,连前去探查的对象都没有看清楚,还要再问什么呢?他从怀中掏出一方丝绢小像,递过去,年轻人顿时大惊失色。
青衣人策马,再未管老五,将他丢在路边。
已经死了的人还有什么价值?
“师傅!我——”年轻人急忙跟上,欲言却不知如何去说。
“不必说了,连公子和六王爷都放不下的女人,你又如何能把持的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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