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尽·红尘

　　第十章引
　　别院水阁是个四角岩亭，高处假山之上，名为沁心。亭下涓涓清水从岩缝中冒出，汇入水潭，凉沁沁地，夏里的躁热顿消。

　　挽宁刚走到阁外，李顺儿便从一旁插过来，拦住她小声说“苏姐姐，彤儿姐下午不知怎么突然害了病，连床也起不了。阁中只有咱们两个照看。”
　　“她怎么样了？”挽宁吃了一惊，略微一想，记起彤儿白日里曾在红蔻旁呆过，惊异变为惊诧。
　　“还好，喝了一碗药已经睡下。”
　　天色已然全黑，阳光对鬼魅的克制消失了。挽宁皱起眉，缓步随李顺儿走进水阁。

　　大理石桌上摆了八个菜色，一只西瓜，都寻常的很。

　　石桌旁所做的兄弟其乐融融，自然不会意识到这闲凉的夏夜会有什么威胁。
　　佑临的眼睛在席面上一扫，见菜式青红翠绿，色香俱全，十分精致，便道“宫里的东西虽好，可惜总有些腻歪，我就喜欢六哥这里的清淡。这丝瓜百合我上次回宫说给母妃听，可崇阳宫的膳房怎么做都不像。”
　　“宫里好东西多，一味讲究厚重，殊不知把平常的菜式做得精绝那才算本事”佑忻也跟着凑趣，边赞边吃了口菜，点头接着道“丝瓜百合，凉味甘甜，清热泻火、凉血解毒，夏天里吃最好……六哥啊，你可真是会养生！呐，这道呢……荷叶蒸丝，能解暑热、清胃润肠，止渴解毒……”
　　佑霆看佑忻一道道菜的尝下去，勾了勾嘴角，道“会养生的可不是我。”
　　说完眼睛瞟向站在亭角的挽宁，她正靠在廊柱旁沉思，柔美的身段依傍雕花木栏，长发飘摇，面带郁色，偏偏显出一种妖娆的风韵。
　　佑忻顺着佑霆的目光望去，眼神不觉胶着。
　　但佑临却仍旧兴致勃勃地研究菜式。
　　“那这道呢？”他点了眼前的白瓷汤碗，银箸碰到碗沿儿，清脆地发出叮地一声。
　　佑霆的眼光缓缓回到桌上，佑忻则飞快地移开视线。
　　就连沉思的挽宁也被突兀的敲击声从思绪中唤醒，她眨眨眼睛，走到桌边回答说“这道菜叫做酸梅排骨。酸梅敛肺、生津止咳、涩肠止泻、开胃消滞，排骨滋阴润燥、益精补血。它对肺虚久咳、津少口渴、不思饮食者尤宜，王爷近日心情不佳，饮食上清减了很多，所以才特意做这道菜补补身体。”
　　佑临先是看着菜，但听着听着，便抬头目不转睛地盯住挽宁，眼神灼灼，待她说完，抿嘴笑道“原来是你懂得这些养生之道……六哥好福气！”
　　话说完，可灼人的目光仍不移开。
　　佑忻见了，便转开话题，问道“六哥，你身子不舒服吗？近来的事……我劝也无用，就盼你不要总放在心上。”
　　佑霆听了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勉强笑笑，举起杯中酒。酒未入口，却被佑忻抬手拦住，他也拿起酒杯，道“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怎么倒让你一个人喝闷酒呢？我陪六哥喝这杯。”
　　“我也要！”佑忻的注意终是被醇香的美酒引了过来，大声嚷着，像个撒娇的孩子。
　　佑忻有心转移佑霆心中的阴郁，便笑对佑临道“你才多大？算了吧！”
　　佑临挑眉，并不服气“你比我又大多少？”
　　“三岁不多，可足够了。”
　　“足够什么?”
　　“足够我是大人，可你还是个小鬼头！”
　　佑忻说完，哈哈大笑。
　　佑临气得鼓起了嘴巴，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来，只好拉着佑霆的衣袖撒娇“哥……你看——”
　　他撇去了排序，叫得亲近自然极了，竟然透着一丝粘人的调子。佑霆心头一松，不禁笑了，扯回自己的衣袖，道“老十也长大了，想喝就喝吧。”
　　“真的？！”佑临乌黑明亮的眸子熠熠生辉“太好了！”他拍手笑着，忽转身指了指挽宁说“你来给我倒酒。”
　　挽宁只好走过来应对这个颐指气使的小殿下，不过她没有放过杯中酒满时佑霆微微皱起的眉头。
　　他还是并不放心自己最疼爱的弟弟喝得太多。

　　“再满上！”佑临仰首饮尽，脸颊变得红彤彤，也不知是为了酒还是为了挽宁。
　　挽宁又倒了一杯酒，没有说别的。
　　“再满上——”
　　佑临一口气又喝下，仍旧嚷着。
　　“殿下，今天只能为你再倒一杯。”
　　“为什么？”佑临眉头一扬。
　　“殿下今天第一次喝酒，难免不胜，三杯暖人，多则伤身，其余的不如留到下次，到时我再为殿下斟酒，可好？”
　　“……”佑临呆呆地仰头看着挽宁，似乎痴了般，半晌红着脸道“那好吧，你要记得……为我斟酒。”
　　挽宁点点头，退下去，顺手将酒壶带离了石桌。

　　三杯不多，但佑临仍然不敌。今日来时佑忻曾嘱咐他万不可提一件事情，只是醇酒后劲儿让他如坠云雾中，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听说前些日子那个李引死在江南任上，临死前还给父皇上了一道折子呢！六哥九哥，这事你们可知道？唉，我想起去年他高中榜首时的文章，那真是文笔飞扬，精彩绝伦！可怎么好好的人才一年就生病没了呢？”
　　佑忻暗道糟糕，忙拿起一块冰西瓜塞进他的手中，说“喝酒喝热了吧，凉快凉快。”言罢，眼睛又朝佑霆看去。
　　这李引才名卓著，折桂后自请去江南任职，原在平阳剿匪军中做参赞，可几日前却忽然传来他病逝于江南的噩耗。
　　朝廷纵然失去一个栋梁贤才，但让人疑惑的是他的突然离世……众所周知，李引与宁王从少时起便为至交好友，而他也是少数几个宁王失势之后仍不避讳与其交好的人。
　　一年前宁王上书推荐李引，而他自请往江南任职，殿上对答慨然道：治一县，愿还朝廷一县；治一郡，愿还朝廷一郡；治一府，则必还朝廷一府！言下之意讲如今江南事务仍为武侯高达氏族所把持，长此以往恐酿成前朝末帝之危。
　　以永德帝的政治谋略，在没有得到彻底铲除氏族势力的时机之前，绝不会逼迫高达。他应该不会让李引去江南，而是会将他贬斥到别的地方，为以后消除氏族势力时留一个可用之才。但是，事实上竟不是如此，李引最终还是被派去江南，但并不是出任地方官职，竟是参赞剿匪军务。之所以这样，是太子、成王想要牵制宁王弄出的结果。李引在军中一直深受排挤，他的死与武侯高达脱不开干系。

　　“一年前不就是六哥举荐他去江南的吗？后来，后来……太子和三哥也跟着举荐，是不是？”佑临吃了两口西瓜，却又问起来。
　　“诶!老十，你醉了……”
　　“没有！”佑临不满地横了一眼，头向前凑去，神神秘秘“他不是生前上了个折子历数梁有德的劣迹和江南剿匪的弊处吗？父皇当时看了大发雷霆，说李引自己无能，此举乃是估忠买直……”
　　“胡说！”佑霆沉声打断佑临，握着酒杯的手指不觉用力。
　　众人呆住，没有人敢这样批驳皇上。他双眸微暗，也觉得不妥，顿了顿，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喝完酒，语调又恢复了平静沉稳，缓缓道。
　　“李引见地非凡，少怀报国之心，他写入奏折的必然都是实情。”
　　佑临睁大眼睛，身子激动地向前探着，朝佑霆说“六哥！六哥——你说的，和父皇好像！我今天去御书房请安时见父皇手里拿着一张血刺的奏折，便问了问，你猜父皇怎么说？父皇说李引并非华而不实之徒，他写的也并不一定不是真的！你瞧，是不是一样？！”
　　佑忻听了这话也把头转向佑霆，他不似佑临那样单纯，觉得其中大有深意，但到底如何又想不太明白。

　　永德皇帝少年得志，从起兵勤王到获得帝位，一直战功赫赫，计谋百出，他是个心思缜密的君王，自然不会说这样前后矛盾的话。可他还是说了，说李引估忠买直，是说给蠢蠢欲动的高氏高达，说给与平阳湖匪相勾结的梁有德，是说给江南需要安抚且盘根错节的势力，那么在佑临面前的一番话又是要给谁听得呢？

　　佑霆双眼闪过火花，瞬息而逝，面容上没有佑临的兴奋，也没有佑忻的思索，平平淡淡地自语道“李引的奏折是用鲜血所刺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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