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后

　　十四年后，雪玲终于见到了从她生命中消失的那个人。
　　多年不见，他却一点都没变，依旧是那张棱角分明，线条却还未长开的脸，染金象征着他的桀敖不驯却反而显得有些俗气的发，质地硬挺，并不怎么随风扬起，倒是他的笑容柔和，与摆动着他衬衫衣角的风颇为相似。
　　脚下连绵到没有尽头的草摇曳着，空气中友淡淡的花香与草木清香。
　　雪玲咬紧下唇，颤抖着大步向前，两人之间几步之遥的距离瞬间缩短，她伸出手，然后……
　　“江、日、丞！你还知道要回来啊？”
　　──然后她粗鲁的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
　　“我还以为你根本忘了我呢，哼，既然能来这些年都混哪去了你倒是说说看啊！”一个字一个字，她的嗓音向来宏亮，过去在一起的日子吵架可从未输过；眼前的男子皱起眉头，微瞇双眼像是在压抑些什么，然而这只是瞬间的事，他很快的摆出笑脸。
　　“唉呀，别这样嘛，我这不是来了吗，”低沉嘶哑的嗓音。寥寥数语，雪玲才发现自己有多想念……于是，倔强如她，雪玲挺直了背脊，狠狠瞪着前方，前方正好是对方因说话而上下微动的喉结，她这才真正感受到时间过去了多久，她长高了多少，过去只能对到胸口的。胸口。一点银亮的东西抓住了她的视线。
　　“我来啦，带了点东西给你，别生气哈。”
　　就是这种随性而痞气的语调。
　　雪玲沉默了会儿，原本大发着脾气却突然不说话了，青年有些局促的扒着头发，衬衫领口若隐若现的银色光泽益发明显。
　　“得了吧。你还是这副德性才对，”她仰起头，再次不适应的发现到两人间的高度差比起十几年前，缩小了。”穿什么衬衫？刚才一开始笑的一脸文清，看得我鸡皮疙瘩都快掉光了，想说这谁呀。”
　　“…别这样，我这衣服也是好不容易才弄到的──”
　　“话说，”江日成嘟哝的话语被她华丽的忽视，强硬的打断，”你还戴着那个。”雪玲下巴一抬，男子顺着她的视线，伸手，将吊挂在颈肩的链子拉了出来。细细的银炼在无云艳阳下闪闪发亮，末端缀饰着小小的、精致的琉璃蔷薇，蔷薇透着暗红水润的光泽。
　　“……当然。这可是妳送我的，”他低声道，像过去尴尬时那样，嘴角却很快地又牵起灿烂的笑容。”“永不枯萎的花。这样你就可以永远永远戴着了。”这可是妳跟我说的。我想想，那时候你才八岁吧。啧啧，那时后明明那么早熟，后来怎么长歪的？”
　　日丞摸着下巴，笑的那叫满脸得意。
　　雪玲双手抱胸，黑色利落的短发随着她哼气出声而甩动，她也笑了，不过那叫一脸嘲讽。
　　“还不是被你带的？上梁不正下梁歪呀。”
　　“喂成语不要乱用──”
　　“并没有。你听过七个字的成语？再说我还是很成熟、很主动的好吗。”雪玲的笑意加深，愉悦之中似乎有什么狡诈潜藏其中，”我家那未婚夫可是我自己追来的呢。”
　　──就像小时候恶作剧、麻烦之后，总要先试探一下大自己两岁的这个人，再后脸皮的拜托对方收烂摊子一样。
　　试探。
　　没错，这是试探。
　　但是预料之外，那个人只是抓了抓头发，并不怎么惊讶的样子，双眼的神色平淡。
　　“啊，那个长的挺帅但是没我帅咖啡色头发有点像外国人混血的那家伙嘛。”
　　“你怎么知道？”雪玲身边警戒的气场瞬间复起，她的脸色冷了下来。”原来你有办法打探到我的事吗？我还以为这些年你有苦衷呢。对了，前面你根本没有回答到，””我不是、我只是想确定你好不好──””你既然关心，你既然有本事在旁边不管是偷窥打听还是怎么样，为什么不出现！露个脸有那么难吗？比起偷偷摸摸──””雪玲你听我说，””为什么你到”今天”才现身！浑蛋！今天重要难道我其他的生活其他的日子…其他人生历程他.妈什么鬼的，就一点都不重要吗？””雪玲！”
　　雪玲眼眶泛红，江日丞爆吼出声。
　　“我也不想…我那个时后，不对，现在我也不想要离开啊，妈.的那时后只有我们两个你只有十六岁我留下你算个男人吗？食言这种事不负责任这种是我也从来都、一直到现在都…我明明跟自己发誓还呛了那些混账大人说一定会保护好妳，一直到现在…如果我有现在……”
　　十四年。雪玲以为该哭得早就哭过了，该怨怼上天的早就怨怼过了，十四年，再激烈的情感早已被消模成平淡。曾经爱过那回事，曾经失去过那回事，都已经变成能在餐桌前，闲聊间笑着提到的自己的过去，轻描淡写，寥寥数语。平凡无味到成了一种催眠，她以为自己在没有他的地方独自挣扎、努力、成熟、独当一面，能够好好的理性的控制住情绪。她以为。
　　不，不对，这么多年来她确实做到了，并且一直都提醒着自己不要重蹈覆辙，”要是还有机会的话”，自己要改变什么，做些什么，不是都想过千千万万遍了吗？
　　现在，终于”见到了”，应该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说吧。
　　比起这纵使令人非常怀念的吵架、互相责怪。
　　“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平稳了下来，平稳的令她自己感到不可思议，”你知道吗？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梦过你，我真的…很想再见你一面，看个一眼也好，但是没有办法啊，以前我们俩穷成那样根本连半张照片都没有，时间一久我觉得连你的样子都变模糊了，还奢望什么做梦，”雪玲虚浮的笑了，觉得眼前对方泫然欲泣似笑非笑得怪表情一定跟自己非常相似，就跟照镜子一样，他们曾是如此，一直都是如此，”你知道吗？这是我十四年来，第一次梦到你。”
　　十四年前，那场简陋的丧礼上用的照片，还是她在亲戚家翻箱倒柜才找到的，保存不甚良好的照片中，江日丞缺着牙，根本还是个孩子的模样。
　　“我很想你啊，为什么你到现在才出现，在上面过的不好吗？不是说人有憾才会托梦？害我想作梦又不敢期待，现在真的梦到了还有罪恶感。”
　　从前总是火爆的一身戾气，在街头逞凶斗狠外加兼了一堆打工差来养活两人的男子摇摇头，轻声，和缓的笑了。
　　“我很好。只是今天必须来的，不然我会遗憾，会变成野鬼的。”
　　定格在十八岁的他，注视着年届三十的雪玲。
　　“妳呀要结婚了，我怎么可能不来呢？”
　　泪水开始不受控制，大颗大颗的落下，滑过脸庞，雪玲哭着，同时也笑着回视眼前的男人，尽管全身颤抖，眼神却无比坚定，不愿意遗漏分毫那人的神色、身影及气息。
　　“浑蛋，那个像外国佬的很好命啊，命很大啊，竟然敢对妳出手，他是不怕妳的铁拳还是我的？”
　　“就告诉你…是我先出手的，”呜咽着，啜泣着，却微笑着，雪玲有些喘不过气来，”你死都死了隔着个世界有什么好怕的？告诉你，他对我可好了。”
　　──言下之意，请你放心。
　　“妳最好转告他，要是我在，他绝对没那么轻松好过，”曾经的，永远停留的不良少年哼嗤出声，”还有，叫他活久一点，最好比妳还久，他要是敢早上来半秒我就会把他揍的宁可下地狱。”不知道接收到她的意思了没，江日丞横眉竖目。
　　“唉、哈哈…你这个人啊，”雪玲摇头，抽了下鼻子，”你那衬衫该不会也是为了正式什么的吧？哪弄来的啊？”
　　“从一个老鬼身上扒…诶不对，这是商业机密！”他自打了下脸颊，”不说这个，差点忘记我本来的目的了。”
　　“目的？”
　　江日丞有些不自在的撇嘴，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呢？过去她总以为自己惹对方不开心了才会出现那种表情，但是现在，她注意到他的耳根微红，这摆明了就是……
　　江日丞的形貌那么清晰，连细微的变化都能看到，简直，像个活生生的人。
　　不时轻拂而过的风渐强，草叶的清香赫然浓烈，满耳所闻都是飒飒声响，一如那个夏日，一如他去世的那天。
　　“我…现在这个样子，没办法为妳做些什么了…”──没办法参与妳的生活，没办法帮妳过滤身边的男人，当然更不可能有办法牵着妳的手走上红毯…”所以我只能带点东西给妳当贺礼，空手什么的，我没脸做，而且多半会惹妳生气吧…诶，不要哭了啦，妳明天可是要做…最漂亮的新娘……”
　　他伸手，似是要替雪玲抹去泪水，然而却在接触的前一刻，顿住。
　　雪玲也注意到了。
　　“所以、你带了什么？”
　　光线在江日丞的发梢镶上一层半透的明亮，尚未成熟，有些痞气的笑容扬起，丝毫未变。
　　“──”祝福”。”
　　光线之下，雪玲眨了眨眼。
　　“……还不是一样！你这双手空空满口诡辩的家伙！”
　　雪玲又好气又好笑，是啊自己真的长大了，变老了，这人明明如此幼稚，自己以前怎么总崇拜着他，甚至直到今天，直到此刻都依然想望着他呢。
　　眼前的人有些急了。
　　“诶我现在是个好歹友点能力的鬼了，妳就信我一点，嗯？这祝福根上天保佑的功能是一样的好吧可能弱了一点点点──”
　　雪玲笑着抹了抹脸上的湿意，向前踏了一步；江日丞绞着双手，神色紧张。
　　“好吧。我就大方的收下吧，谁让你这蠢货就这样双手空空的死了呢？真是……”
　　“嗯…那什么的，”他没对雪玲的评价作出什么反应，倒是维持着绞手的动作，视线游移。”我说，都这么多年没见了，以后也…那啥，”江日丞下定决心般抬起头，声音不自然地提高了些，语速加快──”那啥，咱们抱、抱一个…？”
　　要知道，十八岁的男孩子要说出这样的请求非常不容易，而脱离了过去，脱离那青涩年代已久的雪玲，早没了那种障碍。
　　没有犹豫，她向才刚敞开双臂的日丞扑抱过去，力道之大令对方退了半步；雪玲将脸埋入他的颈间…上次这么做时，还只能到胸口的。
　　熟悉的气味。一切开始模糊。她知道，这次不是因为眼泪的缘故。
　　但是，感觉到了，触感、力道，那人的存在这么真实，手长甚至正轻抚着她的发，一如从前，当两人还小，还是世界上唯一的依靠的时后，泪水再次决堤，视野中的色调变得柔柔的、软软的。光线的淡金、甜橙，及大片浅蓝的天空交融成一块，就像幼时玩累了，趴在草地上睡着，做了一场美丽温柔的梦。
　　过去的场景已不复在，而如今这场梦亦逐渐消散着，连同这令人怀念的，青涩的，可靠的肩膀。
　　“其实有没有送礼根本无所谓……”
　　“是吗。以前是谁每天在我耳边念生日礼物生日礼物什么的。以前没啥办法，这次我想让妳开心一点。”
　　“那是多小的时后？我已经成年多久我都可以当你妈了，哼哼。”
　　“……不要这样讲，很不舒服好吗。”
　　“但你倒是一点都没变。”
　　“妳…前面说多久，十…四年，吗？”
　　“十四年。你这蠢货还是不折不扣的蠢样，你知道为了摘花从石阶上摔下去这种死法有多蠢吗，混账！我跟朋友说的时候每个表情都是硬要娤严肃然后变的超扭曲的，你这家伙怎么可以连死法都不正经啊！”
　　“唔呃、那个时候没钱嘛，妳不是一直都喜欢种那堆花花草草的，我就想说妳会喜欢，我还欠着妳个礼物呢那时候……”
　　“有没有那种东西根本无所谓，今天你来，我很高兴，知道你好，我也就好了，以前你干了那么多破事，我心里一直悬着就怕你会下地狱。”
　　“是吗…这样啊。”
　　“怎么不说话了？时间宝贵，你不说的话我说──”
　　“雪玲，”江日丞打断她，声音如此清晰，四周却已白皑皑一片灿亮，什么都看不到了，”我很想妳，一直都是，妳要过的好好的，妳一定要过的好好的，对不起我是真的傻啊怎么会让自己变成这种状态跟你的幸福跟你的生活变得毫无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要是没有以前的你，就完全不会有现在的我，你还记得蒙果吗？那个被继父施暴常在街角游荡的那个──他后来吸毒了，有一天茫的被车撞烂在电线杆上。如果没有你，我很有可能就是变成那样呢。”雪玲的语气无比坚定。”还有，我当然会过的好好的啊，不然的话……”
　　“不然，让你心里有憾，变成野鬼就不好了呢。”
　　她能够感觉到江日丞的身体重重一震，半晌，低笑的声音在她耳畔晕散开来──”是啊。妳真坚强。我最羡慕的就是妳这点。妳真的长大了啊，明明没多久以前还小小一只每天绕着我转的…”他的声音，有着与白光一样明亮的笑意，却也有着与四下景象一般，模糊的苦涩，以及惆怅；雪玲感觉耳朵有如容纳了杂音而嗡鸣着，她将双手环紧了一些，尽管明白已什么也抓不住──
　　“那么，祝妳幸福。”
　　“我最最可爱的──…”

　　“…玲…雪…玲…雪玲…江雪玲！”
　　“！”倒抽一口气，乌黑短发的女子惊醒，从床上弹坐而起，茫然了几秒，她的双眼才聚焦，看清楚凑近在眼前，室友满是担忧的脸。
　　“怎么了…？妳做恶梦吗？为什么哭？吓坏我了…”友人说着，女子沉默着，缓缓撑起身，盘坐成舒服的姿势。
　　“是不是…最近筹备婚礼什么的压力太大了？”
　　摇头。
　　雪玲呼出一口气，维持着刚才缓慢的步调，开口，”我跟妳说过我爸再婚，我妈不养孩子也跟男人跑了的事吗？”
　　看来是从睡眠中被隔壁房的动静弄醒而来查看，她那还顶着鸟窝发的室友不安的点头，”妳说过…妳说、这就是为什么不邀请他们，不用自讨没趣…之类的。”
　　“妳觉得托梦解梦神怪灵魂这种东西存在的机率有多大？”漆黑的双眼栖宿着不知道怎么样的情绪，雪玲自顾自的问道，像是对前面自己抛出的话头不感兴趣了一般。
　　“雪、雪玲…”
　　“我跟妳说过国一那年我哥就把我从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家带出去了吧。我也跟妳说过，那家伙是怎样养…怎样拉拔一个只比自己小了两岁的我，长大的吧。根本是小孩养小孩……”
　　“那个什么的，我梦到他了。”
　　年纪比她小了些的室友睁大双眼。
　　“他说祝我幸福。他说阿景对我不好的话要揍爆他。”
　　雪玲深黑的眼瞳注视着窗外同样墨深的夜色。
　　“妳说，那个托梦什么的，确实是有可能的啊，”室友沉默了一下才开口，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就、就算不是真的托梦，妳把它当成是，也没有人能够证明妳不对啊…那、那个，我也不知道我在讲什么，妳不要理我好了……”她小心翼翼的选择措辞，慌乱的抬起头，却赫然发现雪玲露出笑容，看着她──一如平时飒爽，豪放的笑。
　　“嗯，说的也是，”雪玲伸手揉了揉多年来当成妹妹对待的友人，那乱成一团的头发，”我才跟妳说想念他呢。这么轻松就见到了，根本是赚到了嘛。”
　　虽然不能够在最重要的家人陪伴下走红毯有些遗憾。
　　但是有这么一段梦境，也够了。
　　回归到最原始、最根本的愿望，就只是，想与你相聚。
　　雪玲用袖子擦干脸，闲聊了几句便将友人打发回房间，自己也躺回床上。
　　江日丞…哥，你等着。她想道，再次坠入睡眠之前──我会好好活着，笑过、失落过、爱过、满足过、遗憾过、珍惜过也留恋过──得到幸福，然后再死去。
　　然后，总有一天，将这些你来不及经历过的经验，与你分享。
　　总有一天，会再相见。
　　谢谢你的祝福。
　　我亲爱的哥哥。
　　这次，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雪玲觉得自己定能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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