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暴君捡到了人鱼

　　如果这会儿有一点光，杨广就会看见一幅骇人的景象，一只手从雨水冲软了的土堆钻了出来，慢慢扒开了土，一个只有一条手臂的人的爬了出来，与其说他是一个人，不如说他更像一个血肉模糊的怪物。

　　“杨广！”湿泥粘在那个人的脸上，丝丝点点细雨让他沾满泥土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他的双腿和右手已经彻底离开了身体，只能一点点靠着左手让身体向前挪动。断裂的伤口已经被他用冰咒封住，不再流血。

　　杨广闭着眼睛，听到天地间传来一声嘶吼，叫的是他的名字，这样一声凄厉的叫，硬生把他漂移的思绪拽了回来，拍回了实实在在的躯壳里。

　　黑暗里，一只湿漉漉的手摸到了他的脸，凉凉的，沾了许多泥沙。

　　“是……成都吗？”杨广不确定地轻声问。

　　“杨广！”

　　两人的手紧紧交握着，异口同声地说了句：“你没有死！”

　　“你还记得我？不可能！”

　　杨广抓住那只手，喃喃唤着成都，成都！发出小小地啜泣声，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只是一瞬间觉得有了着落，心脏带动每一寸血脉又变得活泛充实，不再是迷雾中的一缕烟尘。

　　“你来这里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快走！顺着江流，自会有水族带你去巨海那……”宇文成都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在石头上。

　　“是巨海带我来的。”杨广从胸口的衣襟下拿出一面铜镜，骄傲地扬起了头，觉得自己十分理直气壮:“你看，你给我的镜子我一直都带着，你说如果我需要你，就用这面镜子，可我叫了你几次，你没有来……咦！怎么会这样！”那面方镜碎了三个角，原本一指厚的镜身变得薄如枯叶。

　　宇文成都大笑:“我从此自由了，为什么还要听你差遣？你走！有多远走多远！我再也不想见你！”

　　“我不！要走一起走！”杨广猛地抱了住了男人。这一次杨广没那么好打发，这些日子的折磨，让他比以前坚毅了许多，现在是危机关头，骄傲和尊严可以暂时放开，只要还有以后，他有信心一切都能回来。

　　手圈紧的一瞬间，杨广圆睁了双眼，这种触感……右肩下面空空一片。

　　“你的手！手呢！”

　　杨广嘶吼着从死人坑里爬了起来，抱着宇文成都的半边身子，他一瞬间觉得自己力大无穷，高高大大的男人就那样轻轻松松让他抱起来了。但很快，杨广就发觉了不对，依他的身量，要将宇文成都抱离地，几乎是不可能的，但现在……

　　杨广呆呆地迈了迈脚……脚前面空空荡荡的，他的身子打起了哆嗦，这种颤抖越来越剧烈，一种更甚于死亡和虚无的恐惧抓住了他，没走几步，杨广就连同男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杨广在黑暗里不停地摸着男人的全身，还有四周湿冷的土地，十指僵硬地绷紧张开，茫然地试图抓取什么，他终于可以确定，宇文成都的右臂连同两条腿都没有了……

　　谁都没有说话，这种沉默没有持续多久，杨广缓缓张开嘴。江都城中的人初时听见了一声锐利的鸣叫，而后归于平静，可平静里透着诡异，他们的耳朵开始犯疼发热，许多的军官看见自己杯中的酒莫名地泛起了波纹，轰地一声巨响之后，这种波纹就消失了。

　　驻守城门的士兵惊恐地向城内跑，城门塌了连带着两边数十米的城墙……他们试图把这个诡异的消息告诉给长官，可等开口时，却发现很安静，他们哑了？

　　直到众人骚乱起来，士兵们才发现，是他们聋了，一个词一点声都听不见，耳边尽是嗡嗡的杂音，大家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只能看见一张张扭曲的脸，夸张地开合着的嘴唇，世界静得诡谲，演绎着荒诞的默剧，全城的人都听不见了。

　　“杨广，冷静下来，没事，我没事。”

　　杨广置若罔闻，坐在泥地上，依旧无声地嘶吼着，男人只能用仅有的一只手环紧杨广的腰，头靠在杨广后背，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说:“阿麽，没关系，别怕。”

　　城门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无意义的嚎叫，杨广猛然清醒了，要逃，这样的宇文成都只能任人宰割，他得带他离开这里。

　　其实杨广并不清楚，那些只是城中人发现耳朵失聪后发生了骚乱。他抱起只剩下一只手的男人，迈开僵硬的双腿，趁着月光，向城郊的野林跑去。

　　宇文成都就这样被抱在怀中，他从未想过今天的情景，被人当做弱者去保护，那种圈在怀中的温度，怦怦跳跃的胸膛，让他回忆起若干年以前，在那个死气沉沉的礁石洞里，也是这个人从濒死的无助里唤醒了他，把他抱在怀里，逃离，逃离寂寞和绝望。

　　杨广跑到林子深处，已经再也听不到人声，四周唯惊起的巢鹊扑楞楞拍翅膀的声音和啾啾的鸟鸣，他终于停下来，气喘吁吁，歇下气来才觉得全身脱力一般的疲乏，可再如何的劳累也无法使他忘记宇文成都现在的情形，心脏像被揪住了的疼。

　　宇文成都问杨广:“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离开这里，去另一个世界生活，一个和这里再没有半点联系的世界。”

　　杨广以为他说的是死，不假思索地点了头，随后又想，如果自己不是如今进退无门的局面，如果他还是执掌天下的帝王，他还会答应得如此果断吗？

　　眼泪顺着杨广的脸滑下来，变成了一粒珍珠，宇文成都抬起头，轻轻吻着杨广的脸颊，含去了那颗鲛珠，温热的珠子表层还有些咸咸的，像是海的味道，实在是很美好的味道。

　　宇文成都轻声安慰着:“别怕，你不会有事，就是只有一只手我也会保你周全。你要相信我，我会用生命保护你，除非我死，但我不会轻易死，我生则你生，我死却也要在死之前把你安置妥当。”

　　杨广这一刻突然想明白，他会的，会答应宇文成都一同赴死，即使他还是君王，并不是因为这些令人感动的话而突发感触，而是因为，那个人是大隋的宇文太师，是他的成都，那么又有什么不能答应。

　　“我不要你安置我，你要走，我和你一起就是。”

　　宇文成都的眼睛霍然间变得明亮，露出一个快意的笑容，即使是满脸的血污，也不能使这个笑显出半分狰狞，杨广第一次看到宇文成都露出这样的笑，就像是万里冰原中第一簇忍冬的新芽，青涩地打破了寒霜的冰封。

　　林梢间的黑幕渐渐染上了一抹蓝，黎明就要到了，林间的两个男人相视一笑。

　　“那我们走吧。”宇文成都缓缓抬起左手，抚摸过杨广的脸，杨广看见血和泥渐渐从那只手上脱落，修长白皙的手指像一株白玉雕就的劲竹。

　　清晨的薄雾在指尖聚集，凝结成冰，一只凤凰螺渐渐成型，冰凝的尖尖的螺角在熹微的晨光中晶莹剔透，闪耀出七彩的光。那样一只手拿着这样精致的东西，杨广有些挪不开眼睛。

　　宇文成都把海螺放在嘴边，低沉的呜鸣声后，杨广看到了一束淡金色的光从林间穿过，飞到他们身前。

　　“走吧，巨海带我们回家。”

　　淡金的光里托着一具焦黑的小小尸体，轻轻应了一声，金光便环绕在宇文成都和杨广周围。

　　巨海没有问是谁将宇文成都伤成这样，也没有发表如此凄惨之类的感叹，只是像一个见惯风霜的长者那样平淡地说:“这是我的弟弟鲲，你替我找到了他，巨海此生奉你驱驰。”

　　宇文成都笑着说:“启程回海深处，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一切都结束了，那个所谓的令我作呕的使命，但无论如何最终我还是得到了最想要的。我想是时候还崆峒印回去了，女皇她一定也会很开心。”

　　杨广这时才有些明白，他得救了，宇文成都是真的要带他去另一个国度，但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一点无法让他高兴。

　　就这样呆呆跟着宇文成都，什么也不想，完全没有了思维，他几乎要被宇文成都气糊涂了，他急得想哭，宇文成都是疯了还是傻了？重伤到这样，没有双腿没有一只手，差一点就是人彘的酷刑，正常人恐怕比死还要难受，他觉得高兴？有什么可高兴的？

　　巨海的元神带着两人连同李元霸的尸骨，向东海飞去，宇文成都一路都只是笑吟吟看着杨广。

　　“你在开心什么？你该找个郎中看看，而不是跟着一只海兽瞎折腾，你怎么会伤成这样？你的手，还有腿是谁弄的？你什么都不说，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

　　“我的手是被一个姓陈的少年砍断的，双脚是被李元霸扯掉的，我开心，是因为我自由了，再没有什么束缚我，我可以过我想过的生活，不欠任何人的。”

　　“你欠我的！”杨广扬手打了男人一耳光，他恨他满不在乎的态度，不爱惜自己，伤成这样，却轻松地像在说别人的事。

　　宇文成都用仅有的一只手摸了摸脸，笑:“是呢，所以我打算把自己赔给你，虽然少了两条腿和一只手，你还是会要的，对吧？你别看我这样，还是很有用的。当然你也不能不要，我要把你抢到海里去，你走不了。”

　　“不要白不要。”杨广举起拳头想再打宇文成都，可到头来看着这样的身躯，怎么也下不了手。杨广忽然意识到，宇文成都说要带他回海里，这个念头的清醒，让一双异色的眼睛映入了他的脑海，他想起巨海说过，那条鲛人在海里等着他。

　　杨广想起了礁石洞里那个湿漉漉在他怀中甩着头发的小家伙，想起了那个江雾中的夜晚，想起了绿光里的水潭，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南风一样的奏响，忽然他的心像被两股涡漩角力，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不能离开宇文成都，可他也无法忘记那个拖着两条修长尾巴的影子。

　　宇文成都轻轻吻着杨广的额头:“故事很长，我以后会慢慢讲给你听，如果你愿意听。”他指着云层下雾气蒙蒙的一片蓝:“你看，海快到了，等会儿到了海中，我有一个秘密要让你知道。但在此之前，我有另一件事要问你，你一定要好好回答我。为什么你还能记得我？”

　　杨广已经有些心烦意乱，这个问题更让他不知所措，他记得宇文成都难道不是很自然的事吗？突然杨广想起了陈公公，想起了宇文化及，那些明明在天火中死了，后来又再次复生的人，他们的确是忘了有宇文成都这个人。

　　看杨广的神情，宇文成都明白这事恐怕不是杨广有意为之，他自己大概也什么都不知道。短时间各种事故纷至沓来，宇文成都打算暂时不要让杨广考虑太多，笑着点了点头：“不要紧，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是随口一问。”杨广有些疑惑，可注意力没有多久就被眼前烟波瀚海的壮景分散了。

　　宇文成都用神识问：“巨海，为什么当时天之痕上对世人所布的失却之阵对杨广不起作用？”

　　“你曾用元神凝出过一面铜镜给他，那面镜子相当于是你本体的外显，他怀抱昆仑镜，失却之阵自然无法对他产生效力。昨天我看见他的眼睛流出了鲛珠，他会不会也是鲛人？”

　　宇文成都瞟了一眼杨广，笑道:“我还没有听过不会不会泅水的鲛人。他不过是个受命于天的暴君，可怜兮兮地丢了江山，却在末世来临之前捡到了一只人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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