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暴君捡到了人鱼

　　这一次，因为那胡人和陈姓少年的倒戈，宁珂在还未出手前就被陈靖仇一剑结果了性命，粉衫的少女在通天塔上最后看了宇文拓一眼，赤贯星暗红的辉光中，那个笑容纯净得像是片晴天里的云。他仿佛听到了少女蹦跳着跟在他身后轻轻地顿足，喊着：“阿拓哥哥。”人鱼知道，其实，上一轮赤贯星降临时，宁珂是可以杀掉他的。

　　“虚空之阵，启。”人鱼默念真诀，沉吟片刻，猛然睁开眼那双异色的眸子，那双眼眸中光华流转：“东皇钟！”

　　雁门、东莱、会稽、涪陵、长沙、灵武六郡隐隐有青铜色的光线相连，那几道淡淡的青线汇聚在一起，罗织成了一幅六芒星形的巨网覆盖在中原之上，六芒星正中恰是洛阳通天塔的位置。

　　“炼妖壶！”又是一声低喝，陈靖仇不知所措地抚摸着腰间的炼妖壶，那小小的铜壶微微震颤，再没有更多的变化，陈靖仇正疑惑不解，六枚赤红色荔枝一样的血珠从太师府的方向飞来，悬浮于通天塔与六郡遥遥相照的方位，六股红光覆盖在之前的青光之上。

　　那是万灵血珠！陈靖仇瞳仁微微缩起！他想起了杨硕咬断舌头前的话，宇文太师在收集万灵血珠，一颗血珠就是数以万计的人命。而他是有炼妖壶的，他从未仔细询问过宇文拓所做之事，其实他只需要将腰间这个铜壶摘下来送给宇文拓，这数十万人就不必死。而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陈靖仇觉得头脑中一片浑噩什么都记不清楚了，他的目光盯在人鱼断臂处被魔气腐蚀得露出的那截枯朽白骨上。

　　陈靖仇一直以为这些人是宇文拓一人所杀，就算宇文拓身系苍生背负着补天重任，也是一笔逃不脱的心债，而此时此刻，他觉得像有无数只手在戳打着他的脊梁。

　　日蚀替代盘古斧，通天塔替代昊天塔，四色光芒中，人鱼独臂握紧轩辕剑劈向已经黯淡的天空上那颗赤红的妖星，轻轻念了一句“破。”四道流光汇聚在最后一道金色的剑光上，直直击上天际，那颗拖着红色鱼尾的星星碎裂了。

　　叮咚的两声轻响，张烈看到法阵上滚落了两颗不明来头的珍珠，很漂亮，闪烁着美丽的光。

　　“失却阵将起，身为守阵人的你们不是神器，将献祭上此生最宝贵的记忆，没有给你们选择的余地。但我还是想问二位一句，你们后悔吗？”人鱼空灵的嗓音像是远方吹来的一袭海风。

　　张烈哈哈笑道：“张某从来无悔。”

　　“我……我也不后悔。“曾经爱哭的少年犹豫一顿，咬牙说道。其实陈靖仇心中还不甚清楚，他到底会忘记什么。

　　“失却之阵，启。”最后一组五色的光芒直指天上那道黝黑里透着红光的裂缝，人鱼缓缓闭上眼，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能让天空也忘却伤疤的法阵吗？那么他的伤疤，又有谁能理会呢。

　　无尽的神力从法阵之上飘向因太阳彻底隐没而变得漆黑一片的天，人鱼觉得自己像是也要飞向天空，有温暖的黑暗渐渐包裹住他，舒服却又让人害怕，他的眼睛睁不开了。

　　“宇文大哥！”白发少女发出悲凄的哀鸣，她看到双鲛人像是一道镜中的幻影，在渐渐变淡，淡到最后只剩水波一样的光晕，光晕里开始出现了一面冰一样的镜子。

　　张烈吼道：“小雪姑娘，不要妄动！这是宇文太师交代的最后的使命，天下的兴亡就在我们手上，一切等补上那道该死的老天爷的腚眼之后再说！”

　　很黑，宇文成都觉得他找不到方向，伸手想要找到这片黑暗的边界，他触碰到了一层冰冷坚硬的壳，他像是又回到了鲛卵中，竭尽全力也出不去。

　　其实他明白的，他不是回到了人鱼蛋里，他马上就要变回一面镜子了。一向冷静的男人察觉到了一阵难以言表的恐惧，他将要变成一面冰冷的镜子，不能动，可他是有意识的，那就像是被活生生用铜汁浇灌了一个外壳，他带着灵魂成了一枚死物，连怪物都算不上的死物！

　　男人的喉咙间发出嘶哑的怪笑，其实他早就知道的不是吗，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从那个最初的梦境里就知道，他本就是一面被放在承天台上的镜子。

　　可他还是害怕了，从未有过的害怕，这却又是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他从小到大都困在这片恐惧中。

　　“救我……救救我！”那是一条长着两条尾巴的畸形的小鲛人，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宇文成都俯视着他，看着他抱着两条尾巴，一颗颗晶莹的珠子顺着哭得通红的脸颊落下。

　　“为什么？为什么亲生爹娘不要我？因为我是怪物吗？我是个怪物，没有人需要对吗？”

　　男人摇头轻声说：“父亲需要我，杨广也需要我。”

　　“即使是父亲也是看重我的能力，他自己想当皇帝，杨广也是，他从小就讨厌我，后来也不过是看我能够帮他守江山，没有人会喜欢一个怪物。”小鲛人抬头看着宇文。

　　“不是这样。”

　　“即使是你的养父宇文化及，也一直在等你死的那天，他忌惮你，只有你死，他才可以安心杀了杨广自己做皇帝，你在镜中也看到了，他坐在密道昏黄的光里笑。”小鲛人看着宇文的脸上露出轻蔑的笑：“你存在的意义只有补天，现在天之痕没有了，你也就没有意义了，你只是一面镜子，还记得吗？行宫里，杨广随手扔出去的那面镜子，恍啷恍啷地在地上打转。杨广不需要你，他讨厌你，讨厌到即使你成为他憧憬过的鲛人，也得不到他的喜欢，从头至尾都是你在强迫他，他从没有自愿，他躺在你身下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杀了你……”

　　“住口！”

　　男人绷紧了脸，猛地抬手掐住了小鲛人的喉咙，将他提了起来，看着那张小脸渐渐变成青灰的死色，那双稚嫩的一黑一蓝的眼睛里流出了细小的珍珠，两条青蓝色的尾巴弹动抽搐。再用力，他轻易地捏断了那个柔软的脖子，小孩的头滚落在地上，呜呜地哭，满脸的悲悯地看着他，软糯的声音一声声叫着“我是一面镜子、一面镜子……”

　　他按住了那个漂亮孩子的头，一拳拳将它打得粉碎，粉白的浆液飞上了黑黑一片的虚空里，变成了一面面冰做的镜子，四面八方地围过来，他看到镜中的自己不再是一个人甚至连一条畸形的人鱼也不是，而是一面镜子。

　　“镜子、镜子……”

　　男人不畏惧血腥，不畏惧死亡，但他从没有见过这样可怕的场景，他蜷起身，用手捂住了眼睛，在将脑袋埋进膝盖，他的眼眶有些酸涩。

　　“喂，你哭什么啊？谁欺负你，我替你做主。”

　　抬头，无尽的黑暗忽然迸射出一抹阳光，那是一个骄傲的小男孩，站在阳光里的剪影里朝他伸出了一只手，脸上骄傲的神色，仿佛如果他拒绝，就是不识好歹，就是犯了弥天大罪。

　　“阳光……杨广！”男人握住男孩那只小小的手，黑暗像是一只远去的章鱼，伸缩着抹布一样的身躯猛地远去了，仅留下的漆黑墨汁也慢慢消散在海水中。

　　宇文成都睁开了眼，他看见太阳从日蚀里露出了新的一角，柔柔的阳光冲破了层层的黑暗。

　　*

　　日蚀很快结束了。

　　洛阳城外多了片空旷的土砾，那儿似乎曾经伫立过什么建筑，洛阳城北的洛河突然涨了水位，也许是河下游有什么堵住了水道，洛阳城门外来了个摆摊算命的道士，名叫袁天罡，成日神神鬼鬼。除此以外，洛阳百姓的生活和以前区别不大，城东一百多里外，瓦岗的那帮强人依旧在拉人造反，他们皇帝听说依旧在游江南。

　　“通天塔，塔通天。光发两阵神州界……”老道歪歪扭扭坐在卦摊后头，口中念念叨叨活像个疯子，来往的百姓尽皆避让，几个形貌不凡的人，从城中向外走，道士睁开浑噩的眼睛，眼神定在了其中一个断了右臂的男人身上。

　　“此事了结，我也别无所求，待办完一事后，从此放逐东海，各位后会无期。”男人拱手。

　　“宇文大哥，请等一下，这个送给你吧。”陈靖仇拿出一直带在身边的炼妖壶，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只是觉得心中很难受，他隐隐觉得这个壶是一定要给宇文拓的。

　　“轩辕剑随我已无大用，你即相赠炼妖壶，这柄剑就给你了，你是个宅心仁厚的义士，轩辕剑在你手上，我很放心。”男人笑了笑，笑得十分平静安惬，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笑容。

　　沉甸甸的金剑握在手，陈靖仇还想再说什么，眼前只剩一个远去的背影，他看着那只空荡荡的衣袖，不知道为何心中像也缺了一块地方。

　　“陈小弟、小雪姑娘，我那有笔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钱财和一批起义军，你们要吗？”张烈摸了摸颌下虬髯大笑：“一脸惊讶看着张某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是什么贪恋权势的小气人不成，也罢，你们是方外高士，自然不看重这些，那我便赠予李靖老弟了。”

　　“张大哥你要去哪？”

　　“带着玉儿的骨灰去东海，我要在那里找寻鲛人，那儿会是一片没有战乱的乐土，看看宇文兄弟淡然无争的样子便知道。”

　　陈靖仇神情茫然：“玉儿是谁……”

　　小雪看着宇文拓远去的背影，心中有些怅然的孤独，她和宇文拓或许是世上唯一记得天之痕的人了。失却阵让天下忘记了一切关于宇文太师的事、关于天之痕的事，让张烈和陈靖仇忘记了原本最在意的情感，于是张烈忘却了争天下的野心，而陈靖仇忘记了拓跋玉儿。

　　“小雪，他们都走了，我们也走吧，若是知己，再遥远都不是距离。”少年人笑着拉起白发小姑娘的手：“对了，小雪，张大哥说的鲛人，是什么？为什么看宇文大哥便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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