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幽]道阻且长

　　（三）

　　薄日破晓，山风飒飒。

　　两人并肩而行，上至半山腰。山寨外小路曲折蜿蜒，林木丛生，在初晨尚未炽烈的曦光照耀下交织成错落横斜的倒影，正是最好的荫蔽。

　　“我们刚来巡山，这里两三个时辰内没人会来，说吧，你想和我谈什么？”姜云凡抽出腰间铁剑，假意放在眼前检视着，注意力却半点也没放在武器上——龙幽看出他是紧张，于思绪翻涌间不禁生出些许同病相怜的意味:直截了当些，料也无妨。

　　“小姜，你信不信我？”

　　“老实说，还是不太信。”龙幽问得直接，姜云凡也回得坦荡。他将铁剑别回原处，侧身望去，眉宇间全无嬉笑之色。

　　“我要是骗你，难道有什么好处？”龙幽苦笑。姜云凡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我当人当了这么多年，老爹从小抚养我长大，突然冒出来个你，说我是那什么，化身？这比我以前想的还离谱。”

　　“你以前想的是什么？”龙幽好奇地转头看他，姜云凡挠了挠头，但也毫无掩饰:“还能是什么，不就是爹是个大英雄之类的呗……喂，我诚心诚意的说给你听，你还笑！”

　　“大英雄……哈哈，小姜，你，你真可爱，哈哈哈！”龙幽捂着嘴笑得浑身直颤，姜云凡恼羞成怒，挥了挥拳头，“你说你哥比你大那么多，那你小时候难道就没想过？”

　　老哥……

　　不，我从来没把他放在那个地方，那太高太远，我一直想要追上他，超越他，然后……

　　然后怎么样？

　　“龙幽？你表情怎么那么奇怪？”

　　“没什么，你看错了吧。”龙幽摇摇头，在姜云凡来得及回应之前又极快接道，“你的身份你现在不信也无所谓，来日方长，以后再慢慢证实给你，现在先说另一个。——你对我哥和你爹的事怎么看？”

　　“……老实说，我现在也不知道。”姜云凡难得的皱起眉头，“从小到大我身边爹的东西也就这么一件，还是我自己无意中才发现那点消息，之后不管问谁也都是根本没听说过，再说的话就是你。——就那么几个字，你真的确定那是你哥？”

　　“笑话，他的声音我怎么可能认错。”龙幽扬眉，“既然确定是他，那么现在让我不明白的事情就有三件：其一，短剑中那些声音是什么来头？看参与的人数和规模，说是几个，或者几十人都太低估了——弓箭齐射可不是一般情况用得起的。况且战况胶着，损伤必惨重。出动如此之多，波及如此之广，为何无论是你寨中上下，还是山间周遭，都看不出半点战后的痕迹？”

　　“其二，那头异兽身上关系着什么。”龙幽无意识地用脚尖轻点着地面，“就如我之前所说，如此浩大声势只为围杀一头异兽，如果不是为利益所驱，人类的军队也没有这么不值钱吧？”他隐下后半句，既然龙溟也参与其中，那么至少这头异兽，或者这场围杀背后一定和修复水脉之事有所关联。可是从二十余年后看来，一个全部由普通人类组成的山寨，一座虽然灵气殊秀但也并不出奇的山峰，能有什么让龙溟都为之意动的东西？除非，当年事情发生的时候地点根本不是这里。——但这样的话，自己穿行到这里的原因和姜云凡存在本身的疑点又都无法解释。

　　“那是当然。”姜云凡点头肯定，“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个猜测，不过得回去问问老爹。那么，第三点呢？”

　　“这第三点，就和你我有关了。”姜云凡闻声看向龙幽，从见面到现在，唯有这一次他觉得他能猜到龙幽想说什么。

　　“当年我哥来找你爹的目的是什么——或者说，你爹到底是什么人？”

　　“这话与其问我不如问你，龙幽，你哥离家那么多年是干什么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离家……倒是也没错。龙幽摊手：“他当年走的无声无息，我连他去了哪里都一无所知，又能知道什么？好在我和他是兄弟，一体双身，就算杳无踪迹也知道他性命无忧，好不容易夜叉安稳一些，不就找出来了？”他望向姜云凡，觉得自己表现得无懈可击。并非是他刻意隐瞒，而是事关人魔两界，族中灾患，即使姜云凡本身毫无恶意，也难保日后发生不可预料的异变。

　　至于能坦然告知的，他已言无不尽。

　　姜云凡拧眉望着龙幽，他直觉对面这相识不过数日的青年话里有不尽不实之处，然而交浅言深，就算龙幽真的有所隐瞒，此刻他也没有立场过问太多。——何况，只要对山寨上下没有妨碍，被粗犷作风的殷其雷教养长大的少寨主也不是个会刨根问底的人，于是他最终也只是耸了耸肩膀：“你要是都这么说，那我就更没头绪了，怎么说你都是跟你哥长大的，我连爹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如果考虑龙幽之前的说辞，也许还要加上“是什么”，“猜都没处猜。”

　　“走投无路了啊。”龙幽轻叹一声，却意外的口角含笑，看不出急迫，“不过小姜，现在死马当活马医，我倒是有个法子。”

　　“什么？”

　　“所谓父子连心，小姜，你就猜猜吧？”

　　“……龙幽。”姜云凡呆滞了一会，阴恻恻开口，龙幽忍着笑摆手，“我知道这听起来荒唐，不过，不是开玩笑。就像我对你说过的，我和我哥双身一体，虽然不是一个人，但偶尔也称得上心意相通。你既然说那是你爹，那么同是亲缘间干系，也该和我们一样能了解彼此。况且冥冥相通，交互感应，在法术上也是这样的道理。”

　　“听起来挺有道理的。但你真不是耍我？”

　　“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拿他的事开玩笑。”龙幽义正词严，姜云凡看了他片刻，回身，一脚踏上石阶：“让我想想。咱俩在这站的时间也够长的了，再不往上走走，我怕老爹他们起疑心。”

　　龙幽紧随其后，二人各怀心事地前行片刻，绕行过山石，在拐角处龙幽忽然轻声道：“不过，小姜，有件事虽然也许算不上疑点，但我还是很在意。”他停了脚步，“为什么偏偏是那把短剑记录下这些信息？——它又是怎么落到你手上的？”

　　姜云凡闻言一怔，现出些许沉思的神色。他正要答话，忽然住了口向身后看去。盖过山风喧嚣，嘈杂人声由模糊到清楚，随着距离逼近而越发清晰地传了过来。

　　——不会吧，难道老爹他们这就找过来了？

　　两人面面相觑，姜云凡想到或许是殷其雷就头皮发麻:先不说下面这是怎么了，他们出寨这么久，按平时行程早就不该在这里，要是被老爹撞见他要怎么说？不光自己偷懒，还带坏了素行尚可的龙兄弟？龙幽却和他完全不在一条思考回路上，以他这几日所见，山寨上下看似散漫却暗藏玄机，如无大事，不该如此慌乱，难道突发变故？——二人思路完全相左的结果，便是龙幽准备拍姜云凡肩膀叫他回去的时候反被一把拉住前奔，拽得他猝不及防之下连连几个踉跄，几乎摔进灌木丛里。

　　“姜云凡，你自己站不住乱窜也就罢了，能不拉着本王一起吗？”龙幽咬牙切齿地站起来，姜云凡一反常态地没有反唇相讥，“小声点！让他们听到怎么办。”

　　“你怕什么？”

　　“你是不怕，老爹要是看见我带着你在这偷懒，难保不是一顿好打。”姜云凡说着又走近几步，被山石遮蔽，这回从下面是真看不见了，龙幽哭笑不得，“你说是听见声音返回来看看情况不就行了？别那么紧张，看看情况再……”

　　说。

　　龙幽余下的一个字，就这么被来势汹汹的撞击打断，憋回了胸腔里。

　　“哎呀！”撞上来的不知是什么一声惊叫，可身法极快，踉跄半步的同时已然绕过龙幽向上奔去，迅疾得像是一道虹影。然而仿佛命中注定，仓促之间那人自然没有注意到刚刚隐蔽在山石后的姜云凡，于是便被黄雀在后的姜云凡伸脚一绊，跌倒在石阶上。

　　“……”我应该说什么。龙幽揉着胸口，嘴角抽搐。他向前方瞥去，被姜云凡拦在山道上的袭击者已经坐起身来，一手捂着鼻子，泪花在大而明亮的眼睛里打转。——这么小的姑娘……小姜，你自求多福吧！

　　姜云凡的脸色也有些奇特，如果来人是个像龙幽那样经打经踹的还好说，现在被他绊倒的居然是个小女孩，怎么看都有些欺负人的样子。他蹲下身，口气也有些放软：“小妹妹，你那么着急干什么……啊！”

　　“叫你多管闲事！”坐在地上的少女收起拳头，鼻尖还泛着红，看起来更像是她被欺负了而不是刚打了人，转瞬更是又眼泪汪汪起来，“完了完了这下跑不掉了——诶？”像是刚注意到龙幽，她眼神忽然一亮，随即笑容灿烂：“太好了！喂，你们帮我藏一下好不好——看在同类的份上？”

　　“什么乱七八糟的……”姜云凡揉着被无辜殃及的鼻梁，没好气地嘀咕道，正想拽着龙幽走人，却见龙幽细细打量了那姑娘一番后，脸色居然也是一变，随后竟略一点头：“小姜，这里就交给你应付了，我先带她躲一阵。”话音甫落，他一手抬起召少女站近些，一手并指疾疾念诀，两人脚下展开巨大法阵，伴随着幽紫光芒转瞬消失不见。

　　这又是什么法术……不对，你们俩就这么丢下我跑了？

　　姜云凡瞪着空气，很想把龙幽拽出来切磋他个几天几夜，不过眼下显然没有时间留给他想太多，三五吆喝寻找的声音已然近在咫尺，他甚至能够分辨出殷其雷的声音也混杂其中。

　　……姓龙的，你最好回来给我个解释，不然你就自己跟老爹赔罪吧——

　　姜云凡在脑海中恨恨一句，抬脚，视死如归的从山石后转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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