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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云紫】随风入夜
慕容紫英搁下笔,侧耳聆听。
轩窗之外,细雨轻盈敲击着屋瓦,又顺着飞檐流淌而下,在青石路上聚集起大大小小的水洼。
七月夜雨。
他拢了拢衣衫。修仙日久本已不畏寒暑,他又自幼便在山门中修行,连常人的一分感物伤时的情怀也被打磨得沉静内敛,奈何自从身畔多了云天河,每每去青鸾峰时都要被探视一番——云天河看不见,检查他是否安好也是用摸的。
……真是胡闹。
他暗不可见的微一摇头,心底不知是喜是怒,抑或更多了忆起初次时的一分窘迫。其时菱纱尚在,他也还在四处奔波寻索良方,菱纱从不拦他,可每次回去,看他对自身总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少女眉头还是越皱越紧的。俄而肩头便是一窒,竟被云天河从身后抱了满怀。
“嗯,菱纱你说的没错,紫英穿的是太少了,摸起来很薄。”慕容紫英剑匣放在一旁,倒是方便了他抱得更紧些,口气一本正经。他皱了皱眉头,慕容紫英陡觉脚下一轻,“吃的也不够,还没有我昨天打的野猪重。”
“……胡闹!”他忿忿地一甩袖,韩菱纱捧着肚子笑不可抑,擦掉眼角泪花,又板起脸,“这样可不行。小紫英,要照顾好自己,我们都很担心你。”
我们都很担心你。
……
我很担心你。
梦见樽不能言语,初时对他说这话的是两个人,琼华坠落十年后,便只有一个人了。
没了少女不厌其烦的絮絮嘱咐,云天河的话也开始多起来,其实他话本就不少,可缺失了一个人所多出的空白,总归是难以填补。就像梦璃走后,三人之间,也总像是缺了什么。
唯有那个拥抱一直还在,亦成了野猪之外的保留部分。云天河这辈子照顾过的两个人,云天青和韩菱纱都极惧寒,这份影响根深蒂固,连带着他也总是觉得慕容紫英冷,每次都要说上两句。慕容紫英开始还没在意,直到有一次,在云天河捧出的兽皮袄面前终于败下阵来。
“……我会注意。”
得到允诺,云天河脸上的笑也终于灿烂起来,他自然看在眼里。他不欲那人忧心,自此也多留意几分,天长日久下来,竟也是惯了。
或许该回去多加一件衣服?
他收回思绪,案上烛火已将燃尽,纸张墨迹半干,条分缕析,皆是对门派中事宜的处置。琼华重建未久,故人又多半零落,一时并无几个可以援手的。他身为掌门,诸多杂事自然只能一力承担。
这一次新弟子入门,仅有的三五个长老都忙得分身乏术,他也足有月余未回过青鸾峰。所幸明日大典过后事情就能告一段落,新的肃武长老虽只是他的师侄一辈,教授新弟子课业还足以应付。既然得闲,值此机会,正好去多采些矿石,重建剑阁。琼华以铸剑术为所长,总不可耽搁。
他临窗下望,新的掌门居所在门中极高处,沿山势而下,弟子居所与剑台、丹房等各处星罗棋布,杂聚错落,除去极少数所在,此时都已熄了灯火,极尽静谧,只听得雨声淅沥。
——竟然这么晚了么?慕容紫英微微一怔,彻夜未眠,他竟未曾留意敲过了几更。而今更深露重,是时候安歇了。
抬手拂灭烛火,他开了门,还未踏出一步,忽觉迎面风来——
便有一团影子,和着无边夜色与潮湿水意撞进了他怀里。
“……!”
慕容紫英一惊,正考虑着要不要拔剑,就见那团影子里伸出两只手,熟门熟路地搭在他肩膀上。云天河抬起头,眼睛闭着,话里话外还带着笑:“紫英,是我。”
“……先进来。”
顾不得身上沾染的淋漓水迹,他连退几步引着云天河入内,阖上门扉,便蔽了室外风雨。
刚灭的烛火旋又燃起,藉着微黄光晕,他飞快地上下扫了一眼,随即转入内室,再出现时手里已捧着布巾与干净衣物:“天河,把衣服换了。——你怎么会过来?”
本来也是这次回去要带给他置换的新衣,不料这时就先用上了。慕容紫英静静看着他抹净头脸又除衣更换,心下惊喜掺杂。惊的是自琼华重建后,云天河统共只随他御剑来过此地一两次,他双眼不能视物,如何就能记得路途;而喜……自不必言。
“紫英你每旬都会回青鸾峰,这次时间久了点,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云天河摸索着系上腰带,答得自然而然。
这次确实太久了。
慕容紫英闻言,心下泛起些柔软的歉疚。他踌躇着开口:“抱歉,天河,我……”话未说完,云天河已先给了回答。“紫英你不用道歉,没什么的。”
说话间他已整理好衣饰,脚下准确地一转,正对着慕容紫英。此时雨声渐小,然而阴云未散,犹自不见星月。恍若无垠暗夜之中,便只有一盏烛光映着一个云天河,摇曳出一室暖色。
“你过去,我过来,这都一样。紫英,你总是想太多。”他神情几乎毫无变化,唯独到末尾不赞同的摇头,却也是和往日一样的平静安然——他仿佛什么都没想,又似乎正理应什么都不必多想。
慕容紫英哑然,却亦觉得这样才正合宜——或许也只有耿直的野人思维能做到这一点?他垂下头收拾起云天河换下的衣物,唇角微挑,几乎便是一个笑意:“好吧,我不想就是。时候不早,你一路御剑过来辛苦,去我房里安歇吧。”
“不了。”云天河却摇头,“雨还得一会才能停,现在过去,你穿的少,又要淋湿。”慕容紫英待要分辨自己早已修得半仙之体,不惧风寒,肩上却一紧。云天河拥着他,露出笑容,“紫英,给我讲讲你的事吧。”
好在他来得晚,不然只怕是……不得清净。慕容紫英几分无奈地脱出他怀抱,引他到案前坐下,探身去关了窗。几缕未束长发从肩头垂落拂在云天河脸上,有些痒。他抬手揉了揉鼻子,不由道:“紫英,你身上又香了不少。”
修仙日久,周身至多是仙家清冽气息,又何来什么香气——心知如此,然而毕竟多年相处,慕容紫英也早不似少年时那般,会轻易板起脸斥责他。可这话……他只抽手回身,长袖拂过桌案时不经意地一顿:“天河。……上旬梦璃传过话来,说是已经寻到菱纱了。”
“什么?在哪里?”云天河果然激动起来。慕容紫英伸手阻止他站起,神情里亦带了笑,只可惜云天河不能眼见。“百年苦役已过,如今转世在一寻常人家,父母俱在,虽不算殷实,但胜在恩爱和睦,对菱纱也是极好。”
他想起柳梦璃话中还道,为保菱纱此世顺遂,她几次潜入菱纱父母梦中,本是想先稍作提点便罢,孰料那对夫妇性情淳朴,竟误认是仙灵托梦,要点化了他们女儿去修仙,自此更是万千疼爱不足。
“其实他们说的也没错。”云天河听到这里笑道,“梦璃那么厉害,要是能帮帮菱纱就更好了——就是不知道她这辈子还想不想修仙。对了,菱纱她这辈子叫什么名字?”
“仍是菱纱。”慕容紫英失笑,那对父母起初早为女儿想了别的名字,奈不住仙灵托梦执意要如此称呼,就用了下来,自然也当作了是仙缘深厚的证明。柳梦璃素来宽和温婉,却不料在这等小节处执念深重。“梦璃的意思是,让菱纱仍用过去姓名,修仙之后感应前尘,回忆起往事也更加快些。”
韩菱纱本就是灵敏聪慧的女子,若加之柳梦璃照拂,十数年或许便能尽忆旧事,也未可知。“至于修仙一道,成或不成,终究要看菱纱自己选择,纵然她不愿,清心静气,益寿延年,也不无好处。”
“不知道菱纱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云天河心思却在另一桩事上,“既然菱纱要修仙,为什么不让她上琼华来?”
“天河,菱纱还是三岁幼童。”慕容紫英摇头,唤他名字,“我入门时虽也年幼,毕竟比眼下菱纱大了几岁,又有诸多师叔伯看顾,如今琼华弟子大多年幼,纵然让菱纱入门,又让谁来照顾她?何况,”他无声轻叹,“亲缘深重,既然此世有幸弥补,又何必再留遗憾。”
生离死别,亲缘纸薄。细细想来,他们四人,竟无一人得脱。
云天河想了想,点头称是,他本就不是会自寻烦恼的性子,便也真心为韩菱纱高兴。慕容紫英见他如此也觉宽慰,又说起柳梦璃身为幻暝妖界之主,事务料来比自己只多不少,怕是也不能常居菱纱身侧。如无差错,过得两年教导菱纱的人大概就要换成自己了。然而若那孩子性情似极了菱纱,又不知能不能捺得住性子?
他一字一句缓缓说与云天河听,云天河微皱着眉,听得极认真:“修行规矩菱纱一直都不喜欢,不过她想的话,就不会有问题。”
他又绽开笑,“师叔当年教我都教的很好,菱纱比我聪明,一定学得更好。”
比起韩菱纱,云天河当年称呼上尚算得规矩,然而琼华一事之后,他们情谊日密,这“师叔”二字已有许久不曾叫过了。此时旧事重提,恍然便有了些韩菱纱式的促狭意味。慕容紫英哭笑不得的斥了他声胡闹,倒也没几分认真。他正想查看雨势如何,云天河已如同知晓他心意般说道,“紫英,雨停了。”慕容紫英便携了他的手,两人一同推门出去,室外果然只余水木清芬之气,连绵雨丝不知何时已止歇了。
“那么随我回房。来日方长,明日大典后我会问过梦璃,若她闲暇,我便带你去见她和菱纱。”
他起先半步,云天河应了声,也跟在他身后。云天河虽双目不能视物,但凭借着敏锐感知御剑尚可操纵,在紫英牵引下前行自然不在话下。两人沿着新铺就不久的青石长阶缓缓下行,虽错开些许,但也仿佛可看做并肩。
轮回往复,浮生逝水,却还能有如今,能这般淡然的论及来日。
一轮明月破开云层,清辉下彻,他驻足仰望,只觉无算时日以来,唯有此刻最为平和。
“紫英,怎么了?”云天河察觉到他停步,便也跟着停下问道。
“没什么。”慕容紫英摇头笑说,“今晚的月亮,很圆。”
百年心事归平淡,而今仍能有这样一个人相伴身旁,已是极好。便如片刻前绵绵细雨,随风入夜,润物无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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