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师

　　那是一面硕大的铜镜，正正摆在中央，上面点缀以珠宝纹饰，顶端还绘有诡异的图腾。

　　镜面上模模糊糊地映出了一个人的模样。

　　那是个不及二十的少年，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白衣，趴伏在宽大的高台上，胳膊腿都露了一大截在外头，白嫩嫩的在火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胡還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被黄灿灿的镜面吓了一跳。

　　里头映出了他此刻的模样。

　　眼尾微微翘起的勾人凤眸，挺直小巧的山根，红润微嘟的菱花唇，和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一张极其娘炮的脸，还带着点儿妖艳贱货的味道。但是仔细一看，和他上辈子的五官并无太大区别，只是某些小细节上的变化，导致这张脸多了几分勾人妖气。

　　胡還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

　　他应该死了。

　　他生来就享锦衣玉食，万般宠爱；随着年纪越长，才智容貌都越发出色。偏偏有一事不圆满，那就是胡家的遗传病，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的双胞胎哥哥能跑跳自如，之后更是参军、一路高升，成为了年轻少尉。他却只能被圈在胡家大院儿里，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全靠一根网线。

　　胡家不免对他越来越愧疚心疼，恨不能日日捧在手里。

　　但就算是这样，他在大院儿里熬了二十来个年头，终于还是死了。

　　胡還望着眼前的景象，有一瞬的茫然。人死，不该是入地府吗？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

　　是实体的。

　　他重生了。

　　他穿着款式复古的衣衫，虽然衣衫破烂得厉害，但胡還却依稀能辨出它的款式——白色的曲裾深衣，上衣下裳相连，左边衣襟的前后片缝在一处，后片衣襟加长，腰间还系着一条黑乎乎的丝绸腰带，上面绣着的纹路几乎辨认不出。

　　“嗤啦”一声，突然在胡還的背后响起。

　　他转过了身，陡然发现原来自己站在一处高台上。

　　而高台之下……是一片人海。

　　他们穿着脏污不堪的衣裳，脸上抹成黑色，辨不清五官和神色。而站在最前面的人们手中举着火把，刚才的声音就是他们点燃火把发出来的。

　　他这是重生到哪里了？火烧妖孽的现场吗？

　　就在胡還犹豫着要不要趴回去装死的时候，那些人哗啦啦齐齐跪倒了下来，口中呜里哇啦地说着胡還根本听不懂的语言。他们一边说，还一边冲着胡還叩头。

　　胡還心底多少有了数。

　　看来不是火烧妖孽的现场，是祭拜神明的现场啊，而他看上去，大概就是这些人祭拜的对象。

　　他到底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胡還的目光朝远方望去。

　　远处是一片绵延的山脉，山脚下隐约能瞧见一些重重叠叠的房屋，抬起头，是一片纯净的星空。

　　这时候，那些人终于拜完了。两个高壮的男子从地上爬起来，大步走到高台边，而后猛地跳上了高台，伸手就将胡還抬了下去。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凑了上来，躬腰，用陇西口音道了声：“请觋留在我们大山……”不再是刚才乌哩哇啦的陌生语言，胡還总算能听明白了。

　　但是……“觋？”

　　老头儿又躬了躬腰：“我们送您回洞里去。”

　　洞里？？？

　　这也不是原始社会啊，住什么洞？

　　但那两个高壮男子已经抬着他往一处黑黝黝的山洞去了。山洞里凿成了可供人居住的模样，石床之上铺了被子，床边还有石桌、石凳，洞内燃着火把、放着点满火的小鼎。进去后倒是有一股暖意扑来。

　　“这是什么朝代？”胡還问男子。

　　高壮男子笨拙地开口道：“秦、秦……。陛下逝、逝了。现是二世。”

　　秦？

　　二世？

　　秦二世？

　　“是秦二世胡亥？”胡還对这个历史上的人物印象格外深刻，无他，名字和他的太像。而且这人是历史上一个穷奢极欲的暴君，如同神话般的大秦就终结在了他的手里。如何能记忆不深？

　　男子急了：“不、不！是、是公子扶苏即位。公子扶苏！”

　　胡還好一阵才消化了这个拐了大弯儿的历史。

　　这一年是始皇三十一年，始皇偕同国师徐福失踪于寻觅仙山的途中，有人说陛下已逝，也有人说二人成仙去了。不管他们究竟是去了哪里。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世界的历史完全扭曲了。始皇应该逝于三十七年，而同年公子扶苏与将军蒙恬被害死，胡亥登得大位才对……

　　“我是谁？”胡還又问那男子。

　　“您、您是觋。”

　　胡還又费了大劲儿，才从男子口中问清了前因后果。他是晕倒在山外小道上，被这些人捡到的。这些人称他为觋，其实就是巫咸的意思。古时候称男巫者为觋。

　　古时认为巫咸能通灵，能治病，能卜筮……巫拥有极其强大的自然力量。

　　早在舜帝时，就有关于巫咸国的传说了。

　　这时巫咸甚至都分出了种类来。有气血、灵慧、预思、摄魂、灵媒、斯辰。据说能为巫咸的男女，都是容貌极其出色的人物。这一点，胡還在后世瞎看一些杂书的时候，也曾经看到过。让胡還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个说法，认为斯辰是绝美的同性恋少年，他们短命且超脱自然，凡他们所想，都会成为现实。

　　胡還觉得自己看起来并不太像是同性恋，他们一口认定他是上天派下来拯救他们的觋，大概是因为他这张脸实在是太出色了。

　　“巫女说上天会派下您来到这里助我们，她说您长得不似凡人……”

　　这话不是骂人吗？

　　“你们有巫女？”

　　“她、她已经死了，就在两天前。然后，我们迎来了您。”

　　“我是谁你们知道吗？”

　　“您是觋啊。”

　　他想知道的是，这具身体是谁啊。

　　“我们快要活不下去了……巫女病了很久，已经很久没有给过我们指引了，会死的，这样大家都会死的。所以她让我们去寻你……”

　　胡還困倦上头，躺在石床上，话没听完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梦中仿佛有一双手将他抱了起来，虽然不耐烦，但却怕极了他哭，他一瘪嘴，那人就忙伸手捏捏他的脸颊……是他上辈子的兄长吗？不像。他和胡骁是双胞胎，怎么会像是梦里这样，被对方抱在怀里呢？

　　胡還想仔细去看那人面容的时候，梦却霎地醒了。

　　外面已然天光大亮。

　　两个高壮男子正蹲在火堆旁烹煮食物，胡還抽了抽鼻子，什么味儿也没闻见。

　　胡還呆了呆，有些怀念上辈子的锦衣玉食了。

　　秦朝时能有什么吃的啊？只有花椒盐巴葱花可供调味。这时候还没有炒菜的概念，什么土豆、西红柿也是没影子的事。更别说上辈子他吃的各种精贵料理了。

　　“有鱼吗？”胡還问。

　　“有，有……”男子忙去捉了鱼来。

　　胡還打发他们将鱼肉清理干净，切成薄片，再配以葱芥盐混的酱，胡還这才觉得终于有能下口的食物了。生腥的味道被胡還所忽略，他三两口吃掉了鲜嫩的鱼脍，这才从男子手中接过了一只木碗，木碗中盛有汤水，汤水上面飘着点油花，这并没有让胡還觉得很好，反而让他觉得看上去有些显脏。原本想喝两口热汤暖一暖肚子，胡還也只能放弃，将汤碗还了回去。

　　这木头碗也不大干净，还不如石碗呢。

　　木头缝里最容易藏污纳垢了。

　　胡還缓缓吐出一口气，很快在脑中规划好了未来。

　　公子扶苏性格温良，善纳贤才，他别的本事没有，上辈子窝在胡家大院儿里，却看了成千上万的书，还能拿出来卖弄卖弄，若能往咸阳去，做个官儿，应该就不用再过这样艰苦的日子了。顺便还能弄清楚这具身体的来历，那就更好了！若是个钟鸣鼎食的人家，那他距离上辈子的生活水平也就迈进了一大截。

　　那头男子欢欢喜喜地捧着汤碗，喝得啧啧出声。

　　这可是觋碰过的汤碗！

　　男子脸上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这些人真好满足。

　　为了早日离开这个地方，胡還决定先解决掉他们的麻烦，否则他定然是走不了的。

　　“为什么你昨晚说你们要死了？”

　　男子放下碗来，面露苦涩：“没有了巫女的指引，会死，一定会死的。”

　　是了，巫掌族中治病、卜筮、通灵等本事，对于古人来说，若有大事，是必须要卜筮问祖先神灵的，若是没有卜筮的结果，他们就会如同无头苍蝇一样。而治病这样的大事也交予巫咸手中，若是没了巫咸，一旦病了也更是如同无头苍蝇。

　　“我不能留在这儿。”胡還道：“但我可以为你们选出一个新的巫咸。我也可以为你们卜筮，治病。”

　　男子忙站起身，一溜烟儿地跑了。

　　过了会儿，他就带着昨日那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回来了。

　　老头儿颤巍巍地在胡還跟前磕了个头，爬起来，道：“请您为我们卜筮。”说完，他身后的男子放了一块龟甲到胡還的跟前。胡還曾经从书中见过这东西，但真正接触到，还是头一回。

　　他将龟甲拿了起来，一股极其强烈的熟悉感窜入了他的脑海里。

　　是属于原身的吗？

　　胡還不通卜筮，但他却做得像模像样，以火炙烤龟甲，龟甲背身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很快就出现了纹路迂回的裂缝。胡還扫了一眼，随后闭了闭眼，仿佛在与先祖神灵沟通一般，随后他睁开了眼，在数人瞩目之下毫不脸红地瞎扯道：“先祖有示，但你须得将所有族人带来我跟前。女子，小孩儿，病了的人也都要带来。”

　　那老头儿毫不怀疑，忙转身去召集族人了。

　　然后高壮男子便将胡還抬出了山洞。

　　这种落后又信仰巫术的地方，凝聚力往往极强，服从度极高，没一会儿的功夫，山洞下的空地上就聚集了许多人。男女老少皆有之。他们脸上洗了个干净，这下五官看上去顺眼多了。

　　胡還也就目光一路梭巡过去，最后挑了个长得最好看的女孩儿出来：“先祖有示，她将成为你们的女巫。”

　　老头儿不解道：“可她什么也不会啊。”

　　胡還冲她招了招手：“你过来，我教一教你，你就能治族中人的病了，也能卜筮了。”

　　女孩儿怯弱地走了过来。

　　胡還拿起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这两种植物，能治多数病，知道吗？这是神之所赐。若是此两物不能救治的，便是要随神仙而去了。”

　　“这是龟甲卜筮之法……”

　　本来这些也不是如何高深，何况后世早已总结出了规律，胡還教导了一下女孩儿科学卜筮、治病之法，然后就站了起来。

　　他已经观察过了，这山里有姜和穿心莲。

　　姜祛风寒，止呕止咳；穿心莲消炎去热解毒。

　　“一个冬日吃，一个夏日吃。分量须把握得当，不然便会毒死人。”

　　女孩儿怯怯地点着头，看着胡還的目光充满了崇拜和敬畏。

　　胡還伸脚扫了扫地面，图形字迹很快被模糊。

　　老头儿颤声问：“这、这便好了？”

　　“巫之间的传承，不过瞬息的功夫即可。”胡還睁眼说瞎话。

　　那老头儿却立刻露出了敬畏的表情，朝着胡還磕了头，其余人也纷纷磕了头。

　　胡還看得很清楚，这些人未必真的需要巫咸，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信仰。选个女孩儿出来给他们，不过是给他们制造个新的信仰出来而已。

　　胡還想了想，又给那女孩儿补充了一句：“族中人须得多喝热水，无论冬夏都不得饮生水。碗筷使用后须得清洗干净，每七日必须用热水清洗身体，带走污秽。”

　　女孩儿忙点头。

　　“我走了。”胡還摆了摆手。

　　老头儿起身掏出一物递给了胡還，胡還估摸着里头是钱币一类的玩意儿，当即毫不客气地收下了。他来时身无他物，走时也就多了些调味料、草药、炊饼和那个盒子携带在身上。

　　还有大胆的女子羞答答地望向他，企图随胡還出山去。胡還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长得还没他一半好看呢。

　　胡還只在这座大山里停留了两日不到，不过他却不知道，从他走后，大山中族人对他始终难忘，并将他模样、姓名刻入山壁，每年都要前往跪拜，众人称他为天巫，意为自天上而来的巫咸。

　　这位天巫拥绝色之貌，卜筮治病之能极大，说的每句话都令人受益匪浅。

　　尤其是那句多喝热水，他们视为箴言，世代相传。

　　……

　　胡還手里没地图，迷迷糊糊拐上了官道。

　　胡還咬了两口无味的炊饼，顿时没了行路的动力。

　　还不等到咸阳，他怕是就要饿死了。

　　正想着，就见一辆马车疾步奔驰而来，马车两旁还围着几匹马。胡還站起了身，招了招手。不知道秦朝能搭顺风车吗？

　　谁知道那马车还真在胡還跟前停了下来。

　　马车内走出来一个男子，男子见了胡還一身破烂的模样，先是皱眉，不过当他目光落到胡還那张脸上时，眼底登时滑过了惊艳之色。喜悦顷刻从他眼底浮现。

　　“敢问这位公子可是遇了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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