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是狐狸精

作者:光头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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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年风月俱已往,旧日胜景今重来


      玄烨逛完一遍拙政园,坐在荷风四面亭中,皱着眉问左右:“为什么这里摆设都跟宫中差不多?”

      苏州织造祁国臣赶紧上前回话:“陛下有所不知,这逆产原属吴三桂女婿,他家的东西俱仿宫中样式,盘龙刻凤的,我们也不敢用,如今便充作行宫了!”

      见皇帝低着头不言语,祁国臣又试探着问:“万岁爷,咱们用膳看戏吧?”

      玄烨又抬头:“你可知这两人下场如何?”

      “哎呦,吴三桂事败,王永宁就自己活活吓死了!后来吴小姐也收押法办,家产收缴,真乃邯郸一梦!”祁国臣越说越来劲,指着外面比划起来,“我听说,他们从前住在这的时候,最爱看昆曲。常常在亭子里请客,那些优伶就在对面演些《牡丹亭》《燕子笺》,外头隔着墙都能听见……”

      “算了,我不想用他家的东西!”玄烨突然起身,大声打断他。

      祁国臣纳闷地望向皇帝,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来回对视了几次,皇帝又对他笑了起来:“祁和尚,要不……我还是到你家用饭罢。”

      “好,好啊。”

      仆役们正往房间里搬行李,忽又听见人喊:“走了走了!不在这住!都去织造府!”

      大家立刻嚷嚷起来:“难得歇下了,为什么又换地方?”“这里房子挺好的,就在这住吧!”“要不明天再搬?”

      总管尖着嗓子叫骂:“少废话!说换就得换!”

      皇帝这厢已骑马到了织造衙门里,进正堂也不上座,自己搬把椅子坐在东边。

      祁国臣不明所以,赶紧跪下伸着胳膊示意:“请皇爷坐正位!”

      “你不知道。”皇帝对着他笑,“这是你的衙署,若我坐过上面那把椅子,你今后没法坐了。这里也有唱戏的吗?”

      “有,有。”祁国臣很快从衣服里掏出本子来,上面一一列着戏目。

      玄烨翻了一遍,竟都是自己没看过的,干脆一把合上:“你很会操持嘛!那也不用选了,就按这上头写的,依次演来便是。”

      于是传进戏班,朱音仙领着戏子们磕了头,小心翼翼问:“不知宫内体式如何?求老爷指点。”纳兰便嘱咐他:“你们凡拜耍,都面对皇上拜,转场时不要背对皇上,唱词里有……”

      “别管这些规矩。”玄烨拍着扶手打断他,“全照民间的演法来。”

      成德和祁国臣一起看向皇帝,又偷偷对视了一眼。

      是夜江南湿冷的雨雪袭来,窗纸上疏影摇晃。

      曹寅捧书缩在椅子里,一只脚踩在屁股底下。

      尤侗抱了猫守着碳火,哼唱自己的戏文:“俺本是名门画阁小婵娟,倚香奁玉钗金钏。一朝离汉阙,万里适胡天。帐毳裘毡,刬地新妆变……”

      外面有人“咚咚”敲窗,只听见叶藩问:“方便吗,我进去了?”

      曹寅喊声:“来吧!”便有三个人提着酒进屋,站在门口说:“哥几个这就要走了,今晚想再好好聚一场,告个别。”

      曹寅一慌,立刻从椅上跳下来:“怎么这么快就走?不多住两天?”

      叶藩道:“上若要回维扬,蕺山要回姑苏,我一个爷们,总靠你施舍也不是办法。听说现在广州开了海,很好做生意,打算去那边试试。”

      曹寅的眼睛在他们身上瞥来瞥去,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笑道:“那我叫厨子多炒两个菜。”

      “卿是汉女,仆乃郑生。敢借溪水之纱,权作江皋之佩。持此为定,勿背深盟。”

      台上的范蠡伸手索要,西施女含情脉脉,羞涩地将轻纱递给他。

      夜色渐深,火盆里燃着松枝香炭。皇帝身披狐裘,一手撑着头,认真看他们你来我往。

      “何方国士,貌堂堂风流俊姿?谢伊家不弃寒微,却敎人惹下相思。”

      一见钟情的人们恋恋不舍,有太监举着托盘进来:“启奏陛下,苏州商人汪儒望、毕嘉进献方物。”

      皇帝回过神,低头看了看,从里面捡出一只精致西洋小盒,举着问后面的人:“这是什么?”

      “Snuff,鼻烟,闻了通气提神用的。”

      他顺手递给南怀仁:“那你试试。”

      南怀仁取一点在手背上,用力吸进鼻子里,不多时果然打了几个喷嚏。

      “有趣,留下了。”皇帝笑着一挥手,“赏!”

      “美人,念千年家国如悬磬,全赖伊平定。若还枯树得重新,合国拜芳卿!”

      转眼再见,范大夫已换了副面孔,周围全是护卫随从,西施吓得直往后退:“只恐性质凡庸,容颜粗丑,不足以负君王之望……”

      范蠡上前抓住她的手:“娘行聪俊还娇倩,胜江东万马千兵!”

      女人盯着面前的娇艳小生,眼波流转,竟不知在想些什么。

      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皇帝看得摇头叹息,祁国臣却不住打呵欠。

      优伶唱罢下台,玄烨回头吩咐:“叫他们换人演下一场吧,祁和尚?”

      祁国臣忙揉着眼抬起头:“后半夜了,万岁爷都不困吗?明天也能接着看啊。”

      玄烨想他说的也有理,便要众人撤宴休息。

      祁国臣却又搓着手凑上来,冲他眨眼睛:“刚才那几个戏子,陛下可有看着喜欢的?”

      玄烨一愣,眯眼瞅了他片刻,方冷笑道:“你料我在宫中没见过世面,从外头找些个美人儿来,我一见就丢了魂了,是吗?”

      祁国臣慌忙摆手:“万万没有!臣只想皇爷高兴快活!”

      “我的魂要丢早丢了,哪会留到现在。”他拍拍苏州织造的肩膀,“出门在外,面子比乐子要紧,你啊,还是有点不会办事!”

      祁国臣唯唯诺诺点头。

      玄烨又问:“刚才的小旦是谁?”

      “他叫王景文,文官儿。”祁国臣说完想到什么,又补上一句,“是个男旦。”

      “原来是文官,不是武将啊。”皇帝笑着点头,“演得很不错,多给他发些赏钱。”

      叶藩面色绯红,搂住曹寅脖子,喷出浓重的酒气:“如今江湖上,谁人不知你是个大大的孝子?老司空不在了,兄弟俩起码承家有望……不像我们几个,生不逢时,家破人亡,高低不就……”

      “我哪里算是孝子?”曹寅一把推开他,声音里带了哭腔,“我干这些,恰恰是因为知道自己不孝!”

      叶藩跌到地上,迷迷糊糊揉着脑袋。

      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紫铜熏笼里木炭燃烧着,偶尔迸发出几点火星。

      “他把能给的都给了我了,最好的师傅,最好的机会……可是我这十几年又干了些什么……”曹寅狠狠抹一把眼睛,口齿不清地剖白,“其实我也想证明,自己并非不忠不孝的人,让他亲眼看看,我也能干,也可靠!……现在连机会也没有了……就算以后办得到,他也会不知道。”

      叶藩瘫成一片,仰面看天:“是啊……一辈子为什么这么短?说没就没了?”

      “所以人生在世,就是操蛋!”汪上若狠狠一拍地板,“什么帝王将相,什么古今圣贤,什么忠孝仁义,都是操蛋!最后全他妈狗屁!”

      尤侗伏在桌上,哈哈笑起来:“孔家的圣人,投降比谁都快!那些老爷们,内斗比抗敌在行!拼命扶起来的国君,一登基先忙着选妃!关外的蛮夷来了,又假装自己是尧舜正统!不都是狗屁是什么?”

      一屋子人都跟着他古怪大笑。

      曹寅在黑暗里安静地睁着眼。

      皇帝一早起来又看戏,看到中午,酒足饭饱去爬虎丘,出了门才发现街上还都开着门做生意。

      国舅急得直出汗,指着慢慢聚上来围观的路人发脾气:“祁国臣!你是不是不懂规矩,还是故意的!”

      祁国臣也颇不服气:“我们苏州是江南一等一的热闹繁华,都遮起来皇上还能看着什么?”

      佟国维望向玄烨:“皇上,您看这,这真是……”

      皇帝哈哈大笑,吩咐成德:“你传旨下去,不论男女,尽他们看,不许阻拦。大小店肆,仍旧开张,不许掩闭。”

      一时之间,市民奔走相告,纷纷涌到大路上来。妇人躲在窗后嬉笑,男人扛着孩童追赶,一起观察这个骑在马上的白面书生。

      有胆子大的,一边跑还一边喊:“皇爷!皇爷!”

      玄烨低头冲他笑了笑。

      边上有红顶官员挥着鞭呵斥:“刁民!见了皇上还不磕头!”

      皇帝忙伸手阻拦:“不用跪,叫他们都不要跪。”又朝楼上挥了挥手。

      姑娘媳妇们都嘿嘿窃笑,有人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吾皇万岁!”周围哄堂大笑。

      玄烨回道:“你们也多有寿!”围观者立刻笑得更厉害了。

      出了阊门,沿着山塘河前行,一条石板路直通虎丘。两岸商铺林立,油盐酱醋布匹瓷器,烟酒糖茶古董洋货,凡是世人所需所求,无不能轻易买到。居民越聚越多,将窄窄一条街挤得寸步难行。

      河里亦不知从哪开来许多船,挤得跟陆地上一样满,男男女女有坐有站,甚至有人摆开茶桌,嗑着瓜子瞧他。

      玄烨哭笑不得,冲他们喊:“唉!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大家一听都哈哈笑,船娘乘着篙嚷:“咱们老百姓,从来只听说过皇帝,几辈子也没真见过皇帝呢!”

      “就一点不怕我啊?”

      人群又是一阵哄笑,旁边有小孩说:“你长得不吓人。”

      宿醉的客人尚未清醒,主人又再次摆起宴席。如此盛情难却,实在令人难以辞行。

      “我近来得了这本书,说李自成祖坟有龙脉。有个叫边大绶的,就奉旨去掘墓。”曹寅边讲边翻着手里的书页,“后来李闯拿住他报仇,但最终还是让他跑了,因此就叫作《虎口余生》。”

      “我知道此人,后来也做了清廷的知府了!这些书你以后还是别拿出来。”杜岕从盘里捻起一粒花生,慢慢咀嚼,“……君子之泽,五氏而斩,区区一个祖坟能保佑什么?”

      曹寅拿起壶逐一帮人斟酒,随口感慨道:“但明到底还是李自成亡的。”

      “不是!”顾景星突然站起来,碰翻了姚潜的杯子。

      “明不是李自成亡的!你们难道忘了昆山的事?那年刚颁了剃发令,都说宁为束发鬼,不作剃发人,全城聚起来抵抗。朱彝尊和顾炎武他们还到处屯粮草,发文告,想方设法联络郑成功!”

      叶藩红了眼眶:“如今还提这些做什么……”

      “七月初六,鞑虏炮轰西门,次次被百姓击退。纠缠了整整三七二十一天,调集三十万兵,才把昆山城攻破!那些畜生杀红了眼,像砍白菜一样砍人!五万户的县城,最后剩下一万不到,活下来的,哪一个不是虎口余生?”

      熊赐履摇摇头,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竿:“天下剧变,难得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纵使再次过上太平日子,也不是从前滋味了。子清,你还记着袁宏道的《虎丘记》吗?”

      不等他答话,叶藩先开口背了起来:“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

      曹寅自己饮下一杯,也接着说:“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

      “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

      虎丘山上乌压压都是人,已经看不出多少吴中第一胜的景致。

      皇帝站在石头前,他们就说:“这是孙权和刘备当年试剑的石头!”皇帝走到水池边,他们又说:“下面是吴王阖闾的坟,埋着鱼肠宝剑!”

      玄烨微笑点头,嘴里频频附和道:“好啊,厉害!”

      山顶的云岩寺塔斜斜耸立着,挂满了红灯笼。

      皇帝进庙里拜完佛,出来时又有人在外面喊:“来了来了!这里打十番的来了!快打一套给皇爷看!”

      众人立即在大殿前让出片空地来,文武官兵都站在两侧,一群老师傅就坐在中间打了起来,钟鼓铙钹一通乱响。

      明珠拉着脸,被后面的人挤得几次站不稳。皇帝却看得起劲,跟百姓一起拍手叫好。

      “好,果然好!但你们只晓得南方的音,还不晓得北方的音。我叫宫里的小番来,打一套给你们看!”

      山上山下大声欢呼,玄烨赶紧自己捂住耳朵。

      汪上若悄悄凑近:“楝亭,鞑子皇帝究竟如何?”

      曹寅脸上挂着笑意,轻声下饵引诱:“一个人的形容为人,很难说得清,他就要来了,你晚走两天,自己看看不好吗?”

      “就算他来,哪是我们一般人能见着的?”

      “也不一定啊,天子巡狩,这可是古时才有的盛事,你难道不想看看?”

      汪上若嘿嘿笑。

      “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叶藩闭着眼,自言自语,“鞑子的皇帝要是也死在南巡路上,那就好了……”

      曹寅一撸袖子扑过去:“你再说一遍试试!”

      “子清!初桐!”几个人手忙脚乱上来拉架,“算了算了!”

      身穿绛红缎衣的童子们,在千人石上演奏各种汉族乐器。苏州百姓跟着节奏摇摆拍手,欢笑赞叹。

      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此刻这是属于他的江南,眼前全是他的子民。

      童子们演完,底下都喊:“再打一套!”“再打一套!”

      玄烨抬高下巴示意:“你们再打一套《锦堂春》。”

      打鼓的童子累得甩了甩手。

      本地清客老师傅扶着石头问:“皇爷,总让别人打,你自己会玩吗?”

      玄烨起身咳嗽一声,低下头开始挽袖子:“怎么,你们很想看吗?”

      立即有不少人尖叫起来,远远看去仿佛油锅沸腾。

      索额图翻着白眼,抓住南怀仁的手:“了不得,皇上人来疯了,你那洋烟借我吸两下!”

      玄烨先坐在大鼓前面,“咚!咚咚!”敲了几下,一片叫好声。

      “我随便敲你们也说好啊?”他笑着站起身,闭上眼说,“北国有狂士,酒阑好击鼓。”突然扬高手臂,鼓槌雨点一般咂向鼓面。

      他本就有臂力,这一顿打得是气势磅礴,震天撼地。百谷草木催发生,鸾凤亦作箫韶鸣。

      众人都安静看完,默默拍掌许久,小声问:“还有吗?”

      皇帝便又摸起一只箫:“这次换个轻柔的,你们不要伴奏。”他自己清吹了一小段,问千人石底下:“可能听出是什么曲?”
      大家面面相觑。
      “嗯……耳熟。”
      “但想不起什么名儿……”
      只有一位曲师伸手:“是《夕阳箫鼓》!”
      玄烨笑道:“ 也叫《浔阳琵琶》,是你们江南的曲子。”

      这一晚鼓乐不止,虎丘山上灯火辉煌,待玄烨把十六件乐器全部奏完,已经是二更天,百姓却不见丝毫散去的意思。

      一圈侍卫护送着他往山下挤,只听得周围七嘴八舌说:“皇爷别急着走啦!”“几时还来玩啊?”

      皇帝官员胡乱答应着,闷头向前钻。人与人磨肩擦肘,呼吸相闻。
      明珠悄悄对儿子耳语:“这般光景,要是他们突然翻脸,我们都完了……”
      成德扶住他:“不要紧,别怕。”

      夜雾湿冷,寒气逼人,待挤出山门上了船,成德才把狐裘披到皇帝身上,暖炉塞进手里。

      玄烨坐在椅子上,身子微微有些发抖,脸上竟不自觉滚下泪来。

      佟国维又指着祁国臣骂:“我就说了!你不戒严,闹这么大,吓着皇上了!”

      玄烨抓住舅舅的手,轻轻摇头:“不……不是因为这个。”

      深夜的江面上雾气游动,紫薇星时隐时现,周围只有水浪拍打船舷的声响。

      玄烨用手背在脸上蹭了一下,小声吩咐:“叫高士奇来,我要拟一道旨。”

      成德悄悄退出去,一时高士奇进舱,备好笔墨,他便开口说:“明太祖天授智勇,崛起布衣,纬武经文,统一方夏。”

      高士奇心里咯噔一声,悬着笔问:“皇上,为何……”

      “别问。写。”

      他马上闭嘴,伏案疾书。

      “凡其制度,准今酌古,咸极周详,非独后代莫能越其范围,即汉唐宋诸君诚有所未及也。”

      “朕省方南来,驻跸江宁,将率百官登钟山,酹酒于明太祖之陵。”

      “写完了吗?写完就发邸报。”

      佟国维立即跪到他面前:“皇上,这万万不可啊!”

      玄烨俯身盯着他,眉心皱成一道深壑:“今天在苏州,你也瞧见了,根本没有原先想的那么危险。”

      “可苏州是苏州啊!”祁国臣也说,“姑苏南来北往的多,人情浅薄,什么都来的快,忘得也快!和金陵不一样……”

      皇帝一摇头:“朕意已决,非如此不可!再有谁来劝,就是抗旨不遵。”他转向高士奇,“你发吧。”

      高士奇鞠了一躬,捧着圣旨出去。外面的官员一看,立即炸了锅。

      “坏了坏了!”明珠直拍脑袋,“闹成这样,叫我回去可怎么面对那些王爷贝勒们……”

      “也不要紧吧?反正来都来了。”徐乾学小声嘟囔。

      明珠扭头便骂:“你懂个屁!”

      徐乾学倒吸一口气,转过身默默白了他一眼。

      天色渐明,皇帝静静看着窗外。

      纳兰成德递过来一杯热茶:“臣一直觉得很奇怪。”

      玄烨接住杯子,等他说完。

      “私下里看,陛下并非是木雕泥塑一样的人,但有时候却又那么……”成德笑了笑,还是欲言又止。

      “无情,冷血?”玄烨皱着眉,“终于问出来了,这就是你一直憋着的话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成德摸了摸自己鼻子,又大着胆子说,“全然无情的人也就罢了。恰恰因为陛下有情,所以才叫人困惑。臣从未见……皇上像今日这般光景。由此可知,以前只是故意不看、不想、不做罢了。”

      皇帝苦笑了一阵,把茶喝完,呼出一团白雾:“我要是像你,对谁都掏心挖肺,便不算累死,也要难受死。”

      成德开始尴尬地干咳。

      皇帝又靠在椅背上,眼睛望着江面:“有情之人也难以处处用情,不然可能就不灵验了……”

      天不亮,江宁大小官员就穿上朝服候在城外接驾。曹寅曹荃兄弟俩也站在人群里,跟周围人扯闲篇打发时间。

      “你也看过邸报了?”

      “是啊,想不到皇上要拜谒明孝陵啊!”

      “从前哪听过这样的事?此乃千古未有之德政,若是百姓也能知晓……”

      曹寅尚未说完,就听见汤斌跑着喊:“来了来了!都跪下!”

      众人立刻收起笑容,互相比着站齐了,安静跪在路边。

      一对对民尉跑过,夹道列在两旁,静鞭开路。又过了许久,才看见乐队,曹寅在心里默默数着,戏竹、乐管、笛、笙……原来用的是銮驾卤薄,想来皇帝坐的也是步辇了,算是简单轻便。不料等了半天,却等来一辆金舆,穹盖底下垂着黄缎幨帷,什么都看不真切。曹寅心中纳罕,只能和地方官一起跟在队伍后面走。到了将军府,金舆抬进门去,内大臣颇尔喷出来说:“今日暂不朝见,诸位先回去候旨吧。”

      曹寅正要往前挤,祁国臣一把拉住他:“子清,戏班我都带过来了!”他把戏本按在曹寅手里,“咱们当初定下的戏目,皇爷都很喜欢呐!你们从《浣纱记》往后接着演就行!”

      “好,好……”曹寅答应着,踮脚往院子里看。

      “还有件要紧事,我一定得告诉你。”祁国臣神神秘秘贴上他耳边,“你要是进献美人,必得是私下悄悄的,可不能当众叫人看见!皇爷说这样没面子。”

      曹寅一咧嘴:“你说什么?”

      祁国臣郑重拍拍他肩膀,转身背着手走了。

      曹寅愣了会,还是跑到大门口,对把守侍卫说:“我有要紧事,须面奏至尊。”

      侍卫吞吞吐吐:“皇上……休息了,暂不见人。”

      曹寅怒火中烧:“少来这套!你不认得我吗?叫纳兰成德来!”

      那侍卫左右看了看,凑到他跟前:“实话说吧,皇上不在这里。”

      曹寅皱眉:“那他在哪儿?”侍卫摇摇头。

      他木然立着发呆,忽然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暗自骂道:“蠢材!蠢材!”拔腿就往外跑。

      高士奇在后面喊:“马!马!”

      他又倒着跑回来,抓过牵绳骑上去,一路往家狂奔。

      织造府的大门前果然也有不少人戒严把守,曹寅气喘吁吁进门,跑过轿厅和二门。皇帝正站在大堂廊下和孙氏说话,听见声响便扭过头,眼神对着他从头扫到脚。

      “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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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勇卢闲诘》(清-赵之谦):“二十三年,圣驾南巡。汪儒望、毕嘉进献方物四种。上命留西蜡,赐青纻白金。”
    《历年记》:……次日皇爷早起,问曰:“虎丘在那里?”工部曰:“在阊门外。”上曰:“就到虎丘去。”祁工部曰:“皇爷用了饭去。”因而就开场演戏,至日中后,方起马。抚院传百姓:俱要执香跪接,候圣驾。上亦着头等哈传谕百姓:不论男女,尽他们看,不许拦赶,大小店肆,仍旧开张,不许掩闭。自此传闻,百姓挤拥街道,圣驾过,百姓叩首俯伏曰:“愿我皇万岁!”上曰:“你们百姓多有寿。”妇女多在楼窗内挤看。驾出阊门,到山塘上,人挤难行,河内舡亦挤满,上在马上又传旨曰:“百姓不要跪。”竟到虎丘,到山门即下马进去,自己上山,并无扶援者。登大殿,拜三世佛。拜毕,即到后殿看宝塔,又走至四贤祠,回出到大殿,对正门东向坐。。传苏州清客打十番,打完,上曰,“好,果然好。但是只晓得南方的音,还不晓得我北方的音。叫小番来,打一番与你们看。”即刻飞传舡上小番来,俱十五、六岁俊俏童子,一样打扮,俱穿酱红缎衣,头戴红纬貂帽,共一十六个。各持乐器上山,在大殿前两旁边立,打一套十番,果然好绝,姑苏极老班头,亦从未闻见者。约有一个时辰方毕,时已黄昏矣。上起而出,到天王殿,见下边百姓拥挤,塔上俱点红灯,照耀满山,看者不肯散去。上曰:“上边百姓都已听见了,下边的还没有听见,再打一套去。”随坐千人石上,打起十番。上南动手打鼓,后乃连打数套,逐件弄过,直打至二更时方完。即随二将军及长随哈等,在人丛中挤出山门,竟下舡,如飞开去,星夜出关,转至常州府,甚是戒严。二十八日到丹阳,竟往江宁去,多官拥护,一路戒严异常。
    康熙《南巡笔记》:“二十八日,回銮,过虎丘。山不甚高,亭榭阑槛,布满其上。千人石,高下可容千人。传为生公讲经处,故旁有点头石。剑池,在夹崖中,殊可观。平远堂,俯瞰虎丘之背,田畴林木,望若错锦。苏民仍列酒坊、茶肆,各安生业。管弦竞奏,觉有升平景象。然从事纷奢,罔知务本,未若东北风俗之朴实耳。夜坐舟中,与侍臣高士奇谈论古今兴废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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