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

　　停留在阿齐脸上复杂的双重表情只持续了短短一瞬，短到红羽脑海里弹出他的模样仿佛错觉一般。随即恢复如常，那双清色的眸子就像什么都未曾发生似的静静地盯着她。
　　红羽心里浮现出的第一想法便是：糟了！
　　刚才自己一口一口的神君叫着，还掺杂了自己的身世与往日旧事。这要是被阿齐全部清晰地听到了，不光她自己，灵源、灵溪、白泽的身份岂不是都要完全暴露了？
　　若是那样，之前为掩饰身份所做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她暗暗地颤了一下。
　　可用余光小心翼翼地观察，此时阿齐的表情一如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好像什么都不晓得。
　　但她感觉自己像是遗漏了些重要的小事，努力往下思考却是意外的头晕脑胀。眼前的视线忽明忽暗，似不真切。
　　这时心底传来自家神君的清亮传音，“放心，我在这房子周围设置了结界。他应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大神的声音如同涓涓流淌的溪水，哗啦啦地流过她的心间，舒适细无声。
　　她小声地叫了一声神君，对方却并没有回应。
　　身后灵源的脚步声徐徐上前，红羽听到他的身形在她后面站定，“圣上冒雨前来，有什么要紧之事么？”
　　而接下来阿齐说了什么，是怎样的神态面对灵源的，她却记不清了。
　　因为，红羽晕了过去。
　　作为遗憾，她自然也就错过了灵源抵至门口时那一闪而过的惊诧和无奈。

　　夜半子时三刻
　　灵源在内殿里喝着淡茶，照看着昏睡大半天的红羽。灵溪和白泽见此架势，稍早前不约而同地找了个借口默契地走开了。因此，此时整座府邸里只有他们二人。
　　红羽的眼角时不时溢出晶莹的泪水，灵源一次一次耐心地用手指将它们擦干。
　　她正身处怎样的梦境之中？为何流泪呢？
　　心里怀想着许久未曾和玉儿独处的灵源，静静地坐在床边观察着她的小脸。
　　万籁俱寂，宁静无声。
　　过了一会儿，灵源不耐烦地挑了挑长眉，缓缓起身向外面的大堂走去。
　　有人来了。

　　“你怎么知道朕会此刻前来？”阿齐悠闲地坐在大堂的上座，微笑地看着灵源。
　　“猜测而已。”灵源报以同样的微笑。
　　“是么？只是猜测？”阿齐迅速起身，开始轻轻地在大堂里踱着步，“朕觉得你应该会摸透朕的全部行踪才对呀！”
　　灵源继续微笑着，“皇上说笑，臣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人生在世，适当谦虚是件好事。但你…不该欺瞒朕。”阿齐顿住了脚步，转首望向灵源，脸上的表情倏然由微笑换成肃然。
　　“此话何讲？”灵源继续打着哑谜，语调和缓淡然。
　　“朕还是太子的时候，有次在街上偶遇一算命先生，他说朕有望龙冲天之相，命中富贵之兆，我赞他乃是神算子。”阿齐继续踱着，眉眼表情被桌上的烛光模糊，语气较之前倒显得清净悠远了。
　　“皇上龙躯贵体的身份被他看出来，自然是神算。”灵源打趣地说道。
　　“不，你错了。我赞他是因为后面的话。”
　　“哦？”
　　“他道我有命遇贵人的面相，我问他贵人是谁，他看了看天，回了我六个字：天机不可泄露。”
　　阿齐边走边侧首打量灵源，对面的人神色依旧如常。他听到对方在说：“想必是故弄玄虚，皇上许是被他诓了。”
　　他终于停下了游走的脚步，身体郑重地转向灵源的方向，用尽量不含感情的语调道，“朕曾经也那么认为，可直至今日，朕才知，他说的都是对的。”
　　抬头，便见灵源用深邃透亮的玄色眼眸直直地看向他，它罕见的不像世间之物，阿齐心里暗自道。
　　“能否告诉我你是谁？我只知道你，不是人。”
　　阿齐见对面几步远的男子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笑道，“臣只是一介草民，担不起‘贵人’二字。皇上您多虑了。”
　　“多虑？朕向来喜欢多虑。身为皇帝，敏感的心思是必不可少的。朕相信自己的直觉。”
　　“皇上定要这么认为，臣也没办法。”灵源敛起双目，平视其余，不再看他。
　　“今晚你若是不说，明日我便昭告天下，小玉是我朝的皇后，母仪天下，即日入宫。”阿齐的声音有些颤，但充斥着不可掩饰的寒意。
　　“朕知你不愿她留在这里，假若圣旨一下，便再也没挽回的余地。”
　　平和的眉目暗含不屑，灵源抬眸看他，“这是威胁么？”
　　“算是吧。”
　　“臣不知道皇上为何一定要探知我身份。”灵源速身站起，目视阿齐。他的眉眼射着无奈的光芒，又含着身为大神的慵懒之意。
　　阿齐的眸子由肃穆转变为哀怨，他的嘴里跟着零星吐出了几个字音。
　　“因为小玉在乎你，朕看见了她手上的绳结。”

　　望见灵源略微疑惑的眼神，阿齐的心里竟乍然上涌一层怒意，接着又是一缕苦意。
　　怒意是因为眼前的男子尚不知晓他在小玉心里的分量，苦意是因为小玉的绳结是情结这件事，当局的二人皆不知晓。
　　但他也并无义务告诉灵源红羽手上的绳结是为何意。
　　自小玉晕后直到午夜的大半天间，他曾劝过自己也许小玉只是惦记着自家长兄的安危，复杂的平安结被她那细巧的手编得那些好看，原是自家亲人深厚。
　　可每当他回想起小玉晕倒的那刹那，面前的男子上前一拥，四目相对的关切，怎么见也不像兄妹之间该有的情意。
　　这世间的人，最宝贵的感情无外乎三种：亲情、友情、爱情。
　　他们之间哪样情感都不属于，仿佛架空于这茫茫红尘万丈外。
　　后来他缓步雨中，见灵源紧跟着出来，身上未沾上一点水星。那一刻，他似乎懂了些什么。

　　“从小我父皇告诉我，这个世界上不止有我们身处的人间，还有天上住着的神仙，地下轮回的鬼魂。您是神仙么？”
　　灵源苦笑道，“当真要知道？你该听那算命先生的话，不应如此好奇。”
　　“不是好奇，是关心。”阿齐亮亮的眸子在昏黄的灯盏下显得格外清幽。
　　“天上的星宿繁星，每座必有一位仙君在守护，他们的职责在于人间的和平安稳。而我们，旨在六界井然有序。”
　　两句壮志干云、豪气冲天的话语在大堂的天花板上久久回荡，想着如何冲至云霄，响彻天际，可无奈地找不到突破口。
　　最后它们双双将这期间的缘故归结为大堂的空气凝住了。
　　阿齐惊诧一刻，旋即如坊间唱戏的戏子变了个脸色，干笑着，“那我该重新改口称您一声：神君罢。”
　　“还是你我互称最为方便。”

　　“敢问神君名讳？”
　　“名字只是一个代称，不重要。”

　　“那您下面的‘胞弟’和‘胞妹’是什么身份？”
　　“我不便回答，你若是能‘威胁’的了他们，他们便会告诉你。”
　　“那小玉呢？”
　　“同样。”

　　经过一番精彩至极的对话后，灵源悠闲地坐在上座的木椅上，下面是愁眉不展的人间小皇帝。
　　他丝毫不怀疑此人心机颇深，虽然自己泄了身份，其他的一概不说，但用鼻子想也知道他已经猜测出了他们几人的身份。
　　也好！他并不愿把真实的情况揭露出来，这种心情就像小皇帝微服出访也并不喜欢向寻常百姓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样。彼此彼此，为何不能互相体谅呢？
　　他的‘威胁’，自己对此可以不屑一顾。只是看不惯他拿玉儿的事当做筹码而已。
　　不过，他为何那么在乎玉儿送自己的绳结呢？
　　“既然你已经知晓我等一干人的身份，明日便会让我们离开，是吧？”灵源说完喝了一口茶。
　　“嗯，朕不食言。”
　　“好。”
　　既然话已经全都说开了，灵源正在心里盘算着该怎样将阿齐委婉地劝走，不断思考的思绪被阿齐的空谷足音带了回来，“神君，小玉……”
　　“红玉是我给她起的小名，她原本唤红羽，寓意是赤色的翎羽。”灵源一听阿齐还在叫着“小玉”，一直以来的烦闷劲儿涌了上来。他头一次听小皇帝唤她时，心里就感到了强烈的不适感，虽然不断告诫自己名字并不那么重要，但方才的他当真是下意识将想法宣之出口了。
　　阿齐的脸色微变，眼里很快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又恢复成黯然神伤的目光：“……红羽，她喜欢吃人间的小吃，特别是豆浆与油条。她好像不太喜欢吃荤馅的包子，喜欢饭后到处走走逛逛。她喜欢看夏晚的夜空，喜欢坐在河流边看绿莹莹的萤虫。我们人间每逢喜庆的时候会放礼花和鞭炮，我知道她喜欢热闹……”
　　他将近段时间以来对红羽的生活习惯一一和盘托出，其间个别微小的细节连灵源也不知道。
　　“你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灵源皱起眉头，阿齐说起时一脸回忆和温馨的神色让他有种莫名的不爽。
　　“虽然不知晓神君与红羽的关系，但我希望您得知后可以多照顾关怀一下她。她是位可爱的女子，纯洁善良。我知道我乃一介凡人，无法和她在一起，但我希望她希望她以后可以过的更快乐一点。”
　　“我知道。”灵源淡淡的说道。
　　“是么？那我倒真的多虑了。”阿齐干笑着。
　　不知不觉外面的天色已有暗转白，东方的天边稍稍泛起鱼肚白色。
　　他们已话一整个长夜了。
　　“朕走了，愿神君安好。若有机会再见……”他哼笑着，“怕是没有机会再见了。”话毕，刚抬腿一迈，灵源空灵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你为何对玉儿送我的绳结如此在乎？”
　　他回首，望见是灵源依旧清澈的眼瞳。只不过那双眼睛此刻却好像蒙上了一层水雾，看不真切。
　　“神君，都说你们神仙超脱生死，不被人类的七情六欲所累，超然出尘。有些人因此羡慕你们，可我却不以为然。”
　　“情是这世间最珍稀之物，拥有无可比拟的地位。我懂它，也就不羡慕仙风道骨毫无情欲的仙者。”
　　“长生永寿、权谋地位从来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需要的，仅仅是一知心人而已。”
　　话罢，阿齐从怀中掏出了和红羽几乎一模一样的绳结，举在掌心里，苦笑道，“就如同它一样，我一直在等待另一个和它配对的结，自以为等到了，没想到最终仍旧一人啊！”
　　“神君，您可能会不懂我现在怀有的感情。但，将来谁有幸得您宠爱，你便会明白。”
　　阿齐踏着晨曦飘然而去，他这次漏夜而来，虽是在皇宫，穿的却是一派仙风飘逸的玉色长袍。
　　只见玉带飘飞，他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翌日
　　红羽醒来时，发现她家神君、灵溪和白泽在大堂谈话聊天。
　　灵源：说一说你们昨天都做了些什么？
　　灵溪：做什么了？我不知道你何出此言啊。
　　灵源：我和玉儿在里面说话，你们是不是在外面偷听来着。
　　一听到此处，红羽心头一紧。
　　白泽：神君你设了个结界，我和灵溪神君哪里听得见。
　　不过这话说的实在没有底气，连红羽都能辨认得出白泽说话时的心虚感。
　　灵源：灵溪好歹也是神君，想破那结界也不是太难。是么？
　　想必是灵源用眼睛不停地瞟着灵溪，她有些坐不住了。
　　“我上街去找白泽，回来就见大门紧闭。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也不能贸然闯进去，便在门外等着。中途实在太过无聊，于是便顺便听听看嘛。”
　　灵源：就是神君干着偷听别人墙角的勾当，为何要说的那样好听。
　　只听话毕，大堂上就立即刮起了一阵大风。不消说，指定是两位神君分别看对方不顺眼大打出手而已。红羽都能想象到白泽那张叫苦不迭的面色，要是这动作大发了些，气势堂皇的白府就别想要了。
　　大风刮过，片甲不留。红羽看见一只椅子腿已经随着大风刮进了她的腿边。
　　耳畔传来白泽委屈的声音，“二位神君，要打出去打，干嘛要糟蹋我的府邸啊。这几个月我一直提心吊胆，想着好不容易要走，临了到底依然是赔了血本无归呀。”
　　这一席话说的倒是声泪俱下，但其间槽点颇多，有些是不方便让他们俩听到的。想必是白泽一时激动，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部说漏了嘴。

　　红羽和灵源、灵溪此刻正飞在云端，他们两人在前，灵溪位后。
　　一想起白泽那张被揍的乌眼青的脸，红羽嘻嘻地笑了一阵。
　　其实白泽原来那张脸还算英俊清穆，不晓得他要多久才会恢复旧时的光彩咧！
　　他已用惨痛的亲身经历告诉我，待在神君身边的日子是有多么难混……
　　红羽又嗞吧了一下小嘴。
　　身边灵源在悠闲自适地飞着，声音却是格外的认真和郑重：“玉儿，现在身体好些了么？”
　　红羽歪头瞅向灵源，她突然发现他的侧脸上高翘挺直的鼻梁很好看，“嗯，谢神君关心。”
　　“是不是最近太累了，为了编这个绳结？”灵源用手指了指他腰上的绳结，只见绳结下面的红色流苏随着飘飞的长襟袖口微微摆动。
　　“不是啊！我也是神鸟一族，岂会因为此事而乏累呢？我想起以前也莫名的晕倒过，包括我第一次穿越神界结界时。不知为何，我始终认为身体里的那股真气和晕倒有着某种联系。”
　　红羽低着头陷入沉思，而灵源眯起眼睛再也不言。
　　这件事，自己迟早会调查清楚。

　　在他们身后飞的灵溪看见他们俩“琴瑟和鸣”的场景，心里不停地泛着波澜。
　　迅速传音给月相，好像月相依旧在大街上摆摊晒着她的独门手艺。
　　“在么？”
　　“什么事，神君？”
　　“啊，我想告诉你，我准备启奏仙帝，你近段时间不必回仙界了……”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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