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黛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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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武丑


      黄昏,渐渐暗淡的天光映了一桌的昏黄。我执笔,绞尽脑汁在纸上写写画画,都是些零碎的字眼,连缀不成一张基本的逻辑图。
      心下一忿,再次揉成纸团,扔在地上。一气把周围一圈纸团胡乱踩扁。索性点上一支烟,任缭绕的烟雾模糊视线。
      原打算在见过戏班其他人之前,先定下整体风格。纵然有不少灵感,可要把这些整理成一篇完整的戏剧,却有些力不从心。
      烟头在烟灰缸里黯灭,起身。

      苏洄死后,顾纨也失去了消息。
      据说顾纨原本只是去同学聚会的,卸下红妆西装革履,平凡普通。一周时间过去,仍然没有回来。顾纨苏洄,这对花旦小生,没有任何预兆地消弭在了南尘镇人的视野里。戏班没有去寻他的意思,顺其自然,显出些人情的淡漠。
      所以,当眼前这个人撩起袖子,激情澎湃地与杨、潘二人把酒言欢,满口兄弟义气的时候,我才需要尽力克制住心中恣然的厌恶,继续堆出他乡遇故知的微笑。
      事先并未想到,那个在杨卓宇身旁的、酒红头发小跟班竟然会是戏班里的武丑,寿然。此刻在酒桌边大口灌酒的那人早就换了个夸张的茶色飞机头,更是拉长了原本就瘦的脸。天生的清秀也被微醺醉意磨灭了□□。
      “舒乔,怎么不喝了呀?我们这乡野小镇的土酒,不合胃口是吧?”寿然眼一挑,见我只是夹菜,反射性来了一句。
      “哪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见你们仨聊这么开心,还在想着怎么插话呢。”言罢,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时潘星笑得厉害,也发话道:“哈啊有趣有趣。不如咱仨都分点酒在你杯子里,来个酒水交融。”
      我还没回答,就听得杨卓宇破口大笑道:“哈哈哈!老潘啊,再下去就要滴血结义了啊!舒乔兄弟,喝了咱的酒,这心意可就算领了。别再把咱当外人了,插话么想插便插,又不是找娘们,磨磨唧唧的!”
      “就是就是,老把自己放在跟咱不一样的高度上,连喝个酒都咯得慌。舒乔,这样客客气气的,我寿然第一个不待见!”他站起俯身一把拿过我的酒杯就往里倒,杨、潘二人又顺次如此。

      接过满满的酒杯,承受满满的虚情。我面上是笑着,心里却几许酸涩。纯粹想通过刺激感官来麻痹神经,这一桌酒菜,却也不由得勾起了过往的酒席记忆。才刚刚记事,就被打扮得可爱讨喜,笑得反胃地给满桌的大人斟酒。
      现在想来,大概那个时候就起了读唇的兴趣。看着一桌人的脸色做些能让他们给糖的动作,久了就无聊得很。倒是有些打扮时髦的女性,总喜欢附耳说悄悄话,说得自己和听的人都脸色潮红,令人好奇啊。很多年后,当得知她们说的只不过是些由场合联想到的低级笑话时,对自己失望至极。
      这种失望,近期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南尘镇是个隔绝在人世之外的地方,纵然这些人原来有呼风唤雨的能耐,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匣子里待得久了,原本的野心也早就被日头磨得只剩生理上直接的需求。
      实在是对刚来这里战战兢兢,见到杨卓宇就如临大敌的自己感到可笑。掌握这镇子命运的是少数人。把我引进这里的人是顾纨,杨和顾,孰从孰属,微表情中就看得明白。戏班不去寻顾,又提升了戏班的高度。而这个寿然,无疑是个绝好的突破口。

      名义上是加入了那三人的酒聊,也不说自己的故事,最多用幽默的口吻见势附和两句,倒也能让他们笑得出来。不知怎了,这仨喝了点酒就特容易亢奋,用言语激他们玩游戏就一气喝个不停。
      现在我的身体情况不能多喝酒,在这个地方更加不能醉酒。来之前就喝了一杯牛奶,趁他们玩得尽兴点了一盘菠菜猪肝,意在保护肝脏。
      很容易,他们就醉得差不多了,潘星拉着走路已经左摇右晃、口口声声“我没醉”的杨卓宇离开了酒店。剩下一个寿然,已经面色通红趴在桌子上不动了。
      我站起,即使这样减小酒的伤害,仍然脚步踉跄,打嗝便是满鼻满嘴的酒气,头灌铅一样沉重,视线都有些恍惚。摇了摇寿然的肩膀,他瘦削的身子颤了颤,意识还没有清醒。于是转身厕所方向。
      胃还是不留情地痛了起来,大概吃术后治疗的药忌饮酒。额上渗出汗水,眼前重现第一天来镇子的画面。那天杨卓宇夸张地裸上身穿短裤,明明已经入秋还不嫌冷,真有画面感。
      不觉摇头,这么琐碎的事情在混沌的头脑里竟然那么清晰。有些控制不住精神在游离。周遭的声音都隐没了去,橙色的灯光覆在眼帘上,昏昧得很。
      几乎要软下身子的时候,肩膀被不知何人的胳膊环绕着动弹不得。那人臂膀上的热度惊人,头垂在我肩上往耳边吹气,腥臭的酒味扑鼻而来,弄得我更是混乱。依稀听得那人轻笑一声,叫着我的名字。
      我浑身一激灵,竟是寿然。
      “装醉么?”
      寿然更用力地圈绕着我的脖子,冷笑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么?舒乔,你真是糊涂。需要小小地惩罚一下。”
      他戏谑般咬住了我的耳垂。这微弱的痛感彻底催醒了几近沉睡的意识。竟然被弄到了这个境地,不好看啊。
      “你还真是过分热情呢,恶心的基佬。”我冷哼,往他手臂上咬去,然后开始吸吮。寿然手一抖,连忙松开了怀抱。
      转身,他一脸惊诧地盯着我看,嫌恶地打量着臂上的红痕,沉默着。良久,才表情僵硬地挤出一句:“这叫欲迎还拒么?”
      “第一次见到吧?”我笑着看着失措的寿然,“不知道你们家那位看到这个痕迹会作何感想。”
      “切”出声鄙夷,他将手臂环在胸前,转头不语。
      见他一副受挫的样子,我笑意更浓,“寿然,有话好好说嘛。犯不着对我假情假意的呀。还是说,已经习惯了?”
      “哼。”他转回头来,抿嘴眯眼,三两下把发胶固定的飞机头掰下来,搞了个中分,十足的汉奸头。随着发型的改变,人格也瞬间转换。他换得一副谄媚颜色,“那就请您听小的一言,也好过这些无趣的玩笑。”
      “洗耳恭听。”我见他面上丝毫不见刚才的失意,不禁感叹辨不明这是人格切换还是角色扮演,摆摆手说不想再喝酒,便随他离开这里去到戏班公寓。

      寿然住在另栋楼一层,厅里原本的餐桌上拥挤地堆放着化妆用的道具。有的过时款式假发经年不用,早就沾上了厚灰。唯独那面镜子擦得锃亮,在日光灯下冷冷地反着光。
      “请坐。”寿然招呼我,还殷勤地去泡茶。
      我点头微笑,他这适应角色的能力还挺得心应手。
      又是同一种花茶,虽然口味重复,却也不容易感到腻味。大概是自然的清香绵延唇齿之间,清淡微甜,最简单直接地俘虏了味蕾。
      寿然恭维的笑容像是一把利刃,总掩不住尖锐的锋芒。正因为他能够在各种不同的身份之间穿梭来去,不免让人有点发憷。细看之下,他的面容并不如初见时那般年轻,彼时大概是上了脂粉的缘故。
      “抱歉,刚才真是冒犯了。”他歉疚地说,见我不在意便开门见山,“实在是有话想单独跟您说,那家伙有点过火了。”
      “那家伙么?哈哈……”我笑出声来,这小子人格分裂还记忆共通呢,“敬称就省了吧,别扭得很。”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寿然温言温语,“帮我一个忙吧。”
      “愿闻其详。”
      寿然收敛起了形式上的微笑,凝眉道:“苏洄的死,绝对不是自杀。”
      第一次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些许认真的神色,不禁细细打量起来。而后他说的话,却只不过是邀我更深入戏班。他怀疑苏洄是被斯越所杀,戏班里的文丑,和寿然的关系非同一般。有些好笑他自己却还看不穿枕边人,当局者迷么。
      他说他有办法让我出镇,我是很想去相信的。只怕是之前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吧。苏洄的死,关乎开颅案的始末,以及戏班背后的真相。现今之计,也只有将计就计,尽可能用写剧本的借口,多与他们做一些接触。
      最后寿然依旧保持他那个年代感极具的标致发型,恭恭敬敬地和我道别。走在深夜的寒风里,连打火都变得困难。
      那家伙,真爱现呢。可惜再怎么积极表现,也不能掩饰他仅仅是一颗棋子的事实。人如其行当,他真像一个小丑,在台上越是卖命,就越让人误以为他已经泯灭了悲伤的本质。
      终于擦亮了烟头,火光微颤,确实暗夜里唯一的光源。嘲弄地看着那一排默立的路灯,四下阒寂无声。烟瘾越来越大,无视医嘱的存在。
      还是明白了,什么因为身体原因不想饮酒,统统是给自己找的最合时宜的借口,不过是想在那帮基佬面前保持可怜的清醒罢了。南尘镇很慵懒,慵懒到需要用这样被动的方式标示着自己的不同。一种从未有过的消极贯穿了我的身体。
      就算知道了真相,也已经是四面楚歌。那种酥软到骨子里的靡靡之音,比真枪实弹还要可怖好多。一味地确信自己最终能够逃离,会否也太过笃定,终有一天力不从心。
      切,这种程度就服输了。再次点燃一支烟,畅快一口,然后把身上藏友的两三包烟,联通打火机一起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如果连自己都放弃坚持,才会迅速堕落成他人的牵线木偶。再不能依赖上这种无聊的物什,再不能让心性被烟灰蒙尘。

      回到李曼生的家里,一种熟悉的封闭味道侵袭过来。
      墨水味、方便面味、咖啡味、烟味交相混杂,闷热得难受,像极了苏洄死时的客厅。那个传教画一般的场景在眼前渐渐铺陈开。
      ——永别了这个肮脏的世界,我要以一身无垢回归净土。
      遗书的字句,虽凌乱,但决绝。
      寻根溯源,我掏出手机,拨出包玉庭的号码。几声悠扬的高山流水响起,再联想起包玉庭那身中不中洋不洋的打扮,不绝忍俊不禁。对方的声音一出,笑意却呆滞地僵在了嘴角。
      “舒先生,阿洄是自杀的。”顾纨的男声,只听初次便无法忘记,他的音轨略微颤抖,一开口便做了这样的告白。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个一身媚俗戏服、眉眼生情,却又一派简致作风的古怪男子,在这一刻,听起来像要哭了一样无助。
      “怎么是……”
      “别……别说话!听我说!”顾纨语声微扬,有些愠怒,却又沙哑地压在了喉咙里,“寿然和斯越,根本就是两条狗。言尽于此,睡神在召唤着你我。”
      这后两句话,乍一听像是梦中的呓语,他努力不沾染上任何感情的色彩,却被粗重的喘息出卖。我以为他要挂断电话,正要喊住,一个尖厉的笑声从手机中传来,划破了粘稠的空气。
      “哈哈哈哈哈……真有趣!”包玉庭的声音几乎扭曲得辨认不能,清脆的鞭打声却异常响亮,还依稀传来细碎的□□,“你不要想着逃走哟,乖乖地在镇子里享受天堂的款待吧。”
      突兀的忙音响起,许久我才响起要挂断,没有再打。习惯性去掏打火机,裤袋里确实空空如也。自嘲地笑,喉咙都要被这种心惊的热度灼伤。整个人瘫软在床上,望着边缘石灰簌簌往下掉的天花板,回想着顾纨说的最后一句话。
      ——睡神在召唤着你我。
      当时的我怎么也没想到,这意味双关的八个字竟会这般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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