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浮屠

　　寂儿原来姓言，这是叶离两个月以后才知道的事。

　　言寂闲不住，腿脚就像上了弦一样，每天生龙活虎地到处乱蹦乱跳。等不及入冬，就已经把整个清泽山和九里河都转遍了。他知道后山有一个小瀑布，不高，约莫只有十几尺，但是水流湍急，石头上滑得站不住人，翠绿的青苔长在上面，如同打磨过的翡翠珠子。

　　瀑布旁挖些湿泥，再加上一些棉絮，就能做泥人了。这招还是言寂告诉叶离的。他有个哥哥，也姓言，也是那种不着家的野鸟一般的人物。最爱的就是流连于红粉青楼，言寂偷偷摸摸地凑到叶离耳边，说：他哥哥在夜里竟然带回过男人来，他起夜的时候撞见了，后来就听府上流传着什么“龙阳之兴”……

　　叶离脸一红，问他，他哥哥是作什么的。言寂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才说：“我哥哥啊…也许是…开场子的吧…”

　　叶离又问：“什么是开场子？”

　　言寂笑了起来：“那可是坏地方！小孩子不能去的。”

　　叶离瞪了他一眼：“你怎么总是疯言疯语的，脑子里净想些酒色之事！”

　　“我哥哥可比我厉害多了！去年开年他可带我见识了一回市面，都是二八佳人，仙女似的姐姐，哎！”言寂说高兴了还咂咂嘴巴，不过他眼珠一转，又转到叶离身上，“不过我觉得，还是叶哥哥最好看！”

　　叶离心想，这话不着边的小孩，定是时而真、时而假。不知道是不是他那位好哥哥的风流故事给他讲多了，竟把他调教成这样。亏了老天爷给他一副好皮囊，要是过了九里河，对面岸上，岂能还剩下一个好姑娘！想着，便不去理他。

　　言寂呢，也自顾自捏起了泥人儿。

　　他时不时偷偷看看叶离，然后不知不觉就用小泥手去抹鼻子，一个下午，整个脸蛋就和花猫一模一样了。

　　叶离又用自己的泥手去抹他，打闹着，泥盆掀了个底朝天，可是两个人的笑声，也全融进这泥土里去了。

　　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过得飞快，秋天短到几乎只给人留下了桂花清酒，落花随流水而去，很快又是小寒。冬天里的清泽山整个都冷了下来。就连山后那眼瀑布也快要结了冰柱似的。

　　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这几天言寂累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一靠着床就能睡的死沉死沉的，就算雷公也吵不醒他。

　　除夕前，又是扫房子又是洗被褥，言寂可从没干过这些。叶离又非要他帮忙，说是喝了九里河的酒，就要做九里河的事。于是也只好从挽起衣袖裤脚开始，双手伸进冰凉的河里。他这才知道，这桂花酿的得来的清冽与冷涩。他来的时候见到过桂花花瓣洒落在河面上，好似花海，又如同锦布上绣着形态各异，有疏有密的浅黄色花瓣，发着醉人的清香，撑着舟飘在花瓣上，仿佛是神仙老爷才能享受的事。叶离会吹箫，是叶三郎给他用不知哪里拾来的竹子做出来的其实也算不上精通，只不过会吹几首简单的曲子罢了。在山谷中，余音袅袅，吹拂着花瓣泛起的涟漪，他似乎也随着这淡淡的涟漪浸在这九里河里了。

　　如今一转眼就要过年了，他在这里也赖了三个多月。山中对于他，尽是些新鲜玩意儿，看不腻的野虫，听不腻的鸟叫，闻不尽的花香。这可比在大宅子里，拨弄竹简，胡乱涂写有趣的多了。他不想看满篇子曰、诗经、以及念不同的大道理。教书先生可不会在他念书的时候给他吹箫、更不会带他捏泥人儿，打水漂……

　　叶离拿了热水盆，看见他又在河边发愣，便大声叫他：“回神儿啦，手都要被冻掉了！”说着又赶紧拿着浸过热水的布给他捂手，一面把热湿巾塞到他手里，一面又蹲下来，把他洗的被罩连同木盆都挪到自己面前，他抱怨道：“富家公子哥儿除了天天纸醉金迷的，看来真的什么都不会啊…连这皂角都没有泡开，倒是白冻红了你那一双手。”

　　言寂听着自己被取笑，立刻把毛巾还回去，还顺势要抢叶离手里的木盆，叶离拉住他通红的手，叹了口气：“算啦算啦，你去帮叶伯伯弄灶台吧。”

　　言寂咧开嘴笑了笑，像是得了准许撒野的指令，跳着蹦着就跑回了房里，临走还贴着叶离的脸蛋亲了一口。叶离一下子就没了反应，只觉得脸边突然被冰凉凉的柔软东西碰了一下，周围的皮肤更觉得烫了起来。

　　除夕那天，小木屋贴了新的鲜红的对联，挂上了透亮的红灯笼，饭菜冒着热气，每个人都裹着棉袄，坐在门口，看河对面的烟花。最大最华美的烟花往往是最有钱的人家放的，说来幼稚，就连烟花，那些有钱人家也要拿来比一比，说不定能凭此一亲芳泽呢。

　　而此时，言寂回屋子里取出了一个包着的奇形怪状的东西，伸手递给叶离。叶离疑惑着拆开，才发现是两个小泥人，无关几乎无法分辨，只能看出来身形，只是在小人的后背上分别刻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字，叶离、言寂。言寂又一把将刻着叶离的那个小人夺过来，得意洋洋地看着叶离，仿佛像是得了先生夸奖，正要邀功请赏的学生，要是他有一条尾巴，现在肯定正摇摆不停。

　　叶离假怒道：“这泥人这么丑！我可不要！”

　　言寂的小尾巴一下子就不摇晃了，显出有点着急的样子：“这是最成功的两个了！其他的连个身子都没有！”说着，还心疼似地摸了摸被嫌弃的泥人。

　　叶离笑了，“可这又没眼睛又没鼻子啊。”

　　“你懂什么！这叫'品貌非凡，焉能以泥石刻之？'”言寂不满道。

　　“又是你自己胡诌的句子吧，还之、以，之、以的。不过，看在你这么用心良苦的份儿上，我便勉强收下了……只不过你这泥人儿站也站不住，我放哪里好呢？”

　　言寂笑道：“这还不简单，天天放兜里揣着呗！”

　　叶离白了他一眼，回屋将泥人包好放在了枕头边，他看着那奇形怪状的东西，又觉得放枕头边不合适，转而放到了木架上，又摇了摇头，还是不满意，又揣在自己身上，可是又怕自己不小心摔碎了，最终还是放在了床头。叶离觉得，刚才自己绕那么一大圈，真是傻得很。

　　言寂忽然跑进来，对他喊道：“现在的烟花最好看了！快出来！”

　　他随口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那个小包裹，眯起眼睛轻轻地笑了。

　　那晚的烟花再灿烂，终究繁华尽落，怎样也不比不上那个粗粗糙糙的小泥人。

　　后来几天，他们去逛庙会，看杂技、庙会里红火热闹，走马观花。叶离拿着自己存的一小块儿碎银，给言寂买了身新衣服，绣着黑色锦鲤，带兔毛的红锦布马褂，他喜欢言寂穿着红色衣物，就像初见他那天的红色斗篷，显得精神。他给叶三郎买了一件蓑衣和深灰色的棉袄，他又买了些菜和鱼。到最后拎着东西回家的时候，言寂暗自纳闷起来，叶离分明是想要一个点心匣，他盯着那点心匣看了许久。那点心倒是看不出什么稀奇，但匣子却是精致的红檀，涂着黑漆花纹，勾着金边，还嵌着一颗深红的晶莹剔透的水晶，价钱不便宜，但是一块儿碎银还是换的来的。

　　言寂问他，叶离只是说：“没钱了。”

　　……

　　言寂是在上元节那天离开的。那天夜晚，大至皇宫内院，小至街头巷口，都张灯结彩，美不胜收。

　　他是被大轿抬走的，七八个壮汉，领头是一个精瘦的女人，吊着细眼，裹着黑色披风，笔直地站在轿子前。

　　言寂甚至没吃上一碗元宵，也没和叶离去赏花灯。天一黑他就被那精瘦的女人拉出门外。女人给了叶三郎十两银子，道了谢，转身就要走。叶三郎要给她撑船渡河，她却笑着回复：“罢了，我们自己有船。”

　　叶离说：“求您让我渡他一回。”

　　言寂拉了拉那女人的袖子。女人只好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是叶离独自乘船，言寂坐在船边。

　　言寂先开了口：“我要走了。”

　　叶离只是看着划出波纹的桨：“还回来么？”

　　言寂笑了出来：“废话。”

　　叶离转头看他，也笑了：“当真？”

　　言寂大笑：“等你什么时候当了那云泊寺里的和尚，我就来娶你！”

　　“和尚怎么能谈婚论嫁？”

　　“你难道会不肯为了我反俗？”

　　叶离白了他一眼：“我才不会出家呢。”

　　几句话的功夫，又到了岸。桂花已经全谢了，连叶子也不剩，只留下干枯的树枝。清泽山，真的又要冷清了下来。

　　回来的时候，叶离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爬上床睡觉了，怀里搂着那个奇形怪状的泥人。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发现门口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点心匣，红檀木的，涂着黑漆，勾着金边。

　　上面的红水晶冰冷得要命，可是他却怎么也觉不出刺骨。

　　他把点心全拿了出来，用白布包了，匣子里却放的是那个泥人。他又去后山折了梅花放在里面。鲜红的，很好看。

　　叶三郎觉得这盒子应该放那十两银子，可是叶离却执意不肯，抱着那盒子不撒手，活像护着食的小猴子。

　　此事后来就再没提过。叶离也再也没打开过那个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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