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邯梦

　　夏绰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从小到大，他明白什么是自己的，什么是自己可争的，什么是自己争也争不来的。
　　有时候夏绰觉得，当年父皇传位与他，或许是看在自己能够量力而行，不会被权利迷了双眼。
　　然而夏绰怎么也没能想到，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某个他也不曾知道的瞬间土崩瓦解。
　　然后从那个瞬间开始的日日夜夜，夏绰觉得自己仿若着了魔，因为他看向的每一寸地方，都有着那个人的身影。
　　父皇从小偏爱他，也许是因为他是他最小的儿子，也许因为他自娘胎里出来就体弱多病，小小的身影混在同龄孩子中，无端的惹人心疼。
　　父皇常带着他出行，他去过很多他的皇兄们未曾去过的地方，也见识过许多皇兄们未曾见识过的事情。
　　他自小虽病弱，但却有一身好学识，治国为君之道犹胜。父皇视他为半个太子，常与他共论奏折。
　　但他也常见父皇眼中那几分惋惜无奈。他明白父皇如此乃是怜他疾病缠身，而他却是见惯了宫人如此望他，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恭敬献媚。
　　夏绰的心，就好似一潭死水，从来掀不起半分的波澜。
　　直至那日，紫霄殿上，他望见了高台上翩翩起舞的粉衣丽人。只一眼，便似沉石入水，渐起波澜，再无止息。
　　他仍记得在御花园处，他开口问：“你腕上是何物？”
　　可笑她竟将他看做孩子，伸手拍了拍他的额头，将腕上的珠串摘给他看。
　　“这是红豆，做成糕点会很好吃。可我却更喜欢它的名字。”他低下头却只看见了她白皙的手掌里红色的豆子错杂着碎散的晶石串成一串，在艳阳下璀璨生辉。
　　一如她的笑靥。
　　远处有人唤她，她甚至忘记了那串红豆，便急急的跑走了。
　　他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珠串，抬头时却只瞧见她的背影远远的去了。
　　父皇在翌日作别回国，他一路上不发一言，却笑意满盈的瞧着手中的一串红豆。
　　他仍记得父皇得知后抚掌大笑，拍着他的肩道：“甚好，甚好。”
　　父皇为他修书一封急递魏国，求娶他心中所念之人。
　　魏皇回书，推说她年纪尚小，不急婚事。
　　但他怎会不懂其中真正的缘由。
　　她是魏皇的心头肉，是捧在手心里宠着的公主。又如何会许给一个体弱多病，在夺嫡中毫无态势的皇子？
　　于是夏绰自那时起决意一争，为她，只为她。
　　三年光阴，夏绰崛起之迅速，朝廷上风云变幻，多少朝臣为他倒戈。
　　三年后，他独身来访魏国，以夏太子的身份再见她。她却不识得他，只一番打量，却让他险些慌了手脚。
　　“你是谁？”她问，双眸明亮如夜空之星，那是他梦中曾想象过的模样。
　　“孤是夏国太子。”他偏要昂头作态，仿佛眼高于顶，实则却在遮掩无措。
　　“小妹，夏国太子是客。为你生辰而来的贵客，怎可如此无礼？”他识得那个人，那个人是夏国的太子，是她的皇兄。
　　“皇兄，他又不曾报过他的姓名，我如何得知他是夏国的太子？甚是没有道理！”她娇声撒赖。
　　他却看到她望着那个人的眼神，熟悉的令他心痛。他隐在袖中的锦囊被他牢牢的握在掌心，硌的他手心作痛。
　　他目送她行过礼，跳脱如幼兔般跟在那人左右渐渐远去，一如三年前不曾回头一望。
　　生辰宴上，他终究奉上他父皇为他备下的琉璃手铃。而他手中那锦囊，早已攥的不成样子。
　　他终究没能再提求娶之事，匆匆作别魏皇。他只记得那一日他将锦囊中满满一袋红豆扬在殿院中，第一次在宫中饮的烂醉。
　　熏醉中，她入了梦。一如三年前翩翩起舞，只是她的眼神，只望向一人。
　　而那人，不曾是他。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一度以为自己着了魔。视线所及之处，尽是她的身影。若即若离，美好似镜花水月，却永求之不得。
　　后而他明了，他未曾着魔，只是中了入骨之毒。那毒，名唤魏歆儿。
　　那毒，犹如跗骨之蛆，日夜啃噬他的心神，他的夜再无安寝。
　　是以，他得知那个人自请命率兵西北之时，他希望他就此葬身边疆。他希望她能陷入无依无靠的境地，而他会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在她身边陪伴。
　　也因此，他猛然觉醒自己已然失去了本心，他追逐起了明知得不到的。
　　可他深知，他放不下。
　　世人皆说放下，但放下谈何容易？
　　而他不知，在他犹自天人交战之时，魏皇已决意将魏歆儿嫁与他。只待三日后快马加鞭，魏皇一诺千金的婚书摆在他案上时，他瞪望着那一纸婚约，仿若这是一场旷日恒久的美梦。美好的好似稍不留神便会破碎。
　　他心中那一潭死水，自那时起开始沸腾不止，经久不息。
　　他千万次在梦中描绘她着嫁衣而来，盖头摇曳下她的面靥胜似桃花。
　　如今，要成真了。
　　只是，他从未想过。盖头下心心念念魂牵梦绕的容颜娇美依旧，但却是双眼肿若胡桃，泪水涟涟。
　　洞房花烛夜，他掀起盖头的瞬息便将原委了然于胸，又或者他先前只不过强压着自己不肯信罢了。
　　他心中狂笑，笑自己愚蠢，笑自己疯狂。是啊！除却那个人，谁还会如此轻易牵动她的心弦？
　　他见她站起身，他听闻她沙哑的哭腔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听到她的话。
　　“夏国主，我明白父皇嫁我来做甚么。夏国昌盛，你刚刚继承皇位，根基不稳。然而夏巍联手，别国自然俯首称臣纳贡。我也知你求娶我只因你却一个助力，缺一个强势的母族。这些我都知的。”
　　他抬起头，望着她嫁衣如火。望着自己心中此生所爱直言自己娶她不过是另有所图。望着自己心爱之人眼中盛满着对另一个人的担忧与爱慕。
　　他想，
　　这样，也好。
　　也好。
　　他咽下满嘴的苦涩缓缓的点了点头道：“你晓得，便好。”
　　他不再记得她后来的话语了，他只记得她纤细的手臂捧着杯盏，她的肌肤白若凝脂。
　　琼浆玉酿，美人如酒。
　　他耳边响起一句古语：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的心中隐隐作痛，只因这一切，终究是自己一个人的沉沦。
　　他未曾见她再笑过，面容上的神情淡而无神，他知她人在此。心，却在西北疆场上的那人身上。
　　她的宫殿，曾是他的太子府。他在院中种的红豆，每棵都长得旺盛。他仍记得她喜欢这种红色的豆子。
　　也是在那一天，他又重见了她的笑容，她说道：“云安，你也喜欢红豆？”
　　他却傻呆呆的怔愣着站在原地，只因她唤他。
　　云安。
　　云安乃是他的字。
　　他的心湖渐起波澜，他自嘲，终究还是没死心。
　　他纵她，宠她，护她。他娶了她便仿佛后宫三千人皆为草木，朝堂上雨露均沾的谏言他从来都压在奏折的最下面，他不让后宫佳丽踏进她宫门半分。
　　于是，大婚后的第二个寒冬，她怀了他的孩子。
　　他那个时候欣喜若狂，将太子位留给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若是男孩，玉玺加盖。若是女孩，他封她公主，有食巳封地，他会将她捧在手心上，珍若明珠。
　　他瞧见她的神情，带着丝淡笑抚摸着小腹。他想，也许，她多少是喜欢他的。
　　思及此，他扬唇微笑。
　　翌年，她诞下龙凤胎。他封男孩为荣太子，封女孩为明珍公主。钦天监直言这是祥瑞之兆。
　　一切似乎都万分美好。直至两年后，魏国传来消息，魏皇太子蓄意谋反，被七皇子围困皇城，生死攸关。
　　他终究没能挡住那随风而来的消息。她执意要走，他又怎肯，争执之下，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刹那间一片昏暗。
　　昏沉间，他感受到她握着他的手，口中呼唤着他的名字，声音里面满是焦急。
　　他笑，能得你如此，值当的，值当的。
　　醒来时，他惊讶的看到她衣不解带的守在他榻边，竟是未曾离去。
　　而她，醒过来的第一句话便让他觉得仿若置身梦中。
　　”我好像喜欢上你了，云安。”她皱着眉，很苦恼的模样“你太容易让人喜欢上了。”
　　他只记得自己一把将她拉进怀中，仿佛想将她揉入骨血。
　　他说：“我等你这一句话，已经等了九年了。”
　　他迎着她惊讶的目光吻在她的唇上，细细的研磨。咸涩的味道徘徊在唇齿之间，他惊觉自己已然泪流。
　　原来，自己已经如此在意她了。
　　他觉得，一切都会好的。
　　但在多少年之后，他再一次不堪朝堂事之重缠绵于病榻上时。内侍来禀他，说皇后驭马硬闯宫门。
　　他躺在龙榻上望着明黄色的承尘良久，长长的叹了口气。
　　“放她走罢。命人远远的护着她，就好。”
　　你何必要这样呢？几年前在我放弃的时候你没有走，却在我重燃希望的几年后不告而别。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突然明白，欢喜，终究敌不过深爱。
　　“扶朕起来，朕，看看她。”
　　年轻的帝王被搀扶而起，迎风立在城楼之上，遥望着自己心爱的人为另一个人在宫道上驭马而行，然后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内侍抬着头望着那经历了过多而使年轻的面庞显得沧桑和老成的帝王，看到他的手里捏着一串小小的珠子，对着远方呢喃。
　　风很大，夏绰的声音在半空中被吹散。
　　“红豆的另一个名字，是相思子啊。”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