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女儿

作者:叶小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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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女


      红珊面无血色,脚几乎觉得站不住,手却勉强还能稳住,替她将原先的发髻拆了,顾不得什么样式,只简单的束上,这才把她外头那件司寝衣服脱了下来。
      刀分明已经架到脖子上,却又收了回去,红珊很快能清醒地想清楚,这大约并不是打小跟着圣人因而有什么特别的宽恕,而是还需要个替这位换装的人,她性子又素来不喜多话。

      红珊余光瞥见她的面无表情,从骤生变故到现在,脸色已经从惊惧的勉强自持到现在的过于冷淡,下颌上似乎是方才刮破的血痕。

      红珊虽不明白其中缘故,却不能不心生艳羡,她自己今日未必能或者走出式乾殿,这位娘子却不需怀疑。

      片刻间她就明白,此前以为圣人如何宽容不过是错觉,若是触及底线……她深吸一口气,垂眼替这位不知什么来头的娘子将衣带系上,心里却不知自己是否还有从善如流的机会。

      即使她大约明白,给这位娘子换件衣服是什么意思。
      她原本以为所有见过的人,都要一并给她陪葬……此刻已经知道不是。
      外头侍卫隔着帘子欠了欠身,“陛下有请。”

      红珊知道这自然不是对着自己说。
      一殿人的性命,或者也包括她自己的……不就是为了这位么?
      死人永远是不会多话的。

      深夜穿着司寝的衣服出现在式乾殿的御榻之侧……若真能因此有什么殊荣,说起来到底是御驾前看过的人,虽然众人心里未必多看得起这等手段,面上不都要殷勤三分么?
      真论起来,除了名声上会受损些,到手确实实实在在的利益。

      但显然这样卑微宫人的前途……并不在圣人的接受范围内的。

      红珊低着头,她素来是理智平静的人,此刻也不例外,但毕竟事关切肤,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心里长长的叹息扼住。她快速地在心里将前后过了遍,隐约能觉得有些眉目,但还有很多无法自圆其说。

      她借将腰带放在一边的功夫,微微侧头瞥了眼,她面上的惨白连脂粉也遮不住,可见大约也同她们这些蝼蚁一样,到此时也未能全然缓过劲来。此时不敢深想,已经有内侍往后头替她拿了件自己未曾穿过的新衣,左右两个人身量并不相差很多。
      她却还有些犹豫,但此刻大约没有更好的办法。

      咬咬牙匆忙换过,太极殿里又已来人催了两遭,红珊见着有执剑的侍卫进来就有些变色,不知该急着把她送出去还是希望她多留一会儿。

      这些侍卫有分寸地立在内间之外,另有内侍问了两声不答,却先冲了进来,见里头已经换好了,便做了个请的手势,正手忙脚乱地撑开伞带着人往外走,迎头撞上后头嘉福殿的钟大监亲自带着人提着风灯冒雨过来,见着这里乱哄哄往外抬着东西,几个人没留心险些撞到一处,不由皱眉喝住,“什么了不得的,值得乱成……”

      式乾殿深处的动静虽不能传得很远,可他远远在殿外就闻见浓烈的血腥味,自然知道这不能圣人深夜兴起宰了什么牛羊。
      圣人毕竟还年轻气盛,他又素日知道式乾殿李成的德行,圣人容忍多时他尤不自知,自以为掌了帝寝多了不起,整日耀武扬威的,其他几宫的哪个没曾受过他的气?平日不过冷眼看着他自取灭亡罢了。

      钟式看着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松开片刻前横行似螃蟹的李成的尸体要给他行礼,眼里没有太多的意外或多余的情感,眼下的情形,也只是稍稍比意料更严重些。

      后半句却在看清那女子面容的时候戛然而止。
      尘封多年的恍惚,叫他险些下意识跪下来,跨出一步,钟大监到底僵硬地收住了。

      这片刻的功夫已经够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钟大监的面色分明白了一白。
      先皇后弃世,仿佛已经是翻过去很久的了,这一下却又蓦然揭到眼前来。

      钟大监定定的盯着这个看似熟悉年龄却差很多的女子,宽檐乌青油伞挡住刺眼的灯光,却衬得那雪雨仿若千万根针一样密密地扎下。

      终于还是……他仿佛有些不甘心,想问“陛下已见过了?”
      话在舌边打了个转又绕回来,一瞬间豁然圣人叫自己来的用意,不由深吸了口气。

      钟大监苦笑,这其实不用问,若不是见过,也不能生出这样的事来。
      倒不由暗暗感叹李成这厮,年纪在他们几日中算是最小,晚生两年没运气在内廷见过谢氏,这会儿自己撞在枪上这么痛快死了,也未必不是运气。

      太极殿的内侍知道他此刻不能无端出现在此,心里一片明镜似的,郑重其事行过礼,却是不敢耽误,就要带着人走,钟大监却又伸手拦住了,皱眉盯着她身上的一身簇新的桃红色宫人装束皱眉道,“这怎么行?”
      紧赶着叫往绣司先取件预备赐重臣女孩儿的衣服救个急,又想起来吩咐,“夜深,罩件风领。”

      红珊出来重新接过新衣,见来的竟然是嘉福殿主事,短暂的意外,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地扶着那位,小心的绕开一地狼藉再进去换过。

      钟式看着那张惊心动魄的脸庞,被宽大的风领帽檐遮得只剩下颌一角,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几个人见他首肯,火急火燎地就要护着送了去太极殿。
      钟式却摆摆手,眼光微垂地笑了笑,“还是我亲自来送罢。”

      周遭内侍都有些惊疑不定,却无人敢反驳,钟式朝凑过来的几个内侍交代了几句,果真舍下这一片狼藉,先亲自去送她。

      到了太极正殿下,钟式仍不敢轻慢,自己走上前台阶先去禀告,守卫彼此看了眼,分明有迟疑,这才上前拦住,吩咐说请直接到垂云门下。

      钟式默然垂手,余光却瞥见那侍卫人形挡住、铠甲接续处却漏出隐约一点白色,听罢仿佛不疑有他,并不多舌,点点头,便仍转过身去,要送这位到宫门下。

      等往下走了两步,钟式才暗暗抒了口气,侥幸不曾轻举妄动往宫外送信去,额角却控制不住一点点渗出汗来,却并不敢抬手去擦,他老眼再花,太极殿前那夤夜戴罪跪在草席上的……不是太极殿主事魏然是谁?
      一夜之间,连他自己在内,前朝硕果仅存的几个老人险些就全交代了。

      雨雪不知什么时候又重新下了一天一地,地上水光一片,却比干燥的雪地更难行。
      沿路虽有人替她撑着宽阔的大伞,那氅衣也很快薄薄地湿了一层。
      阿谢并不知道这些曲折,眼前被风领当去视线,只知道原本是往太极殿去,这会儿却仍一路再朝南去……大约是要出宫么?

      阿谢自然知道,这种深夜,总不能邀请她去城墙上赏雪。

      她侥幸暂时保住性命,却仍仿佛踩在刀尖上。
      杀鸡儆猴。

      不惜自己担一个暴戾的名声也要血洗式乾殿来灭口,是为了维护她未嫁前的声名。
      可如果仅仅止于此,如果只是单纯的爱护,一早就可以在动手之前把她请出来……阿谢能明白,叫她亲眼目睹这番屠戮,甚至是体会体会这俯首就死的滋味,并不可能是侍卫的疏失或者圣人考虑不周。

      她还穿着高底的木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着,眼前又几乎不能视物,不防一脚滑在门槛外的台阶上,只听“嘶啦”一声,她身子才晃了晃,倒吓得身边扶着人变了脸,忙稳稳扶住了。

      听方才那一声,怕是裙褶哪里勾坏了,但这会儿风雪正大,风灯只勉强照得一丈远,一时也看不清是哪里伤了,想再回头换也来不及,索幸是在披风底下。

      “娘子?”
      阿谢并不想在此刻节外生枝,听着那大监也停下来问了声,忙摇摇头。

      其实也很快就走到垂云门下。
      钟式眯起老眼瞥了那辆并不宽敞的牛车,再转头看周遭侍奉的仍是御前之人,怎么不心领神会,看了眼两边持刀值守的侍卫,当下朝她欠了欠身,并不踏出宫门去。

      阿谢其实看不见这些。
      宫人把她当成瞎子一样扶上了车,她听着她们各自退下的声音,一个人站在车厢前不知所措,小心地将风领撩开一道逢,见帘子已经撩得半开……可外头本无灯火,小小的车厢里头更是漆黑一片,看不真切。

      马嘶一声,她下意识低头钻了进去,心里却有些不踏实。
      怕什么来什么似的。
      “你来了。”
      极其平淡的声音,仿佛是和许久未照面的人打了个招呼,阿谢唬地登时跪在地上,黑暗中看不清他是如何神情,却无论如何忘不了片刻前这骤然绞杀了一殿人的声音,手下意识地攥住柔软的地毯,“陛下……”
      她很快反应过来该要行礼,圣人伸手挡了挡,并不让她尽礼,“坐。”

      阿谢勉强往角落里挤了挤,说是角落,但这车内着实逼仄,两人之间不过一尺的距离,她垂着头,将宽阔的裙摆往后理了理,免得压住他绣金的袍角。

      很快听见车辙碾过青石板的通衢,碎雪嘎嘣嘎嘣地响了起来,忽然又安静了,只有些微车辙的闷响和水珠溅起的声音……大约是到了条泥泞的小路上。
      其实这雪夜里头,便是一路走正道,大约也见不着几个人影。

      长时间的沉默,她的恐惧像潮水一样反复起落,终于变成很小很小的波澜。
      她在心里将准备许久的答案又默默想了几遍,十句话就能交代干净的事。

      他锐利而压迫的眼光仿佛能穿透黑夜,阿谢几乎能觉的他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垂着的脸,说话的口气却是说不出的温和,阿谢一时不知道哪个才是自己的错觉。
      “你的母亲、先帝昭文皇后,于我有数年养育之恩……往后不在人前时,不必如此拘礼。”

      阿谢愕然于他的直截,黑夜中却只看得见他冷毅的棱角。她被人抢了台词,一时不知该怎么接。

      她以为该是先问了话,将她的生辰比着谢氏行年看过,再叫民部按她所说将途径的几个地方,一一勘合是否有疑义,再做论断……原本也就该如此,不是么。

      就算谢氏还活着,也当如此,何况人已经死了那么久了。
      他这样理所当然的态度,反而叫人不寒而栗。

      阿谢迟疑着想否认,车厢里忽然“啪”的一声,亮起灯烛来,阿谢来不及避过,他脸上忽然泛起淡淡的微笑,忙低下头去。

      她几乎觉得自己震惊的表情或者欠些火候。

      圣人并不以为意,亲力亲为将小案移到中间,把膳房仓促准备的食盒里的酥酪端了出来,阿谢觉得这事似乎不该他亲自来,伸手却又觉得尴尬。

      他仿佛看了自己一眼,不知是不是会错了意,将那碟酥酪往她这里推了推,淡淡道,“带你见个人。”

      阿谢本来还想分辩一句她并不是想忍不住伸手吃酥酪的意思,这会儿却顾不得这个,讷讷着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我、我恐怕不是……”
      恐怕不是谢皇后的女儿。

      然而这话还没全说完,余光瞥见圣人和颜悦色,那目光宽容得仿佛是看一个说着低劣谎话的小孩子。

      她不知怎么,下意识把最后几个字咽了回去,“不敢生此妄想。”

      圣人听了,看了她一眼,“你想清楚。”

      见她只是沉默着低着头,留给自己漆黑的发丝和纤白的脖颈,圣人有一刹那的恍惚,还是伸手扣响了车窗。
      车轴随即慢慢停了转动,阿谢隐约觉得说错了话,下意识垂了头去。

      车停了,窗外呼啸的风雪声就越发清晰起来,或者已经出了城,四周都是空寂的山岭。
      他温和平静的声音,气息微热,说出来的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回去领死,留下来……选。”

      阿谢被他这说变就变的脸色惊得背后冷汗直冒,来不及觉得什么圣心难测,攥着手心迟疑着,知道接下来的话无疑决定生死,可他深渊一样看破心底的眼神,却迫得她无法集中注意……可现实却也不容她再迟疑了。

      后头跟着的车也停了,似乎有人下了车,有些迟疑的往这里过来。
      她知道自己大约脸色又白了,一时想不出其他漂亮的话,只能把头深深伏到地上,低声含糊一句,“望圣人明察。”

      随侍的宫人隔着帘子在外头,以为圣人是要什么东西,如常低声问了句,“陛下?”

      高衍淡淡看了她一眼,面上并无半分厉色,却莫名叫人觉得可怖。
      阿谢只得咬咬牙,将声音压得只够他听见,明明白白如他所愿地举手投降,“我……想留下来。”

      有片刻死一样的安静,阿谢几乎以为他在刹那间又变了心意,或者本来就只是想看她这样的卑微,再无兴趣之后就一并碾碎。

      终于眼前出现那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掌,阿谢迟疑下,只听圣人仍是不咸不淡地朝帘子外头吩咐句,“无事……走吧。”

      阿谢这才明白是要叫起她的意思,并不敢真搭着他的手,他果然也没有真要来扶的意思,见她直起身,很快便将手收回袖中。

      她心里正要长长舒一口气,却听圣人就像叙述家常一样,“你自小被光州华严寺姑子们收养,五岁上被来寺中进香的妇人抱回养在家中……八岁光州城破,随流民沿路逃难到平都,已有六年了吧?”

      生来十多年的光景,在他平淡的叙述中一带而过,仿佛只是湖中投下了一粒小小石子,散开细细的一圈涟漪,然后就再无波澜。

      她却被这几句惊得说不出话,手僵硬在原地,忘记嫌他语气过于单薄。
      ……要花多少功夫,才能把横跨南北两朝十四年来的诸事,查得这样事无巨细?

      阿谢不知他什么时候就已经注意到自己……是在孤独园被人故意推到冰冷的污水里骂着杂种的时候?是在青州被山匪劫掠险些痛不欲生的时候?
      她低着头垂着眼皮,抿住嘴唇,心里惊涛骇浪。

      阿谢紧紧将指甲掐进手心,像是似乎是被再三逼到角落的困兽,一旦揭开了最后的遮羞布,反而生出孤注掷的勇气,这会儿固执地不肯低了头与他坦然对视,他深邃眼中隐约的亮光,仿佛可以洞彻人心的一切幽暗,她的眼睛却不争气地有些微红,握紧了十指,尽量让声音变得平静。

      “您既然知道我的来历,又何必如此相逼?”她顿了顿,忽然收住,嘴角笑意隐约有些残忍的味道,“或者,若真如您所说,我的生母贵为一国之母,又怎会放任骨血在民间如此?“

      阿谢看出他瞳仁有一瞬间的微缩。
      “您已经想到了。”
      她毫不犹豫乘胜追击,“就算殿下还在世,大约也并不愿有我这么个女儿的,您又何必多此一举?”

      她浅灰色令人哀伤的眼眸里,有隐秘的小火苗一闪一闪,仿佛对这事实全不在意。
      “我是她此生最大的污点,她当年一力掩盖还来不及,您却偏要再放到世人面前,让她死后还要被人无止尽地羞辱讥笑么?”

      这话说起,不意外圣人面色倏然发沉,当时就要制止她说下去,“够了。”
      阿谢却第一次无动于衷地含笑打断他,甚至他压抑的不悦仿佛越发激得她嘴角微扬。

      她深吸了口气,慢慢抬手指着自己的眼角。
      剩下的话早其实不用再说,她却快意于这样自伤三分伤人七分的残忍,牙缝中慢慢清晰地一字一句说出来,“您看着我的眼睛……姑子们已经告诉陛下,她们捡到我时是怎样的情形了吧?我以为陛下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

      灰色的瞳仁,不知道是哪一种杂胡的眼睛的颜色……但可以肯定绝非是南朝高门谢氏后代该有的颜色。
      如果她的母亲是汉人无疑,那这种颜色只有可能来自她从未听闻的、给她血脉的另一人。

      春天已经开始融的冰面上,小小的已经不会哭的婴孩,晚一步就要沉进冰水里永无声息。

      她再抬起脸,笑容居然明亮。
      是啊,如果换了是她……这个凌丨辱之后的祸患,留着,是来日日提醒自己那段不堪回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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