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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雨
雨声。
倾泻而下,滂沱致密的雨将空气冲刷成一片清凉,音乐教室里相当潮湿,水气象是要在身上凝结成露似的,从十多年前学校减收学生的策略开始,这里就不再有人使用、打扫了,成排窗户附着长久累积的水渍与脏污,不知道为什么,暗淡的光线透来,竟是种灰蓝苍白的色调。
一片沉静中,筑宇按下琴键。
琴音流畅,着制服瘦削的背影随旋律轻晃,流畅柔和的曲调和着雨声的节奏,毫无违背或相争音量高低之感,雨时而覆盖轻柔的音符,时而成为渐强回旋的底蕴,琴音休止间的空白被落雨充实的填满,当音符再次陡然降下,清澈的歌声响起,这才让人发现刚才的一切不过是铺垫,是前奏,弹琴者在此刻才要开始倾诉所欲述说的故事;层层推进,弹琴者、歌唱者──筑宇的嗓音分明是轻快的、柔和的,间歇消融在雨中的歌词却受悲伤笼罩,如薄雾一般存在着,却因为节奏的轻盈、歌声刻意的轻描淡写而变的不可触及,主旋律、副旋律反复轮回,迷网一再被抛出,琴音、唱词推向了高潮,戛然而止的琴音被雨声追上,清唱而出的词──穿透了湿雾、穿透了水气,铿锵有力的乐声,最终只为衬托句平淡的质问……重迭、轻快、回旋、再度渐转柔和,尾声,琴音消散。
雨声。
雨声之外,是静默。
"……歌词好灰暗。"筑宇的身后传来了少年的说话声,沙袋移动,摩擦作响,他回过头,千让正好从推迭的废弃填充物上滑下来。
音乐教室失去功用后,除了原有的乐器,更被塞入其他诸如体育、美术等,不同科别作废或无处放置的器材;千让走向筑宇单薄的身影,甫一接近,筑宇就带着浅笑,一仰,发色乌黑的脑袋靠了上来;千让伸手,从后头揽住他,一手被对方轻捉着,指尖在臂上游走、点掠,随性中带着点玩味的意义,筑宇长而密的睫毛下,水光流转。"嗯,但是有时候就是这样啊,人很容易质疑自己什么的。"
"你?像你这副德性也会?"
"…会啊,"筑宇发出短促的轻笑,声音淹没在雨势之中,"会啊,我很没自信的。"
"……"
"你刚刚"哼"了我对不对?"
"那是雨声。你耳背。"
"少来,"筑宇稍微侧过头,脸埋在千让的衬衫上,嗓音由清澈变的模糊。"你说的话我怎么可能听错,……还有,耳朵不好要怎么玩音乐。"
"也是。"每隔一阵子,一个礼拜、或两个礼拜,总会有几天,两人待在这间隐蔽而不起眼的教室里,筑宇会随性的弹奏一些乐曲,有时哼唱上几句,有些曲子是他自己喜爱的,有些是千让随口提过的,而有些,是筑宇自己写的词,和曲。
千让没有特别去问什么是什么,并不是不在乎,他一直都是筑宇的听众,只是不曾提起而已。
"你说"也是"…等等,这不就代表你承认了吗?"
从来不曾。
"或许吧。"
正因为,他们总是只能够,小心翼翼的拉扯彼此间距离。
言不及义的对话一如既往,草草进行,就像在钢琴上随意的按下了几个音,结束,因为弹奏者失去了兴致,或者,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散脱的音符组成旋律,两人都是失去灵感的作曲者,苦思不得对话让得以尽兴的方式。
想说的话应该要很多的,平时两人的身分关系就只是同学,甚至不是走的近的朋友,平日的场景,不外乎是千让坐在位子上,有时算着数学,有时拿着本子不知道在上头涂涂写写些什么,除去少数例外,不太搭理人的他,在班上给人的印象就是安静,安静到了冷漠的地步;至于筑宇,清秀的脸蛋,亲切活泼的个性,让他在男女之间都吃的开,露出腼腆的笑容,在走廊上被三两环绕的女孩子逗弄的有些困窘,两人之间隔着走道、隔着桌椅、隔着一种似是不在乎也不熟稔的距离……想说的话应该要很多的,但在这个当下,千让和筑宇只是相靠着,依偎着,把握这最近的距离,任凭雨水冲刷着寂静与沉默。
这种时候,不知道内心是最为舒适,还是最为沉重的。
"自信吗?"千让皱起眉头,像是突然闪过了什么想法,低低的喃念道,"……也是,要是人…要是我有那种东西,现在就不是这样了吧。"
听见他声音里如天色的晦暗,筑宇赫地抬头。
他看到苦笑从对方唇角褪去,最后一丝微弯的踪影,以及涌入那双眼的后悔。
千让说了不该说的话。
两人都知道,如果相依能让彼此觉得内心安稳,是因为他们的本质太过相似,说是心灵的照映或许太过夸张,但彷徨、缺乏勇气却又过份执着而无法放手,两人都是一样的,不够成熟、不够有决心足以担当选择的后果,因此总是在犹豫──说着自己没有自信的千让,其实同时责备了筑宇。
"千让……"我们是一样的。
为了守护好这模糊的界线,保持着随时都能逃避、抽身脱离的相处方式,刚才的歌曲,写的就是我们啊。
其实你都知道,所以才从来不敢问,对不对?
心里这样想着,筑宇却半晌说不出口。
因为,说出来,就等于违规了吧?
一直以来,两人的关系只有无言的接触,没有承诺、没有解释,唯一的约定就是不能做朋友,绝对,因为"被查觉"的机率会提高,而且,若是比现在更加的亲近,结束时想必也将更加困难,带来更多的痛苦;因此,两人一致选择了逃避。
现在要是说出口,就等于破坏。
破坏之后总要面对的,而他,他们,都没有那样的勇气。
"怎么了。"被唤了名字,却没等到下文,千让心不在焉的拨弄起筑宇骚在他手上的发,问道。
"千让……"筑宇张嘴,除了名字,却再说不出半句话,好一会儿,他才闭上眼,有气无力,放弃似地,"千让……真是个好名字啊。"
纤长的睫毛颤动,筑宇的嘴角扬起浅笑。
"什么啊。这么突然。"
与温柔轻抚的动作相反,千让一如既往的缺乏表情。
"嗯,唱歌果然比较容易,说话好难喔。"
千让闻言叹了一口气,有些不明所以。
"你一句一句的都没连在一起,说难的确还挺有说服力的。"
千让是个好名字?
说实话,他自己从来没这么想过,如果发话的不是筑宇,他甚至会觉得这是嘲讽。
千让。
谦让。
是要让些什么呢?这个名字就只是,有慧眼的预言了自己会一让在让,一退在退的个性,没有前进的勇气,从各方面而言,向来都是如此。
"……星期五要来吗?"筑宇缓缓的伸手,勾着千让的脖子,向下。
"嗯。"千让在筑宇白皙的脸庞印下一个吻,含糊的应道。
就是这样。又是这样了吧。反复轮回的旋律一般,两人的关系无法进展,且时而被雨声覆盖涂抹成断缺,意义不明的音节;但是与方才的曲子相同,组合起来,到最后,仍然是首令人心醉的歌曲。
所以,耽溺在回旋里,不能脱离。
"那就这样…希望下次不要在下雨了,琴键竟然会卡,很不顺手…"
"没办法,废弃的地方就是破,有一好没两好吧。"
没办法啊。
只能如此,谁叫我们都是男生呢。
没有光名正大拥抱自己心仪的人的一天,这就是逃避的结果。
──逃避的结果。
千让心底明白,这才是事实。
筑宇抚着他的脸,一遍一遍,落下蜻蜓点水般的吻,窗外的雨没有减缓的迹象,甚至极有威势的盖过了心跳、渐急渐浅的呼吸,两人的吻与接触益发大胆了起来,尽管这仍旧不是真正提起了勇气。
任何事情都有好有坏,就算性别不同,也还是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要面对,这点,千让看着他总是吵得不可开交的父母就知道了,所以自己,以及筑宇,都只是在贪恋着这份感情的美好,而不愿去承担它的重量罢了,"因为都是男孩子",不过是催眠自我一般的挡箭牌,就跟他的母亲对着暴怒的父亲说"那个人只是同事",一模一样。
雨声与脉搏合力冲击着耳膜。
"回家的时候……"
"嗯?"筑宇短暂离开他的唇,低低的出声,"回家就说…因为下雨──""所以留校躲雨,晚了。""对。"
千让和筑宇相视一笑,眼里都有自嘲和恶作剧的意味,接着,又互相拥吻。
我们真的很像。
所以,这段情感注定只能隐藏在不起眼的角落。
并不是爱,这份恋慕只会持续消磨,直至殆尽。
窗外的雨,在两人相拥,暂将一切抛诸脑后的这个片刻,持续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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