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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性
江流儿是金山寺一个小小的和尚,每日卯时,钟鼓一响,别的师兄弟们都聚在大殿里听经讲经。
只有他不同,他在院子里扫落叶。
禅寺中有千树万木,至秋,可积枯枝残叶数寸厚,拂之又来。
青袄小僧垂目不言,他无所事事的师父就在廊上看他徒劳。
“被主持罚来悟善,你静得下心吗?”
江流儿手上的动作一停,他念一声“阿弥陀佛”,道:“樵夫杀妻,不能打?”
“你是僧。”
“僧助恶?”
“哈。”普贤笑了一声,“僧至善。”
“不能平恶,是善?”
“有心而无能,渡才是善。”
“以何渡?”
“武。”
江流儿心中的惑解了,他将手中的扫帚一丢,合十而言,“弟子渡恶而从武。”
普贤觉得自己这聪颖的徒弟算是走岔了。
十年光阴转瞬便逝,那厢闹事的猴子自从把天和地都掀了后五百年里日日饮铜啃铁,惦念着如何一棒打死那来救自己的师父,这厢一个寡言和尚才刚刚长成。
玄奘跪在土石地上,背上皮开肉绽尽是血痕,他刚渡了人,往来世而渡。
“你认不认错!”
持戒僧打累了,喘着气想把这倔脾气的师侄再扔回江里。
“错不在我。”
玄奘面色不改,“兴□□,淫幼童,一杖太轻。”
“你你你……”
持戒僧被气的说不出话来,“哪里染上的杀性!官府的人来了,住持也护不住你。”
“哎呀……师弟。”
普贤刚从厨房里出来,手里头一根烧火棒,他护短,难得捡到一个灵秀的徒弟,现下教人打的鲜血淋漓,难免有嗔心。
持戒僧头一歪,避过那神似想打中他的棒槌,“师兄啊,你这徒弟可不得了,杀人杀到镇子里了!”
“玄奘见过师父。”
年轻的弟子低眉垂目,一脸的慈悲模样,只可比大雄宝殿正当央的那位,金光熠熠,宝相庄严。
“你可知错?”普贤开口也是这一问。
“……弟子知错。”
玄奘忽然俯身而拜,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错在何处?”
“罪在……己身,却累师长同修。”顿了一下,伏在地上的人又道,“玄奘会去自首。”
“是个好孩子。”普贤扶起他,在目瞪口呆的持戒僧面前,道:“这手是下的重了,若是去投案侥幸不死,以后打残便好。”
“是。”
“师叔师叔……”风风火火一个十岁不到的小童子,小脸憋得通红,踉跄着来传消息。
玄奘真真得天眷顾,幼年竹篮浮江而不死,现在又恰逢唐太宗噩梦大诏,县衙还未去,便被迫着换好干净衣裳,沿道站好,恭迎圣上大驾。
万僧诵经,钟鼓远扬,一时之间,这金山寺里也端的是热闹非凡。
玄奘是个破戒僧,原本该藏起来,省的血腥冲撞了真龙天子,但金山寺里上上下下共三百六十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传旨的太监说皇上都想看看。
所以他也只得拖着伤体往阴影处一站,旁人念菩提,他念金刚。
“我观这位僧者面相不俗,不知是何法号?”
唐太宗也不知几天没睡好了,整个人都怏怏的,一边和住持语打机锋,一边哈欠连天,看到玄奘时,虽是客套,但连八十上下老眼昏花的住持都看出了喜气。
“贫僧玄奘,刚犯了杀戒。”
此话一出,老主持吹胡子瞪眼的想把这颗木鱼脑袋拍醒了。
“不知何人死在圣僧手下?”
“与佛有缘之人。”
“哈哈哈哈”唐太宗终于笑了,“能得大师下手,可不是与佛有缘吗?”
“皇上也与佛有缘。”
“……”
大逆不道!欺君罔上!天要亡我金山寺啊!老主持心里捶足顿胸,但好歹是个在红尘里摸爬滚打过的高僧,白眉白须垂落着,一脸超然。
唐太宗的梦里有个和尚,与玄奘生的一般无二,穿一身锦斓袈裟,盘腿坐于莲花当中,仰望高不可及,慈悲的令人心痛。佛语在他的唇边,万鬼不动,俯身谛听。
但面前这个……似乎很是不同,唐太宗也说不出原因来,或许梦中的是佛,眼前的是人吧。
“圣僧可愿意为朕讲法。”
菩萨说金山寺里的这个人能救朕性命,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绑走再说。
“贫僧还有杀孽未清,去不得。”
“朕是天下人之父,子罪在父身,圣僧为我讲法便是赎罪。”
“……有理。”
玄奘看了看身上这件新僧袍,又看了看偷偷跑到队末的师傅,双掌合十,“阿弥陀佛,贫僧可以走了。”
白日里,唐太宗一身正气不畏鬼神,但到了晚上就好像胆子忽然小了。
他日理万机,奏折堆叠成山,从修堤建坝到将相不睦,管多了是心胸狭隘,管少了是庸碌无能。
“啊……”上位者打了个哈欠,他身侧立着个俊俏的和尚。
这和尚戴一顶毗卢帽,手中一杆丈二僧棍,双目如炬,能活生生盯死暗中作怪的小鬼。
“陛下该安寝了。”
玄奘忽然开口,案前那一点烛火随着他的声音晃了晃,阴冷的气息从门外溢了进来。
“朕还有……”
“陛下该安寝了。”
玄奘打断他,不过眨眼功夫,房中已冷的呵气成冰,唐太宗立即明白了玄奘的意思,赶紧举起烛台匆匆爬上了床。
黑暗中什么声响都没有,唐太宗一时困倦,双目刚闭就陷入深眠。
“阿弥陀佛。”
僧一人挡关,要退万千鬼兵。
“尊者,我们都是亡魂,是李世民害死的人!!”
“亡魂归黄泉,生者自有佛法渡,阿弥陀佛。”
玄奘将手中长棍一抖,万千哀嚎,鬼言妖语都不得入耳。
一夜梦中不惊人。
脚下骸骨堆积,叠足而坐的和尚念一声阿弥陀佛,三千杀业自此始,独木桥上一人行。
“前身就是个不爱念经的,这人世一遭让你教的更偏了,回去该如何交代啊?”
普度众生,万千法相的观世音菩萨今天也给人当了次门神,在他隔壁站着的是金山寺里烧火的普贤,也是拈花一笑唯解其意的迦叶尊者。
这两尊大佛往房间外头这么一杵,有点眼力劲的都知要逃,折腾了这么一晚,鸡鸣第一声的时候,唐太宗就平安无事的醒来了。
“圣僧啊!”太宗皇帝一拉玄奘的手感激涕零,紫薇帝星在轮回里也是肉眼凡胎,比之金蝉还要不如,连这一地的鬼神骸骨都瞧不见。
玄奘看他踩在一颗滚动的头颅上面,“咯噔”一声,头骨碎成了青烟。
“阿弥陀佛。”
杀生的和尚低颂一声佛号,那股青烟便在他的脚边徘徊一圈,杀孽又算在了他的头上。
“圣僧啊……”太宗皇帝全然不知,他只顾拉着玄奘的手,继续道:“朕在梦中见过了大慈大悲的观音尊者,尊者要我举办一场水陆大会,主事人得是圣僧你。”
“好。”
玄奘不是个念经的和尚,但佛寺中二十余载,耳濡目染,虽不及老住持能将一家典故讲出七十二般变化来,但几句禅机还是说得的。
更何况,他那神神叨叨的师父老早就选了几本经书给他揣在怀里,说是应不时之需。玄奘聪慧,读过了两遍,一开口就“从善渡恶,万事皆空”等等让人需要强悟的话了。
水陆大会的法场极尽斑斓华丽,山间清贫,朴素惯了的和尚却也不惊不扰,他被人簇拥着坐在高台上,俯视黑压压的一片,有诚心的,也有妒忌的。
“阿弥陀佛。”
和尚宝相庄严,这被人瞩目的位置上果然寒冷刺骨,我佛慈悲,却教那太宗皇帝不可悲,不可怒,不可喜,不可嗔。
这一趟人世,算是百千万劫于一身,没得乐趣可言了。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端坐在另一方蒲团上的唐太宗一头雾水,不知玄奘大师为何望自己行礼。
就在这时,法场外有人吆喝。
吆喝声刻意,千百人的处所也传的清清楚楚。
“袈裟五千两,锡杖两千两喽。”
价钱开得高,必起争执,果不其然,盏茶功夫外面已闹的不可开交了。
“大师不出去看看吗?”
玄奘仍在讲法,眼不动心不动,爱挑衅的人撩拨他,玄奘将眼一抬,扰人的蚊蝇瞬间都消停下去了。
“好恶的和尚。”
众人惴惴。
外面卖东西的人等来等去也不见金蝉子,正想把音量再放大点的时候,玄奘终于伴着太宗来了。
这些年不见,天上的人物在红尘里也滚出了桃花模样,这细皮嫩肉的小和尚得教多少妖精喜欢啊,观音大士将慧眼收了起来,就也爱这人世里的皮像。
但修行人,总爱作尘埃中最低微的装扮,观音是疥癞和尚,他将手里的货物一招,又道一声:“袈裟五千两,锡杖两千两。”
众人窃言,悟性高心地善的抱一腔同情,愚笨些的直言疯言疯语,唯这卖货物的破袄和尚微微笑着,也不看其他人,只打量角落里的玄奘。
“这袈裟与锡杖与贫僧有缘。”
“……”观音大士心里想着我这儿还有高深的说辞呢,金蝉啊,你怎能如此拆台。
可这榆木脑袋的和尚一准也没有看出他的身份,他说有缘,只因为觉得面前两物一人都生的和善。
“咳咳……”
本就是要给他的物件,观音也就不再多做推诿,前头还有个猴子在等着呢,算算时间已经晚了两日,保不齐这一放出来又是个什么样的祸害。
玄奘这一世生的壮实,倘若那猴头不服,便把这宝贝锡杖抡起来打一顿,这样想着的尊者看上去就有点吓人了。
“宝贝赠与有缘人。”疥癞和尚朗声而言,他背手行远,一步一莲花,惊得所有围观群众都跪下来求个一生无病无灾。
前事也就说到这儿,无非拜个把子换个姓氏,被匆匆赶来的师父再塞进几片馍馍,发下取经宏愿的三藏法师就开始上西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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