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心

　　那是深秋一个温暖的下午。
　　一只二少在扬州交易行附近闲逛。
　　闲极无聊的他切着心法蹦来跳去，手拎重剑各种扭动，违和感刺瞎了围观群众的眼。
　　然后他手一抖，一个玉泉鱼跃使了出来。
　　……窜进了两排房子之间的空隙。
　　卡住了。
　　重剑这东西，很多时候非常好用，也有些时候，就是个祸害。
　　二少挤在两面墙壁之间伸伸脖子蹬蹬腿，扭来扭去，试图全身而退。
　　在努力转动脖子的时候，他的视线正好偏向了某个方位。
　　哎？那是什么？
　　视线所及，有一块黑蓝相间的布料从屋后的杂物堆中露出。
　　出于满足好奇心的需求，或者单纯因为玉泉鱼跃CD结束，二少刷拉拉冲出了挤住他的夹缝。咣当一下，巨大的冲力把他整个人拍上了城墙。

　　黄灿灿的二少捂着鼻子，蹲在交易行房屋后面，研究着面前的东西。
　　呃，准确来说，是个人。
　　一个唐门。

　　唐门安静地窝在那堆杂物中间，身上的黑蓝皮甲皱皱巴巴，看起来很是可怜。
　　这是怎么个节奏？
　　睡着了？重伤了？轻功不慎断腿了？
　　二少百思不得其解，蹲下身戳了戳面前的人，伸手掀开了他的面具，然后嗷一下整只鸡蹦起来，再次撞上身后城墙。
　　面前的这个唐门，冰冷，僵硬，没有呼吸。
　　尸体？！
　　二少背贴城墙，惊悚地看着抛尸现场，过了会才想起，死在自己重剑下的红名成百上千，自己怎么也不该为个躺尸的大惊小怪。
　　更惊悚的一幕出现了。
　　面前的唐门尸体慢慢地睁开眼，坐了起来。
　　诈诈诈诈诈诈尸啦——！
　　二少第三次，咣当一下撞上城墙，惊恐万分。
　　但唐门诈尸后似乎没有什么攻击活物的欲望，他茫然地转动头部，似乎想找点什么，然后很慢很慢地，他把视线锁定在面前的二少身上。
　　这这这……不妙的预感啊！
　　二少举起重剑，如临大敌。
　　唐门眨了眨眼，依旧是呆滞的神情。
　　“主、人……？”
　　他迟疑地开口，声音十分含糊，似乎很久没有开过口的样子。
　　但是这含糊的声线没能阻止二少接下来的反应。
　　他捂着鼻子下红艳艳的热流，默默地把头扭向一边。
　　一定是刚才撞出了内伤。
　　二少如是说。

　　二少决定和这具尸体好好交流一下。
　　然后非常迅速地，遇到了阻碍。
　　无论问这个唐门什么，他的反应都非常的迟缓且坚定：
　　摇头。
　　姓名，来历，师承，过往，或是其他什么，反正就是摇头，不知道。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二少一定会觉得这人在逗自己，二话不说，一顿重剑照脸抡上去。
　　但是现在，二少却没有半点这样的冲动。
　　咳，面前的这个唐门长得俊，抡残了可惜是一个原因，另一个更重要的是，
　　这个唐门，完全没有给他被敷衍耍弄的感觉。
　　每问他一句，都要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想上半天，然后再非常坚决地摇头回应。
　　眼神真诚。
　　……这人连摇头都摇得异常认真。
　　得，这还能问什么。
　　二少无语。
　　总之捡到了不能不管，先带回家吧。

　　二人回到二少的家门口。
　　门扉伴着吱吱呀呀地声音被推开，二少突然间想起了刚才被自己忽略的某些画面，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迟疑地看着唐门，问：
　　“你该不会……是个机甲人吧？”
　　然后他看见面前的唐门眼睛瞬间亮了，开开心心地，点了点头。

　　二少严肃地看着面前的机甲唐门，道：
　　“既然带你回来，总得告诉我你会点什么。”
　　唐门呆呆地看着他。
　　“打攻防？刷人头？”
　　摇头。
　　“巡山？劫镖？”
　　摇头。
　　“竞技场？冲九段？”
　　还是摇头。
　　“总不能告诉我你只会缝附魔吧！”
　　“呃……”唐门有些艰难地开口，“打小怪，刷材料，带小号，飞速升级，1-80级15元，90级20元，第二天交号……”
　　“行了行了，”二少满脸黑线，“我知道你前一个主人是干嘛的了。”

　　虽然牵了个不要钱的工作室机甲回来，二少还是有些郁闷。
　　“你说你为什么不是带人上九段的工作室呢？”
　　唐门一如既往，呆兮兮地看着他。
　　“或者是副本带老板，一周十五团的？”
　　继续呆，眼神中多了点惶恐，像是怕被赶出门的小狗。
　　“行了当我没说！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了！”二少叹了口气，“不会也没啥，反正少爷我不缺钱。”
　　唐门眼神亮亮地点头，也不知道是因为确定自己不会被扔掉，还是单纯地听到“不缺钱”三个字。

　　二少默默地带着唐门去了战场。
　　他无数次告诉自己这是个DPS，不会风袖，没有圣手，一个长针八万九更是别想，但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偷偷期望，说不定自己转完风车以后，会有一个子母爪从天而降呢？
　　他很快就绝望了。
　　这个唐门的奇穴里，根本没有和“子”、“母”、“爪”这三个字有半点关系的技能。
　　二少呆兮兮地看着同样呆兮兮的唐门，沉痛地对他说：“从今以后咱们就是同命中人了。”

　　然后他很快发现自己错了。
　　他忽略了一个非常残酷的事实。
　　他是个近战，最大攻击距离一个鹤归15尺，砸完鹤归转风车，风车转完……就可以回营地了。
　　而唐门，是个鲸鱼。
　　拥有25尺追命箭的鲸鱼。
　　很多时候，二少转完风车，躺在地上，看着唐门蹲在人群后面，按照他教的，选中目标读追命。追命一个个读，人头一个个收。二少不由地咬牙切齿，这世界真特么的不公平啊。

　　看着看着，二少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一个追命一个人头，这唐门的攻击未免太高了点。
　　他默默点开了唐门的装备，默默仰天喷出一升老血。
　　一身515的唐门工作室？
　　这唐门的前主人是有多大的脑洞才能干出这么暴殄天物的事儿？

　　“决定了，你以后就叫唐小呆。”二少非常严肃地对唐门说。
　　唐门看着他，乖乖点头。
　　“我呢，名叫叶澜。当然啦，你要喊我主人。”二少继续非常严肃地对唐门说。
　　唐门继续点头。
　　“主人。”他乖乖地喊。
　　二少的表情瞬间变得非常奇怪，发了会呆，然后扭头，耳朵红了。
　　很久之后，二少依旧不肯说出自己脸红的真实原因。他只是这样解释说：
　　被一个穿着515的人间凶器喊主人，太特么爽了。

　　叶澜有一个万花师妹。
　　可爱，娇俏。
　　傲娇，女王。
　　毛笔一指，不听话的没有碧水！
　　但是叶澜认为自己从来不怕她。
　　“记住，没有欲望就没有弱点。”他对唐小呆说，“比如咱们两个没有肾，也就不怕那些拿碧水火锅之类来威胁你的人。”
　　然后被迅速插了旗，一个玉石爆出八万九。

　　“女人是非常可怕的，”叶澜严肃地对唐小呆说，“尤其是有双修心法的女人。”
　　唐小呆低头看了看面前对着自己星星眼的万花萝莉，抬起头用非常不解的眼神表达自己的困惑。
　　“炮哥痴汉不算。”叶澜黑脸。

　　“所以说，机甲是不需要吃饭的？”叶澜看着唐小呆面前丝毫未动的饭菜，这么问道。
　　唐小呆只是摇了摇头。
　　“机甲油呢？”
　　还是摇头。
　　“木片？铁皮？弩箭？机关？”
　　唐小呆指了指身边自带的机甲小猪，表示这些它都能提供。
　　“……”叶澜对一只猪如此神通广大表示理解不能，“真的什么都不要？”
　　唐小呆想了很久，有些艰涩地吐出两个字：“竹、笋。”
　　叶澜想不通。
　　他要竹笋干什么？
　　十分钟后，叶澜看着拿竹笋喂熊猫喂得十分开心的唐小呆，黑着脸兼黑着线。
　　其实他需要的只是精神食粮，对吧？

　　叶澜带着唐小呆各种PVP的初衷，只是给自己找个伴兼找个垫背的。
　　发现唐小呆一身515后，他告诉自己，垫背的是当不成了，好歹当个伴吧。
　　但是随着唐小呆对技能和规则越来越熟悉，他发现自己简直像找到了一个保镖。
　　兼抢人头的。
　　叶澜抱着重剑郁闷地蹲在原地，看着红名们刷刷刷变成了灰色，自己连一个虹气长空都来不及丢，泫然欲泣。

　　叶澜以为自己的人头数可能就要停留在原地，直到唐小呆明白什么叫分一杯羹。
　　所以当他发现几个红名出现在自己面前，而唐小呆还在远处给他挖马草的时候，简直大喜过望。
　　然后大喜过望很快就变成了欲哭无泪。
　　总有一个犀利的唐小呆跟在他身后，时间久了，他都不记得自己只是个被一削再削的藏剑，一身475和480的混搭，精炼都没满的藏剑。
　　他看着自己刷刷刷下降的血条，想想远在千里之外的营地。开了玉泉鱼跃蹭蹭蹭对着唐小呆的方向冲去。
　　欻拉一声，他发现自己被一个五方定在了原地。
　　营地好远啊不想回去啊啊啊啊啊！！！
　　叶澜在心底哀嚎。
　　远处遥遥一点寒芒升起，在视野里迅速逼近，越来越亮。
　　弩箭破空飞来，擦过他的脸颊，钉入身后剑纯的额头。
　　唐小呆及时赶来，叶澜还是被身上的DOT跳死了。
　　叶澜躺在地上，看着唐小呆跪在他身边，脸上露出惶惑又难过的表情，突然很想伸手摸摸他的脸，告诉他，少爷我累了，先躺会儿，等可以原地恢复了就起来。
　　别难过。

　　那件事之后，叶澜费了很大力气才让唐小呆恢复正常。
　　不然这家伙总是皱着一张脸，盯着自己露出无比悲哀的神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藏剑被灭门了。
　　他努力地开解唐小呆。
　　比如身为一个DPS就要有这样的觉悟。
　　比如是我让你挖马草的也是我没及时喊你跟你完全没关系。
　　比如其实你早该习惯了少爷我经常跪……
　　说到一半，叶澜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
　　在遇到唐小呆之前，他的确生生死死无穷尽，每天都徘徊在战场和营地之间。而在遇到唐小呆之后，自己真的，再也没重伤过。
　　叶澜看着自己面前依旧非常伤心的唐小呆，呆了。

　　要说自己被安静地保护了这么久却没有一点感慨，那是不可能的。
　　可叶澜决定还是要和唐小呆好好谈谈。
　　关于PVP是一场采撷人头的丰收；
　　关于PVP是一门游走于战场与营地之间的艺术；
　　“所以给少爷我留点红名，哪怕挨上两刀丢点小命也无所谓，懂不？”
　　没想到唐小呆听到这话，没有像以前那样呆兮兮地点头，而是非常坚定的摇头，不管叶澜怎么说，反正就是摇头，没得商量。
　　“不能。受伤。”唐小呆认真地说。
　　“只是点小伤，偶尔回个营地，但是会有很多很多人头，拿很多很多战阶威望，换很好很好的装备，然后少爷我就能跟你一起当人间凶器再也不会随随便便跪在几个兔崽子手上啦。这样难道不好吗？”叶澜苦口婆心，用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他。
　　唐小呆认真地思考，想了很久很久。
　　然后非常坚定地，抹杀了叶澜的希望。
　　“不能受伤。”他这么说，认真依旧。

　　这天叶澜的师门开茶话会，叶澜兴冲冲拖着重剑去了，捂着碎成渣渣的玻璃心回来了。
　　被命令看家的唐小呆嘟着嘴，一脸哀怨，过来摸摸叶澜趴在桌上的脑袋。
　　然后扭脸就不见人影了。
　　叶澜气得捶桌。
　　这算什么？
　　聊作安慰？略尽人事？没带他去所以要报复？
　　这货还有没有身为机甲人的自觉？
　　叶澜咚咚捶桌，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对自己说，其实你也没有什么身为主人的自觉，不是吗？
　　叶澜撇撇嘴，决定无视这句自我吐槽。
　　然后他看见唐小呆又出现在门口，手里捧着一碗面。
　　小心翼翼，非常期待地看着他。
　　………………
　　叶澜很想揪住他的耳朵怒吼，不开心和下碗面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要再接受这些奇怪的信息了！
　　但是他的肚子非常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于是他只能放下这个念头，坐下吃面。
　　味道居然还不错。
　　叶澜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唧唧歪歪地跟唐小呆抱怨师门的事。
　　“大师兄这赛季又上2400啦。”
　　“二师兄说他DPS抽木桩上8W了。”
　　“三师姐可以带团打战场了。”
　　“四师兄终于找到情缘啦。”
　　“更别提我那个鬼精鬼灵的师妹了。”
　　他一句句说着，唐小呆安安静静地听着。
　　叶澜有点茫然：“他们问我，这段时间我都做了点什么。”
　　“我好好回忆了一下，PVE一窍不通，PVP停在原地不动，就连PVX也没有几个相熟的朋友。”
　　“好像他们都忙忙碌碌，非常充实。只有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行，庸庸碌碌，一晃眼就过了很久很久。”
　　“小呆你说，我有些什么呢？”
　　他看见唐小呆伸手捋了捋自己快要掉进碗里的刘海，笑了，异常灿烂。
　　“你有我。”
　　唐小呆这么说道。

　　叶澜决定去师门兴师问罪。
　　他非常想知道是哪个混蛋教了自家唐小呆一脑子港台八点档的思维和台词。
　　但是，那群混蛋在听到质问的原委之后，个个露出了一脸诡异的笑容，问什么问题都是非常一致地摇头。
　　师门今天没钱买药了吗？！
　　叶澜表示非常不安，这是祸害们终于要跑出去为祸人间的节奏吗？

　　祸害们没有去祸害人间，倒是最近经常跑来祸害叶澜。
　　自家凶残的万花师妹经常跑过来，拽着唐小呆咕咕唧唧一说就是半天，上次还看见她踮脚拍了拍唐小呆的肩膀，一付交托重任的样子。
　　……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呢。叶澜后脊背发凉，忍不住抖了抖。

　　这天，依旧是非常平常的一天。
　　叶澜在擦他的重剑，唐小呆在一边戳着机甲小猪打发时间。
　　“叶澜。”
　　叶澜听到有人这么喊他，口齿清晰。
　　他愣了愣，过了很久才想起来，喊他的应该是唐小呆。
　　呆兮兮，傻兮兮，从来喊他主人的唐小呆。
　　那个总是沉默的，懵懵懂懂的唐小呆，居然会用这样的笑容，这样的口吻喊他的名字。
　　叶澜觉得，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那一声叶澜出口，唐小呆的确只是喊了他的名字。可又仿佛说出了什么让叶澜措手不及的秘密。
　　徒然发生的变化让叶澜不知所措，几乎本能地想要逃避。他命令道：
　　“喊主人。”
　　然后他看到唐小呆眼睛里的光亮刷一下就熄灭了，整只炮无精打采的。
　　“主人。”唐小呆闷闷地喊。
　　叶澜又找回了熟悉的安全感，但心境还是不复从前，总是空落落的。
　　自己到底还是有些愧疚的吧……
　　……或者说，是失望？

　　叶澜醒来，发现唐小呆不见了。
　　以前唐小呆总是在听到他起床的动静后，抱着小猪过来殷殷地望着他。然后或打架，或闲逛，随他安排。
　　不管怎么说，两个人总是在一起的。
　　所以现在的叶澜非常不习惯。
　　他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呆，总觉得这屋子少了点什么，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也许是有事出门了？
　　这家伙最近越来越不听话，没打招呼就跑出门……也不是不可能吧？
　　叶澜抱着一丝侥幸这么猜测。
　　日头西斜，叶澜已经等了整整一天。
　　唐小呆依旧没有出现。
　　内心的恐慌得到证实，唐小呆似乎，真的跑丢了。
　　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叶澜没办法，自己去厨房下了碗面。
　　看着面条在滚水里翻动，想起那天唐小呆下的那碗面，叶澜心里忍不住一酸。
　　然后开始生气。
　　说什么我有你，不让你喊名字，就跟我闹脾气离家出走是吧。
　　面前的铁锅里水汽蒸腾，扑在叶澜脸上，濡湿了睫毛。
　　好好一个机甲，学什么甜言蜜语，学什么言而无信。
　　水汽在睫毛上凝结，化为水滴，顺着面颊流下。
　　混蛋。

　　总之，那天叶澜饿得头晕眼花，气得五内俱焚。
　　晕晕乎乎，好像下的面都放多了盐。
　　然后他决定，忘掉那个没心肝的唐小呆。
　　不就是自己过日子吗！少爷我捡到你之前一直都一个人过！
　　叶澜振作精神，准备迎接崭新的生活。
　　他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打击了。
　　有句话，叫做由俭入奢易，由易入俭难。
　　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方式，再回到一个人的生活节奏，总是有些合不上拍的。
　　比如回家时，他习惯性地认为，会看到一个迎接自己回家的身影；
　　比如无聊时，他经常喊了一声“喂”之后，才发现已经无人应答；
　　比如野外巡山时，他总是觉得敌人的血条下降得太慢，没有刷拉一下直接空血，完全不科学。
　　还有很多个比如，但叶澜总是振作精神，告诉自己，这些都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会再次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直到一天，叶澜又一次在战场里转完风车后跪了。
　　躺在冰冷的地上，遥遥望着天空，他突然发现自己非常累，累到完全不想起身，直到某个黑蓝色的身影替他解决掉所有红名，然后跪在他身旁，面带惶恐。
　　好好认错，说不定少爷我会大发慈悲让你站起来。
　　叶澜是这么想的。
　　实际上，那个身影一直没有出现。直到战斗结束，直到人群离开。
　　叶澜继续躺在地上，眯着眼，遥遥望着天空。
　　混蛋啊……

　　叶澜再次睁眼，发现师门里那群祸害都聚集在他床边，大大小小的脑袋挤成一团。
　　“……你们干什么？”他开口，声音哑得厉害。
　　“你生病了。”
　　二师兄开口。
　　“高烧。”
　　三师姐补充道。
　　“烧了好几天，怎么折腾都不退。”
　　四师兄严肃地说。
　　“是相思病。”
　　大师兄总结陈词。
　　“你们胡说什么！”叶澜怒，只是大病初愈，连发火时声线也是软软的，没有半点气势。
　　“你以为你糊糊涂涂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六师妹问。
　　……我说了什么？叶澜有点害怕。
　　不会是又哭又叫，喊着让唐小呆那个混蛋机甲滚回来吧？
　　太丢人了。
　　叶澜脸色灰暗，觉得自己这辈子攒的脸都丢光了。
　　没想到大师兄扭头对六师妹说：“小五病着呢，小六别耍他了。”
　　……啥？耍我？
　　小小的花萝做了个鬼脸，道：“好啦，其实呢，你病得除了哼哼唧唧，什么声都没有。不过……”她眨巴两下眼睛，露出狡黠的神色，“你刚刚想到的是谁呢？”
　　……
　　叶澜无言以对，伸手把被子拽上来，盖住脑袋，闷在里面说：“我病着呢……小六你别耍我了……”
　　听见这话，小花萝反而来了脾气，扑上床一下把被子掀开：“谁耍你呢！这段时间自己耍着自己很好玩是吧！把自己耍病了也好玩是吧！”
　　被子被掀开，叶澜也来了脾气，蹭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吼：“耍什么耍！老子老老实实过日子呢！”吼完，才发觉刚才动作太大，头痛欲裂。
　　花萝不服气，还要说些什么，被大师兄强行制止了。
　　“你们两个都消停点！”大师兄皱着眉，“小五你躺下，把被盖上。小六你也是，别多说了。”
　　小花萝哼了一声，跺了跺脚，扭头就走。
　　大师兄不动声色，叹了口气，对躺在床上，用被蒙着头的叶澜说：“不管怎么说，你先好好养病。但小六说的也没错。愿意的话，自己多想想吧。”说完，起身招呼大家都先散了。
　　他走到门口，听见叶澜闷闷地说：“想又有什么用。想明白了，他就能回来吗？就能变成一个正常人吗？”

　　其实叶澜什么都清楚。
　　他清楚唐小呆的感情，清楚自己的想法，也清楚师门里的那些家伙全都心知肚明。
　　可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他始终记得，自己在刚捡到唐小呆的时候，他还有些残破，面具覆盖的那半张脸上的皮肤皲裂，露出头颅中不停运转的齿轮。
　　后来不知怎么，那些裂痕逐渐愈合，唐小呆看上去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那样的情形一直印在叶澜脑子里，提醒着他，唐小呆和他不一样，唐小呆是个机甲人。
　　一个机甲人，也会产生感情？
　　叶澜趴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
　　如果当初自己做出了回应，如果唐小呆选择了留下，如果一切顺利，自己陷了进去，到头来发现唐小呆的所有感情都是受程序控制，他喜欢的，喜欢他的，只是一堆冷冰冰的木头和铁片，自己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叶澜趴在床上，不停问着这个问题。
　　没有答案。

　　叶澜是在两天后痊愈的。
　　那群祸害各有各的事情，见他病愈，也都离开了。
　　叶澜又恢复了一个人的状态。
　　他没再尝试强行适应一个人的生活。
　　他去了最初遇到唐小呆的扬州的那个街角。
　　他默默地蹲下，整个人埋在堆放在这的杂物里，抱着重剑，把头靠在一边的城墙上。
　　真凉……他呼出一口气，这么想着。
　　也不知道那个家伙当初会不会觉得冷。
　　叶澜在初冬暖洋洋的阳光里眯着眼睛，放任自己的思绪飞奔向某个未知的地方。
　　直到一道黑影立在他面前，挡住了阳光。
　　他不满地睁开眼睛。
　　“叶澜。”
　　一个黑衣唐门站在他面前，口齿清晰地这么喊他。

　　叶澜傻在原地。
　　……这是唐小呆？
　　不同于记忆中那个总是软软傻傻的，用眼神就能满足一切交流需要的呆小炮，面前的唐门高大英挺，目光凛然。
　　可是，除了唐小呆，又有谁会用这种殷切的目光看着他。
　　叶澜盯着他，盯了很久，有些犹豫地喊：
　　“小呆？”
　　面前的唐门笑了，蹲下来，半跪着，把脸埋进叶澜怀里，依稀是那个全心依赖他的唐小呆。
　　“叶澜，”他说，“我回来了。”

　　叶澜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太疯狂了。
　　他现在坐在厨房里，看着唐小呆给他做饭，顺便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如果是以前，有谁告诉他唐小呆也会和人无障碍聊天，他一定会嘲笑这人脑子坏了。
　　于是，他现在觉得自己脑子坏了。
　　这一幕不真实，不科学，不应该出现。
　　可它就是发生了。

　　面下好了。
　　唐小呆在叶澜惊奇的目光中，坐到桌旁。
　　叶澜指指面前的两副碗筷，问：“你现在需要吃饭了？”
　　唐小呆点头。
　　叶澜若有所思，似乎有很多东西想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过了半天，憋出一句毫无干系的废话：“所以不需要精神食粮了？”
　　唐小呆笑了，答道：“要的。”
　　然后凑过来，吻住了叶澜。

　　唐小呆的嘴唇凉凉的，似乎有着与人类肌肤不同的触感，鼻息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温度，一点一点，灼热了叶澜的面颊。
　　这种感觉很奇异，甚至是诡异。
　　可是叶澜发现，他不讨厌。
　　真的，一点都不讨厌。
　　就好像某个故事里早该发生，却又一直没有出现的情节，在阻隔了多日后，终于蔓延成滔滔之势，挟万钧之力，冲垮了一切桎梏。
　　唐小呆吻得很认真。
　　他没有过多地流连于叶澜的嘴唇，而是沿着面颊的弧度，蜻蜓点水般地细吻，直到吻上叶澜的耳垂，含住了，用力一吮。
　　好像有一道电流突然窜出，叶澜没忍住，沙哑着喉咙□□出声。
　　罪魁祸首趴在他肩膀上，好像无声地笑了一下，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又上前含住耳垂，用齿尖小心翼翼地咬了几下。似乎还不满足，又放开耳垂，向后去吻叶澜的耳后，一边吻，还一边用鼻尖轻轻地磨蹭叶澜的头发。
　　这样的亲吻，依恋的意味甚于情欲。
　　“叶澜，我喜欢你。”
　　叶澜觉得自己好像还在晒着太阳，全身暖烘烘懒洋洋，大脑也像锈住了一样，完全不想思考，几乎条件反射下就要回答：
　　“我也……”
　　等等。
　　叶澜一个激灵，止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回应，挣开了唐小呆的怀抱，伸出手掐住这个家伙的脖子：
　　“好小子。闹脾气是吧？离家出走是吧？回来受死的是吧！”
　　脖子被掐住，唐小呆并没表现出有多难受，声音闷闷的，像是被压扁了一样：
　　“叶澜，你这样掐着我没用……”
　　“闭嘴！我这是在寄托某种情怀！”叶澜咬牙切齿。
　　“想把一个机甲人掐死的情怀？”
　　“……”叶澜没说话，牙根咬得咯咯响。
　　唐小呆眨眨眼，脸上突然多了一种从未出现过的狡黠：
　　“还是说……空虚寂寞近情情怯于是恼羞成怒的情怀？”
　　…………
　　叶澜发誓，他最后悔的事情一定是现在手边没有一把重剑。否则他一定用力抡过去拍死这个唐门，至少也要把他拍回那个呆呆傻傻的唐小呆。

　　“叶澜……”唐小呆喃喃地唤着叶澜的名字，呢喃间带出的呼吸拂过叶澜耳廓，又酥又痒。
　　只是一声呼唤，却让叶澜的身体里点燃了一捧火，带着电流，流窜向四肢百骸。
　　叶澜想去看看唐小呆的眼睛，刚刚转头，嘴唇又被他吻了上去。
　　这次的吻与刚才的绵软温柔完全不同，如同烈风骤雨一般，彻底侵夺了叶澜的神智与力气。
　　……
　　叶澜清醒过来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能拆能卸的机甲人，被人卸掉了全身关节，又马马虎虎拼装起来。
　　疼死叽了……
　　而罪魁祸首正躺在他身边，抱着他的腰，呼噜呼噜，睡得格外欢畅。
　　……睡得欢畅？
　　叶澜到这时才真切地发觉唐小呆回来后，有什么地方完全不对劲了。
　　他开始需要吃饭，需要睡眠，有呼吸，甚至有某些不太正当的需求……
　　叶澜老脸一红，控制着自己不去关注某个隐隐作痛的地方，伸手去抚摸唐小呆的脸。
　　指尖划过脸颊，隐隐能感受到皮肤下有齿轮在一刻不停地转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澜呆滞了。
　　过了很久，他决定放弃思考，直接跟当事人问个明白。
　　他抽出被唐小呆压在身下的枕头，毫不犹豫地，当头给了唐小呆一下。
　　唐小呆咕噜了一声，收紧双臂，把叶澜抱得更结实了。
　　不醒是吧？
　　叶澜面无表情，噼里啪啦，又给了他几下，完全是把枕头当重剑抡的节奏。
　　唐小呆含含糊糊又哼了几声，不满地睁开眼睛。
　　然后把叶澜拖回了被窝，伸手，抱紧，蹭几下，准备接着睡。
　　一气呵成。
　　叶澜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扯住他的脸颊，咬牙切齿道：
　　“还睡？还睡是吧？”
　　唐小呆扁嘴，不情不愿地睁开眼。
　　两人面对面，肢体纠缠，呼吸交融，唇与唇的距离近在咫尺。
　　于是发生一些阻碍叶澜质问大计的糟糕事情，也是非常可以理解的。
　　但是叶澜拒绝理解某些事情。
　　他按住唐小呆不安分的手，掰开他又开始蹭来蹭去的脑袋，虎着脸威胁他：“把情况都给我交代清楚，做不到就把你送回唐家堡。”
　　唐小呆眨眨眼，软软地喊：“叶澜……”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狡黠神气，“我喜欢你。”
　　哎呀妈呀太萌了……！
　　叶澜嘴角抽动，不自觉地就要向上翘起，他强令自己忍住心头悸动，保持着刻板的语气和冷硬的脸：“虽然很高兴听到这句话，但岔开话题是不会产生作用的。坦白，或者回唐家堡，自己选一个。”
　　唐小呆撇撇嘴，不甘心，又抱上来想蹭两下，再次遭到拒绝后，才收起卖萌状态，委委屈屈地问：“如果说真话……叶澜，你会嫌弃我吗？”
　　叶澜木着脸：“不说真话肯定嫌弃你。”
　　唐小呆抿着嘴，脸上露出了熟悉的犹豫不定的神色，几度张开嘴，又几度闭上。
　　看他这纠结的样子，叶澜索性一翻身趴到他身上，鼻尖对着鼻尖，居高临下道：“先说，为什么离家出走。”
　　唐小呆差点被突然趴上来的叶澜压断了气，也不知是为了报复，还是为了把握来之不易的机会，他搂紧了叶澜一用力，把叶澜压到身下，低头一口咬上叶澜的锁骨，又吮又舔，用唇齿磨蹭着，直到叶澜喘着气挠了他一把才缓缓松口。
　　他把脑袋埋在叶澜的颈窝里，闷闷地说：“叶澜，我喜欢你。”
　　叶澜心里受用，环抱着他，用指尖一点一点抚摸他脊背上分明的骨节，眯着眼漫不经心道：“这话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唐小呆抿唇，慢慢地说：“我喜欢你，也明白……你也喜欢我。可是你心里介意我是个机甲人，是不是？”
　　他仰头看着叶澜，目光澄澈，没有带半点怨恨疑惑。
　　叶澜心头一颤，无言以对。
　　唐小呆继续道：“我知道你介意……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是有些介意的。”
　　这话说的奇怪，叶澜忍不住去扳他的脑袋，盯着他的眼睛，问：“什么？”
　　唐小呆道：“之前，我就发现，自己似乎和寻常机甲，有那么些不同。”
　　“我会开心，会难过，会思考，甚至有时候看着你冲我笑，我能感觉到胸膛里有东西砰咚砰咚，跳得厉害。”
　　“我一直认为，也许是有那么一些不同，也许，我只是比寻常机甲更能模拟人类的状态，更像一个人类。”
　　“直到那天，看着你重伤，躺在地上的时候，我似乎能听到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咔一下，断了。”
　　“从那之后，我逐渐地开始对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失去控制。我甚至选择违抗你的意愿，只是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你受伤。”
　　“我知道这非常不对劲，我是一个机甲人，服从主人应该是我存在的首要原则，不是吗？”
　　“可是情况越来越严重，我开始为一些很小的事情，产生非常极端的情绪，而这些情绪，我的脑海中一直知道这是不对，不正常，不应该产生的，可我的心……”他握住叶澜的双手，把它们放到自己心口，“我的心就是控制不了，会操纵着我做出一些非常不对的事情。”
　　“比如那天，我看着你坐在面前，擦着重剑。阳光斜映在你身上，金灿灿的，亮得晃眼。明明是很平常的景象，可是就是有一些很奇怪的情绪操控着我，让我非常想对你说些什么。”
　　“可是该说什么呢？我当时根本就不明白。我只能试着喊你的名字。”
　　“我看出你其实很高兴，可是又在逃避什么，我也清楚，你在介意我的身份。你让我喊你主人。”
　　“这是对的啊，我是一个机甲人，喊你主人，难道不是最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可是我就是难过。我一边知道你没有错，一边能感觉到胸膛里有什么东西，非常疼。”
　　“我……我当时有一种感觉，如果我再不做些什么，我会被这种矛盾弄得彻底坏掉。”
　　“所以我去了唐家堡。”
　　“我想知道我到底是哪里出了故障，以及，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你接受我。”
　　“然后……唐家堡的人说……”唐小呆停住，似乎接下来的内容让他很难说出口。
　　“说什么？”叶澜追问。
　　“呃……他们说，我不是一个机甲人。”
　　叶澜呆滞，指着他的面颊：“可是我明明看到……”
　　“准确来说，不是一个纯粹的机甲人。”唐小呆回答。
　　“他们说，我曾经是一个唐家堡弟子，某次任务中身受重伤，意识消散，但是大部分躯体仍然完好。”
　　叶澜好像明白了什么：“所以……”
　　“所以……他们就用机甲替换掉了损坏的器官……”
　　叶澜瞠目结舌，完全不知道该对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做出怎样的反应。
　　可是唐小呆没有放过叶澜，他看住叶澜的双眼，说道：“我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偃甲人，我的思想，我的感情都是我自己的……”
　　“所以……叶澜，我喜欢你。”他用最熟悉的目光看着叶澜，明亮，殷切，带着无比的依恋和希望。
　　“叶澜，你呢？”
　　叶澜伸手，用掌心摩挲唐小呆的脸颊，温暖，柔软，却依旧能感觉到下面的机械在咯咯转动。
　　他突然发现那些他介意过的东西，在这样的目光下什么都不算，什么都不是。
　　什么机甲不机甲，程序不程序的玩意儿……
　　统统见鬼去吧。
　　“我也是。”

　　“既然你把话都说开了，那有些事我也不得不说一下。”叶澜非常严肃地这么对唐小呆说。
　　“什么？”唐小呆惶恐。
　　“以后人头记得分少爷我一半，听到没？”叶澜得意洋洋。
　　唐小呆非常认真地回应：“什么时候你收人头不会受伤，什么时候就可以。”
　　叶澜嗷一下跳起来：“不转风车我怎么收人头！”
　　“我帮你收。”唐小呆笑眯眯地，凑了过去。
　　“滚……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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