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艳鬼

　　“你和司命君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很久之后我问他。
　　“约摸着……是在两千年来年吧，老司命是在那段时间没的，那时候司命刚好历世回来……什么也不记得了，瞧上去就跟个豆丁，他爷爷死的时候那是一滴泪都没流啊……”
　　我：“哦？原来神仙也会死？”
　　冥君：“嗤——长生！没什么是长生的！连创世神都湮灭了，何况……”
　　我：“何况什么？”
　　冥君：“唉……这件事事关重大，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告诉别人，你可曾记得，当初你在奈何桥畔将那比目玉佩给司命君之后他便入了魔，后来他离开冥界前曾找过我，请求我为他开一次三生池。”
　　我：“想必你提了不少要求吧？”
　　冥君：“咳，也没有多少，反正那三生池搁在家里多年如同型设，借给他用用也算不得什么。”他讳莫如深一笑，“可那次一开启，可真是发掘出了前所未有的大事件！”
　　我将身体前倾，作出兴趣。这个幼稚的男人果然一股脑的把故事吐了出来，听得入迷，等清醒的时候，外面华灯初上，都忘记了做任务。
　　……
　　扶苏出生的时候，嬴政才十六岁。
　　通体雪白，软软胖胖，逢人便笑，竟是一出生便开了慧，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对于做一个好父亲他很是在意，因为他不想让他的孩子受他的受过的苦，五岁之前沦为质子的命运让他每每回想起都苦不堪言，他要变强大，他要这天下一步步握在自己的手心，他要——给孩子一个美好的前途。
　　在很长的时间里嬴政有心做一个好父亲，但是他自小就未曾受过父母之情，又怎么想的起来关注扶苏的心理呢？他想的，不过是给予孩子一个河山，一条孤家寡人的道路。
　　所以扶苏从小就很寂寞，三生池里的小小的人影，就已经会在自家父皇离去的时候露出失望留恋的神色，有好几次，他不断的嗫嚅着嘴唇，用除了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喊他：“爹，爹……”
　　那乌黑的眼瞳中流露出深深的孺慕之情。
　　是啊，有那样一个背影的人是他的父亲，那个背影将天下都笼罩。
　　御书房内，面容冰冷的帝王一本正经的提问他功课。
　　扶苏立着小小的身子，直着背，微微低着头：“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一站，就是一个时辰。
　　这时扶苏已经双腿发麻，可他却不敢有任何异议，面前处理文书的男人偶尔还会抬起眼睛看他一眼，为这一眼，他低下去的声音又会欢快的高扬起来。
　　可这时他却坚持不住了，清起的时候他知道今天是他的父皇提问他功课的日子，早早的换自认为好看的服装，然后又生怕出了什么差错，把策论和兵法握在手中翻来覆去的背诵，其实早已经熟捻于心。
　　饭食也吃得潦草简便，这会早就头晕眼花，可他还在坚持。
　　“今日就到此为止罢，好孩子。”
　　扶苏眉眼一松，解脱似的举起袖子擦汗，毕竟是一个小孩子，心思单纯。
　　嬴政皱眉，吓得扶苏顿时不敢动弹了，摆摆手：“过来父皇这。”
　　就这几步，扶苏走得胆战心惊呐。
　　但他走到近前，就手脚脱力倒了下去，嬴政赶紧上前抱住扶苏，明显慌乱几秒：“快来人——传御医！”
　　太医弯着腰低着头跪在地上：“公子心力交瘁……”
　　嬴政让太医下去了，他紧紧皱起眉头，有点懊恼有点后悔，他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严厉了，这时候蒙将军看他沉思的作态，上前一步道：“陛下可为小公子的事情烦心？”
　　嬴政沉声称是，他剑眉紧蹙，似乎茫然。
　　他待臣子向来恩威并重，臣子也对他敬畏有加，犹如天神。蒙将军是深得圣意的，因此他总能说上写别人说不上的话：“公子六岁，在民间正是在父母跟前撒娇的时候……陛下哄哄他，能改此现状。”
　　这句话分明是偏向扶苏的，带着些微妙的埋怨。
　　嬴政将目光凝视住躺在大大床铺上的孩子，他苍白着唇，连下巴上的婴儿肥都比蒙家的孩子小，睡觉也端正，至少嬴政晚上路过的时候从来没见过他踢被子，嬴政仿佛忽然醒悟，但他却不觉得愧疚。
　　统一天下的始皇，心志坚定，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凡人的七情六欲看得也淡。
　　正如蒙将军此刻所言：“当然，陛下是皇帝，太子是未来的皇帝，陛下这么做也是一片苦心，公子肯定是理解陛下的难处，才这样尽心竭力。”
　　哈。
　　扶苏——还没长大，就有重臣替他说话了，嬴政按捺不住心中的猜忌和不悦。
　　他可以用正常的心态面对敌人，臣子，天下所有的东西，唯独太子不行——太子是取代自己的人，一想到自己机关算尽夺取的美人，权利，河山，尊严，都将在百年后传给后人，他便觉得不甘心，所以他重视扶苏，唯独不愿给予他太多情分，就连微薄的情分也会在扶苏越长越大的过程中逐步减少。
　　如果，能长生就好了，这样他说不定会也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扶苏在偷听，他早在太医摸脉的时候就清醒了，本来只是想着昏迷的时候父皇会多在殿里停留一会儿，后来听到蒙将军隐晦的替他说话，又是紧张又是期待起来……父皇不会怪罪蒙将军吧，父皇和蒙将军交好，是不是会听取一些蒙将军的意见呢？一会儿他起床能不能躲进父皇的怀里撒娇呢？父皇会不会责怪他……万一……万一……
　　正思索间，他听到衣物摩擦的声音，父皇要走了！小小的娃子也顾不得什么，跌跌撞撞的爬下床去抱住那个男人的腿：“父皇，你不要走！”
　　嬴政低头撞进了泪水打转的眼睛里，黑黑的，亮晶晶的，那样的畏惧崇拜，却那样的执拗，专注。
　　他托着孩子的胳膊将他抱在怀里：“父皇不走，父皇只是想着你饿了，去拿点点心。”这么拙劣的借口。
　　那个孩子却呆呆愣愣了好久，久到他以为扶苏在鄙夷他的借口，就在他想把孩子放下的时候，那个孩子的泪水终于从眼眶脱落，一大颗一大颗，他伸出胳膊，将小脸埋在他的脖颈中，他的小胸膛起伏剧烈到得了癫痫，嬴政嗅到了他身上孩子的纯净气味，感受到了他咸湿的眼泪，无声中，他听到了孩子撕心裂肺的酸楚。
　　“哭出声。”他拧眉，压下了眼底的触动。
　　“父皇，我哭出来……我不哭了……”孩子鼻涕眼泪一大把，拿起袖子抹了一把，又想到这样不对，抬起湿润的眼睫惶恐的看着他父皇。
　　嬴政冰冷的面部抽动着，像是脱离了软体动物一样蠕动着，最终，很没心没肺的大声狂笑——
　　扶苏哪里想不明白？也顾不得这是他日夜敬畏的父皇了，咧起嘴嚎啕大哭，哭得响亮——惊天动地。
　　那一天是父子两历史性的转折，那一天扶苏哭得痛快，他把被遗弃的恐惧哭走了，他把渴望的亲情哭来了，尽管父皇笑的不厚道，但那一笑却让六年的隔阂消失了，尽管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停止过对父皇的敬仰，但那一笑却让他感受到了来自高高在上的皇帝的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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