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客正传：满身风雨你从海上来

　　立志是读书人最要紧的一件事。——孙中山

　　民国三十三年（1944）的时候，日本在华倾注最后的疯狂，中国战场已经进入白热化如火如荼的阶段。卓旗扬与何腰治的往来通信时有遗失，而更令卓旗扬担心的是，在过去的一年半时间里，陈坑村那边并没有收到任何来自阿强的来信。他不得不产生了怀疑，阿强，是不是也不在了。
　　没有想到，他还能见到阿强。
　　卓旗扬与阿强的重逢颇具戏剧性。这还要从乔薇说起。
　　自从乔薇陷入新的恋情，便真的把卓旗扬当成了师长供着。因为彼此皆有了恋人，有点什么感情上的烦恼她就跑来找卓旗扬倾诉。
　　卓旗扬与何腰治都不曾吵过嘴，对于恋人间的吵架有点不甚明白，也只能是耐着心宽慰她几句。
　　直到有一日，乔薇梨花带雨地闯进他的宿舍，说“那人”不要她了。
　　卓旗扬哄了半天，又费了半天劲，才从她哭诉的那些破碎语言中，组织出来一个真相：那位飞行员教官，担心自己随时会以身报国，不想拖累年轻的乔薇，便与她提了分手。
　　乔薇哪里肯啊，但再去找他，对方却拒绝见她。乔薇实在没办法了，便找了卓旗扬哭诉、求助。
　　卓旗扬也是招架不住眼前这洪水般的女人泪，想了半天，硬着头皮主动请缨：“要不，我出面，跟他谈谈？”
　　乔薇眼里噙着泪，定定看向卓旗扬：“真的？”
　　卓旗扬心里一声叹，真不知道乔薇怎么想的，居然让他出面谈判？
　　卓旗扬就那么硬着头皮带着乔薇去了空军基地拜访。一路都没问对方的名字，直到在警卫处报名字，卓旗扬看向乔薇，乔薇嘴里吐出“卓水强”三个字，卓旗扬才明白过来乔薇为什么会找上他。
　　阿强一直没跟卓旗扬联系，倒也不是故意的，从民国三十一年（1942）开始，阿强带了一期又一期的学员，印度半年美国半年的进行飞行培训。他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送上了战场。——绝大部分都没能活下来。
　　民国三十二年（1943）四月中，日本发动一号作战计划，集结了50万大军，200架轰炸机，沿着平汉铁路横扫南下，意图“打通大陆”。这是开战以来，日军最大规模的地面攻势。其后，五月洛阳会战，六月长沙会战，日军节节胜利。六月底，衡阳保卫战开打，守城的方先觉将军（时为第十军军长），率领不到两万人的部队，抵挡九万日军的进攻，血战四十七日……在围城期间，只能仰赖空军的支援。——这一年，空军一次次的全军覆没，一次次的满血新兵补上。这一年，阿强一边带着几个精英学员走铝谷线运送物资，一边开始教习空中缠斗与轰炸机驾驶，成了空军里的“老不死”。这一年下来，每一期一百多个二十岁上下的少年英才，除了极个别技术未过关的留在地勤，大部分都出师了，新兵仔们一个个气宇轩扬浑身是胆，离开他独立飞行，一飞冲天，但绝大多数都是一去不返。年头一百多个天之骄子吃喝拉撒睡都在一起，到了年底一点名，每一期剩下的飞行员，都是个位数。
　　教官、同学们每天都在一起，吃啊住啊笑啊哭啊，什么都在一起的，甚至比自己家里的兄弟还要亲密，可是经常半夜一出任务，回来便少了好几个……大家都知道生死有命，就好像只是老天爷的一声召唤，不去也不行。每次有战友“上去了”，大家默哀完，继续忙碌地操练、等待下一个任务……
　　阿强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活，渐渐麻木。直到他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乔薇，陷入了无边的痛苦中——他只是一个随时死去的人，可乔薇正是花朵一般的年纪。
　　从民国三十二年的报纸上看到卓旗扬继任了“卓先生”之位后，他给卓旗扬写过一封平安信。当时阿强通过空军的领导查问到卓旗扬的地址，把信寄到他初抵重庆的居所了，但卓旗扬早已搬离，并没有收到那封信。
　　后来听乔薇说起她的老师卓旗扬，已经是近日的事情了。虽然不太确定是否同名同姓，但也就着话题说起了自己的家世以及打小与南洋卓氏十二少“卓旗扬”一同长大的情谊。
　　乔薇记上了心，也只是赌一把，赌赢了。
　　她赌赢了这层关系，却没能赌回她的爱情。
　　卓旗扬与阿强谈完话，便转换了立场，劝乔薇就此罢手，趁着青春趁着还有很多青年才俊仰慕她，寻个对她好的，好好过日子为佳。
　　阿强的原话是：“做人要有良心，不能明知没有善果还拖累人。她还那么年轻，我不想害了她。”
　　乔薇瞬间崩溃，竭嘶底里地哭开了。
　　路过的空军地勤们虽频频侧目，却神情庄穆，一个一个朝她敬了军礼才离开，想来是把乔薇当成殉难将士家眷了。
　　阿强显得十分冷硬，跟卓旗扬说了句：“抱歉，十二少，麻烦你了。”扭头便避走了。
　　卓旗扬心不在焉地劝着乔薇，拉着她离开基地回学校，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去寻阿强的背影。心里慌得很。
　　出了大门，只见得到空军的校训：“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哪里还寻得到人影。
　　阿强向来有自己的主意。这一趟，他也还是那么决绝。他跟卓旗扬说的是：“学生们都不在了，该轮到我这个教官上去了。”
　　卓旗扬知道阿强随时要上战场的，但听到这一句话，心里莫名的难过。试着劝他：你看，乔薇是个好姑娘，她那么爱你，你何必跟自己的爱情过不去呢？
　　阿强垂着眼半天不说话。
　　卓旗扬以为自己的劝解起了效果，还特意加了把火：“新叔如果知道你有个相爱的好女子，也会为你高兴的。”
　　结果，阿强缓着声说：“看多了这残酷的世间，要么更加悲天悯人，要么便冷心冷肺无情到底了。我只能是后者。”阿强说话一直都有点抖音，但说这话的时候却显得格外的平稳。
　　之后，阿强开着轰炸机去协助远征军作战，一去不返。
　　乔薇在真爱面前软弱，可是爱却在命运面前止步。收到殉职通知的乔薇就差没有一夜白头，再也回不去天真烂漫的新女性姿态，没多久便病倒了。缠绵病榻小半年，小病演变成了肺结核。
　　就在广播里激动的声音宣告日本人投降了，“我们胜利了！”群众们纷纷跑上广场欢呼的时候，乔薇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她最后的遗言是：“教授，请把他的遗物，跟我，葬到一起。我……我想记住他的气息，免得下辈子找不到他。”
　　卓旗扬料理完乔薇的后事，便想立刻插上翅膀回家。可是救亡基金方面还有善后事宜要跟进，卓旗扬被这笔账拖了几个月，最后实在没辙，山长水远地找来了许国璋接盘，把烫手山芋往他手里一塞，安排了飞机直奔厦门。
　　卓旗扬兴高采烈地回到闽南，回到陈坑村，可万万想不到，国破家亡的危险都度过了，自己家里却还是没能享到太平。
　　首先，何腰治不见了。
　　他一回陈坑直奔何家，结果一进门便被何陈罔市扯坏了衣袖，说他拐走了自己家的童养媳。——卓何两家订婚的事，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何陈罔市又不认账了，非说何腰治是大炮的媳妇。而且，何腰治不见好几天了！
　　“肯定是你们卓家藏起来了！你还我儿媳妇！我们家的财产都在她那呢！全被她带走了！……呜呜……你们这让我和大炮孤儿寡母怎么活……”何陈罔市一副要吃掉卓旗扬的样子，挠了他一头血。
　　街坊们都看不下去，护着卓旗扬躲开。
　　此时的陈坑已几乎成了“寡妇村”，出征的人几乎没有生还的，听说连王兴邦这个匪王出身的都没能活着回来，遑论陈坑村这些普通士兵。之前下南洋的也多数还没有平安信过来。战后的陈坑村静悄悄的。
　　陈斯坦一家倒是从崇安回来了，但也不忍直视这伤心地，带着燕九又去了台湾。燕三七守着破败的天然门，等着陈斯恩回来。他每天都在想着，等陈斯恩活着回来，接下天然门的旗帜，把这一路的南少林功夫繁衍下去，陈大同也就瞑目了。但有时候他也会担心，万一，斯恩在南洋也遇难了怎么办？……那他怎么也得帮陈大同找回一个活着的徒弟……
　　卓旗扬回到也是破败的卓家大厝里，发现现存的房间都是一尘不染的，心里益发沉重。他实在不明白何腰治怎么失踪的，又会去哪儿，六神无主。
　　直到在书房里看到何腰治留下的字条：“景行，南洋见。”卓旗扬终于松了半口气。
　　既然有了眉目，卓旗扬自然是立刻组织了卓家人去寻何腰治的出走路线，但打探了几日下来，卓家所联系到的大字馆均未签出过“何腰治”这个人，联系各大轮船公司翻遍登船名录，也找不到她的名字。
　　卓旗扬再次陷入了恐慌。他担心何腰治是找了蛇头偷渡南洋，偷渡客们的出行条件太差了，轮船夹层的死亡率一直居高不下，何腰治虽然身体底子好，可是万一传染疫症呢？……他不敢往下想。他更担心，何腰治若是压根还未出洋，那又会是出了什么意外？
　　在恐慌中踌躇，在踌躇中恐慌。卓旗扬犹豫不决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只能在找与等之间二选一，下南洋。反正南洋他早晚要过去一趟的，得去把大哥寻回来，得去找找看新叔和吴老先生是否还健在，得去收拾卓家产业的旧河山，得去主持南洋卓氏一脉的大局……
　　南洋的祖辈、父辈，乃至他自己，都曾思索过，自己到底是客居番邦的华人，还是偶尔回乡探亲的番邦客人……如今，这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有些融在血脉里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却是他无论身在何处都不会丢失的根本，更是可以护他一生一世的信念。
　　离开闽南下南洋前，经过鼓浪屿，卓旗扬顺路前往黄家探视，听黄家叔伯们说，黄巧巧一直没有归来，但偶有书信简单地报了平安。日前她已在延安成了婚，对方是她的首长。卓旗扬看了结婚照，对方年纪不小，但二人眼神坚定，透着信任的样子，应该是幸福的。
　　轮船的一声长鸣，是离开泊位的信号。卓旗扬自小听惯了的。可这一次，莫名有些挠心。他心里不断地祈祷，可千万，不要有什么差错。
　　站在甲板栏杆处，海风钻进口鼻，还是那股子熟悉的咸咸的味道。卓旗扬无意间摸到手上老旧的手环。七彩丝线的颜色已经黯淡无光，可摸上去依然光滑，那手感给他一个错觉，仿佛手环是昨天刚带上的一般。
　　他蓦地想到阿强跟他在基地见面时无意间提起的一件事。他说看到卓旗扬手上的七彩丝线手环，感觉不太舒服，想起来好像见过一个死尸带了个一样的。卓旗扬追问在哪儿看到的。阿强想起来是他们回国到港那日，黄诚捞上船的“好兄弟”。卓旗扬瞬间也觉得是这样的没错。但忍不住又问了一句“确定吗？”阿强当时又愣了，说，不太确定。卓旗扬被那事也困扰了几天，当时还提笔给何腰治写信来着，最后也不敢提及此事，怕一场欢喜一场空。——或许，等见到面，他会肯定地告诉她，当初那位“好兄弟”，就是何守没有错。
　　他如今只有一个志向，找到何腰治，然后，让彼此幸福。
　　国父说过，立志是读书人最要紧的一件事。他在国家最艰难的时候立了志、行了愿。如今战事已了，他想，他可以立志过过自己的人生了。——等找到何腰治，回到陈坑重修大厝，从此柴米油盐酱醋茶，配上琴棋书画诗酒花，过一过只羡鸳鸯不羡仙的闲散日子，何腰治的每一份俏每一缕笑，都可以化作他笔下的一副油画。那样，他们的人生也就圆满了。
　　只是，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圆满。
　　等南洋卓氏回到陈坑村重修大厝，已经是四十年光阴倏忽而过。
　　（全文完）

《望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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