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客正传：满身风雨你从海上来

　　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孟子·公孙丑上》

　　“你怎么会在这？”卓旗扬何腰治同时惊问。
　　卓旗扬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陌生的村子里，这样的场景下重逢秀英婶。
　　令他更意想不到的是，秀英婶竟然在行乞。
　　难怪刚刚他会被那段乞食调吸引，因为熟悉。
　　以前在家里也偶有听她哼过一些小调的，她的音调柔润而又张弛有度，很特别。
　　秀英婶愣了一下，转身便跑。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此刻竟然是瘸的，有一条腿已经是横着脚面拖在地上，哪里跑得动？才挪了几步，已被身手敏捷的何腰治堵住了去向。
　　卓旗扬跟了上来，看着秀英婶已经变型的下肢：“秀英婶，从我家到你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
　　秀英婶抬眼看了看眼前的两人，叹了口气，又探了探四周，才开口：“十二少，这里待会儿路过的人会多起来，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避开屋群，三人踱到村口马路边的小树林，秀英婶挣开何腰治的搀扶，二话未说，给卓旗扬跪下了。她的一条腿已经废了，硬压着跪下去，极是艰难。
　　卓旗扬赶紧喊何腰治一起，将之扶了起来。
　　“你把事情说清楚。能帮的我会帮你。”卓旗扬心里做着最坏的打算，看她这个样子却依然于心不忍，脱口便交了底。
　　秀英婶摇了摇头：“我只求十二少一件事，就当今天没见过我。”
　　卓旗扬何腰治互视了一眼，齐声问：“为什么？”
　　“我杀了阿达，族里一定会让我偿命的。我不甘心就这么死掉。虽然现在活得，也生不如死……但是，我，我真的不想再见到阿达。我怕到了下面，又要被他打……”
　　卓旗扬问她为什么要杀阿达，以为会问出与母亲与卓家大宅相关的细节来，却没想到，秀英婶前一天便受命当天一早去镇上买菜，并未涉足卓家。她直接从自己家里出门的，出去后发现钱包落在家里了又返回取，结果撞上输红了眼的阿达，被抢了钱包，两人这才起了冲突。她被阿达拿香炉案子砸伤了一条腿，挣扎间抄了香炉案子便砸了回去，没想到砸对了地方，一下把阿达给砸断气了。
　　卓旗扬问她：“所以你并不知道，那天上午鬼子轰炸，我阿母，被炸没了？”
　　“夫人……死了？”秀英婶愣了一愣，眼泪哗的便往下掉：“夫人的恩情，我真的只能下辈子报答了。”委实哭得伤心，最后还是卓旗扬反过来安慰了她几句：“阿母走得很快，没有受太多苦，后事也办得很妥当，你放心。”
　　秀英婶还是哭了一阵才缓过来。
　　卓旗扬也不知道要如何处置眼前的人。这时何腰治突然想起了另外一茬：“孩子们呢？”
　　秀英婶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脸上扯出一丝凄冷的笑：“他们看着阿母杀死阿爸，都吓坏了。我本想带他们回娘家安置，可是我那个娘家……哎。后来，我便带着他们，走了很多个村子，一个一个把他们送人了。”一个单身女人行走乡间，难处比有阳光的日子都多，一条伤腿一天天拖下来，便拖成了现在的模样。
　　卓旗扬想了想：“你回族里吧，有我在，我会帮你说清楚，你这是误杀，情有可原，不会让你偿命的。”
　　秀英婶拼命地摇头：“不，不，我回去一定没命的。你不知道，当初，当初如果不是嫁给了阿达，我，早就没命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们有多狠……”
　　“他们？”卓旗扬想从秀英婶这里探个究竟，然而眼前这位妇人却是惊弓之鸟的模样，脸色愈发的惨白了。
　　她又跪了下去。
　　卓旗扬何腰治只能再次将她扶起来。
　　就这么对峙了有一刻钟，秀英婶始终不肯透露更多。卓旗扬渐渐心软下来：“好吧。你走吧。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把腿治一治。”说着，掏出身上那包银元塞给了她。
　　“这……”她抬头看着卓旗扬，看他纯良的眼神，心下一动：“十二少，你真的相信我？”
　　卓旗扬点了点头：“我们在一栋房子里进进出出半年多，你是什么人我看得出来，我相信你。来，收着吧。将来有什么别的打算，若有需要，就找人给我捎个信。”
　　秀英婶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就只是无声地哭着，最后还是何腰治提醒早点离开免得被族人撞上，她才深深鞠了一躬告辞而去。
　　走了几步秀英婶又掉回头，说：“十二少，我这里有个东西，是卓家的，理应还给卓家。”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管竹筒，塞到卓旗扬手中。
　　之后，她多看了何腰治一眼，仿佛被什么牵引了一般，伸手摸了摸何腰治白嫩的脸庞，低低念了句：“你的命比我好多了。”伴着一声似嘲似叹的轻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离去。
　　秀英婶一拐一拐地出了林子，沿着大路往镇子的方向缓慢前行。
　　卓旗扬何腰治心里都莫名有些难过，静静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大路尽头，才想起来该回村整队了。
　　两人肩并肩地往回走，何腰治扫了一眼卓旗扬手中的竹筒，好奇地问了句：“这个筒子里装了什么？”卓旗扬这才仔细看了看手中的东西，是个带盖的筒子。
　　拔开筒盖，里面是一包条状的东西，用棉布包着。取出来拆了棉布，一副金丝眼镜赫然入目。
　　看样子竟是他初来乍到那天，被狮仔山土匪缴走的那副。可是，怎么会到了秀英婶手中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再回头望，哪里还找得到秀英婶的影子。
　　何腰治也是拼命地抓脑袋：“秀英婶怎么会有你的眼镜呢？她又不认识那些土匪。”她心细，一直记得卓旗扬的眼镜是在哪个当口丢的。
　　整件事都透着不对劲的气息。卓旗扬取出眼镜试了试，有点松，或许是那时候在被绑的路上挤压的。戴上之后也还是不太对劲，感觉清晰度不如从前。难道自己这段时间近视又严重了？卓旗扬想到自己这十来个月以来，在卓家大厝的书房里点着煤油灯看书作画的经历，忍不住捏了捏鼻梁。
　　他突然想起来有一回，吃过晚餐，秀英婶收拾完厨房，回家前特意去给书房里添了煤油。他当时就说：“没戴眼镜好像还真的有点不方便，要比别人多点一盏灯。”
　　记得当时，秀英婶随口说了一句话。他随便那么一听，也就当她在安慰自己，一笑置之。
　　如今想来，那句话倒是有些意思。
　　秀英婶当时说的是：“有人跟我说过一句话。近视是老天的眷顾。反正都是看不清这个世界，不戴眼镜说不定还过得更自在些。”
　　再仔细想想，这话好像在哪儿听过。
　　卓旗扬的脑子里绕来绕去是各种模糊不清的人和事。他分辨不清楚真相，最后只得悉数抛到脑后去。
　　何腰治看他一直在捏鼻梁，问他：“怎么了，自己的眼镜也戴不习惯？”
　　卓旗扬微微一笑：“我好像，近视加重了些。”
　　何腰治哦了一声，转而眸子一亮：“接下来的守墓日子，熬夜看书作画大概是不能够了，你的眼睛应该不会再坏下去了！”
　　卓旗扬想想好像是这个理，点了下头。

　　回到借宿的村子里，陈钟壁和十四正指挥着大家给马儿加草料。陆续睡醒的人们各自进了点早餐，都在收拾行李装回马车上。很快的，便整队出发了。大队人马中午时分便进入山区，沿着盘山道一路颠着走了四五个小时，到太阳下山的时刻，终于抵达了农庄。
　　几位房长出面，抽了两轮签，草草分配了房间，各家各户领到了房间号，老的小的便回去歇着了，女人们则统一去了大厨房烧饭。
　　折腾了这两天，总有些人是有怨言的，特别是由于马车数量不够，这一路大家是轮流着坐，平均每人走了小半程，上百里路淌下来，早就累坏了，赶紧吃个囫囵饭回去休息。
　　接下去的日子，陈坑的人们便躲在这深山农庄里，吃饭睡觉、摸鱼爬树。直到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大家正围着厨房领饭，胜利仔带着几个伙计，一身血污地闯了进来，一进庄子的前院便栽地上厥过去了，打破了短短数日的太平。
　　所有人都吓着了，七手八脚地把胜利仔连同几个伙计抬的抬扶的扶，弄到屋里治伤。幸好此行有天然门的人，跌打损伤的药是常备的，很快给胜利仔他们清洗了伤口，做了包扎。
　　从胜利仔一行人进门那一刻开始，大家便已经料到村里发生了什么。胜利仔昏迷的时间里，几个伙计你一言我一语，七拼八凑地把事故经过说了一遍，但具体有一些内情，还是到了胜利仔醒来，才补充完整。
　　整个过程延续了一夜一天，所有人都感到了后怕。
　　此行大家竟然真的是躲过了一劫。
　　狮仔山的那窝兵强马壮的土匪，勾结日本浪人，下山抢了几个村子，对把持周边十里八乡粮食生意的陈坑村更是势在必得。于是早早地计划了如何打劫陈坑村、抓人换粮。
　　没想到卓老太爷当天收到风声，组织众人藏到山里了。
　　狮仔山的土匪们到陈坑村扑了个空，本来骂骂咧咧地准备撤退，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卓天俦在镇上的大宅，探知大宅还有微光，立刻杀了过去。
　　土匪们气势汹汹地逮住了卓老太爷和卓天俦，又押了两个伙计一路追到汕头，让胜利仔把整个车队的粮食运回去换人。
　　车队自然是马上掉了头，粮食也全部交到土匪手中。胜利仔明明看到随行的日本浪人朝土匪头目光头仔竖着大拇指乌拉乌拉好一顿夸，卓老太爷和卓天俦却还是没给放回来。
　　胜利仔到镇上报了案，可镇上后备队刚被土匪们打得七零八落，治安巡逻队又被挑了，根本无暇顾及卓家的勒索案。胜利仔求助无门，哥哥们又都远在南洋无可指望，便匆匆赶到鲤城找已经出嫁的姐姐打商量。
　　卓家这位大小姐当年曾留学东洋，颇有胆识，仗着自己跟日本人能直接沟通，便想打个人情牌去跟日本人谈判谈判，她判断这一次的绑架到最后还是跟以前一样，可以花钱解决，就是可能破财要破得伤筋动骨了，于是安置好母亲便上了狮仔山。
　　不曾想，狮仔山上客居的那群日本浪人并不是什么讲理的主，根本不认大小姐那几年客居的国际友谊，人质不放不说，还把这谈判的“使者”也给扣下了。
　　胜利仔一着急，便带了车队的伙计们杀上山寨救人，结果人没救道，反而把车队的伙计们几乎都折进去了，最后剩下眼前这几个人一路逃窜，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奔到山里农庄来找族人们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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