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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天道酬勤人酬情
乡原，德之贼也。——《论语·阳货篇》
卓旗扬生闷气，一个晚上没吃饭。第二天一早，陈丽卿就亲自来敲门叫他吃早饭了。
她最近气色不错，早晚都会绕着大厝走一圈锻炼身体，有时候还能下厨炒两道菜。但卓旗扬怕她累着，都是劝她不要进厨房的。
这个早餐又是陈丽卿亲自下厨做的，卓旗扬忍不住劝说：“阿母，做饭的事情就交给秀英婶，反正我吃什么都一样的，分不出好歹。”
陈丽卿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阿母高兴做给你吃。你不挑嘴，秀英也常跟我说，没见过你这么乖的少爷，我们都爱做饭给你吃。你大哥小时候被你阿公阿嬷宠坏了，这个不吃那个不吃，难伺候的很，秀英来咱们家之前都听说过将军家的少爷不好照顾，确定照顾的人是我这个老婆子，才答应来的。”
卓旗扬没想到如今备受华侨商界爱戴，公众形象被塑造得“英明神武”的大哥还有这么段往事，不禁莞尔，但提到秀英婶，又忍不住一声叹息放下了筷子：“阿母，秀英婶怎么样了？”
陈丽卿也是一脸犯愁：“她是个命苦的。这么多年，生了那么多孩子，都是她在养，大女儿好不容易长大，可以帮忙家里了，又被她家阿达抵给了债主，真是作孽！阿达吃喝嫖赌样样都行，就是不会赚钱养家，不会照顾家后孩子。”（家后：闽南语“妻子”的意思）
“我们有什么能帮她的吗？”
“什么都别帮。”陈丽卿摆了摆手，“秀英到咱们家帮忙十多年了，这十多年她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怀孩子、生孩子。让她生那么多孩子，阿达也不养的。我每年都给她加薪水，年终也都给了她大红包，可是没有用的，她把钱藏到哪，阿达就能翻到哪。找不到钱就打人。秀英经常一身的伤。以前阿达喝多了还到咱们家来闹，是老太爷和阿俦出面吓唬过他，他才收敛的。他不敢惹我，可我也没立场管他的家事。咱们能做的，就是继续用着秀英。我让村里给她家的孩子都免了学费的，但阿达是个无底洞，孩子们在家经常有一顿没一顿的。秀英心疼孩子，自己万般省，什么都要都省给孩子们，但一个女人要照顾那么多孩子怎么照顾得过来，阿达时不时把家里搜刮一空拿出去卖了当赌本，赢了钱买只烧鸭回来，输了钱回来就打她和孩子。你想想，哪个赌徒不是十赌九输，她们家的孩子每天吃饱都成问题。我经常让她带点吃的穿的回去给孩子们，她觉得不好意思，十次也就接受那么两三次……”
卓旗扬从小听过的赌徒故事多曲折都有，像阿达秀英婶这一家子的故事，充其量只是个日常版。但就是这样的日常版，他也深知自己无能为力去改变。小时候在南洋，曾经对相似事件提出过他的见解：“为什么不离婚？”随后，他被一大群他都认不清谁是谁的叔伯们轮番特训了一顿，大致就是让他“小孩子不要乱说话。”“人家夫妻自己的事。”“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更有甚者把话题直引他的亲生母亲：“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个番婆妈妈，说改嫁就改嫁？你看看你，不就是妈妈改嫁没人要了吗？”当时大哥对他说：“咱们华人社会就是个人情社会，等你长大了就懂了。现在不懂就少说几句。也不要太把别人说的话放心上，那样会伤心的。”想了许多之后，他不得不承认，陈丽卿在秀英婶身上的处理方式，自有她的道理。陈丽卿把秀英婶这么多年来的大半时间捆在身边，让她跟着自己的吃穿标准在这座大宅行走，这何止是“照顾”这么简单。卓旗扬朝陈丽卿笑了笑，点头。
两人继续吃着饭，陈丽卿继续闲聊：“从鼓浪屿回来发生了很多事，一直也没跟你谈谈心，今天就咱们母子俩吃饭，好好聊一聊，真好。”
“嗯。”卓旗扬点了下头，心想，步入正题了，估计要聊昨天的事。他万万没想到，陈丽卿首先提的却是他的个人大事。
“那个林小姐的事情我知道了，谈不成就谈不成算了。缘分这事是天注定，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强求也没用。我看你对何腰治那个小丫头倒是很上心，她家的事情你件件放心上，想尽了办法去帮忙。是不是对她有想法？虽然何家大人没了，罔市又是个不讲理的，但腰治这孩子还是不错的，人勤快，又长得漂亮。这样吧，我让人去跟罔市谈谈，让腰治给你做小的，怎么样？”
卓旗扬一惊，筷子掉到了桌上：“没有的事情，阿母不要乱猜。腰治只是个孩子呢。”
陈丽卿笑了笑：“不小了。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跟你阿爸就订婚了。”
“阿母，时代不一样了，太早结婚不科学。政府都鼓励成年以后再结婚的。”
“等一等也行……慢着，难道你还想让她做大房？”陈丽卿仔细地观察着卓旗扬的神情，“也不是不可以，咱家也没那么多的规矩。但是何家真的不是一门好亲戚……”
“阿母，我真的没想过这个。”卓旗扬显得十分无奈，“我想过了，我还年轻，应该先奋斗，做出点事业来，再考虑找对象的事情。”
陈丽卿看他神色不像有假，思考了一下，道：“成家立业成家立业，还是要先成家才好。你想闯荡几年，可以，但你可千万别学你大哥，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阿裕总说忙，没空结婚，还说什么先有国后有家，我不懂他，想管也管不到，但你不一样，旗扬你是个乖的，阿母这把年纪也没几天活的了，你要让阿母喝到媳妇茶再走啊。不然我怎么跟你们阿爸交代呢？”
卓旗扬一边点头一边给陈丽卿添菜。
陈丽卿吃了几口又放下，下意识地补充了句：“如果你对她真没意思，以后不要走得太近。免得被人说三道四的。”
卓旗扬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行得正不怕人说。”
陈丽卿也笑了：“真是个番仔。你是男的没关系，可腰治是个女孩子……”想了想又自顾自念叨：“不过她每天在天然门转来转去的也没人说她，也是野惯了的……世风是开化了……哎，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懂了，随便你们吧。”
两人就这么断断续续一边聊一边吃。直到吃完早饭，厨房两个小丫头过来收碗筷，陈丽卿漱了口茶，准备去听曲了，才提起族里的事情来。
卓旗扬简单说了说开会的事，言至最后才表态了一句：“最讨厌就是那些人云亦云的好好先生，天俦叔说什么他们都说好好好，没半点主张。”
陈丽卿望着窗外，许是光线渐强的缘故，她的眼睛微微眯起：“他们不是人云亦云，只是良禽择木而栖罢了。”说得太文气，引得卓旗扬忍不住侧目。陈丽卿却没有发现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戏文里，只要有争斗，不都这么说吗？”
卓旗扬仔细一琢磨，还真是。卓天俦在乡里的名望不是一天两天的，一直出面打理着族里的产业，而他卓旗扬虽然名义上挂着“卓将军家十二少”的招牌，落在大家眼里却也不过是个过路的方丈，做不得这一庙的主。他想了又想，还真是没招，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陈丽卿。
陈丽卿转过头来看着他，脸上浮起似有若无的微笑：“既然人家动嘴，你就动手吧。”
“啊？阿母你让我跟那些叔伯们打架吗？”
陈丽卿瞪了他一眼：“我让你实打实地做点事出来！”
陈丽卿这个“实打实做点事”的提议让卓旗扬很是费脑筋。他当惯了学生，并不曾真正做过什么事业，眼下又没有阿强在身边打商量，他一下子没了主意，只好回去仔细琢磨。
卓旗扬并没有琢磨太久，因为没多久，何腰治拿着《樊梨花》来跟他换新的小人书，无意间竟给了他些启发。
何腰治近来家事所累，并没有什么心思读书认字，何陈罔市哭闹了一阵，大概因为初秋受凉，这几日咳得厉害，病在床上管不上何大炮，何大炮本来就逃学成瘾，如今玩得更野了，早饭吃完就抱着午饭盒子跑出去，不到晚饭时间决计不回家。何腰治没辙，只好亲自管教他，她自己也才识得那么点字，教不出什么东西来，便拿小人书给他讲故事，没想到这一招倒是生效了，何大炮对听书还是有兴趣的，每天听完一段故事才睡觉，过程中何腰治再半哄半逼的，他也学成了那么一两个字。
很快地读完了《樊梨花》，何腰治需要新的“教材”，不得不来麻烦卓旗扬。卓旗扬给了一套《三国演义》和一套朋弟的《老夫子》，顺带着便问起何腰治自己的功课怎么样了，何腰治认认真真写了两页字，执笔落笔间颇见章法，写完却是一个字也不会读，卓旗扬一个字一个字帮她纠正笔画顺序、解释字义。
何腰治感叹说：“还是画画好，一看就明白了，认字确实累，难怪大炮不喜欢。我听巧巧说人家外国人才26个字母，所以普通人都可以很有学问，哪像咱们，那么多的字，一辈子都认不完，老祖宗是可着劲要折磨我们啊！”
何腰治写得累了，捋起袖子，手腕上露出一条七彩丝线编织的手环。卓旗扬看着眼熟，问何腰治这手环是什么来历，何腰治摇了摇头：“每年端午我们都要戴的，戴到第二年端午再换新的。端午的时候我家没有丝线了，普度的时候才补了戴上的。这是我们家的风俗，陈坑这里的人不这么做。”
卓旗扬有些好奇：“你们家的风俗是哪里的风俗？”
这下问倒了何腰治。她掰着手指头跟卓旗扬历数家史：何腰治的祖父是个弃儿，据说长着卷发高鼻白皮肤跟这边的人很不一样，也不知道是俄罗斯人还是北方的少数民族孩子，当年是被北方铁路上服役的曾祖父收养的，曾祖父因为娶不起老婆，就只有这一个养子来继承香火。曾祖父死后，祖父听从遗言一路乞讨来到闽南投靠姑母，在姑父陈家地面上讨生活，无奈一场疫病，姑父母一家都殁了，陈家与之又无血缘关系，自然不可能接济他。祖父便到码头做搬运工人，天道酬勤，最后他一个人还是得以安顿了下来，一直到后来有了何守，何守又娶了本地的陈罔市，何家总算在陈坑村落地生根安了户。
“这么说，你曾祖父的老家是哪里的，你是不知道的？”
何腰治笑着说：“这种乱糟糟的时代，我阿爸他还能找到三代祖宗已经很不错了，像我，都不知道爸妈是谁。”
卓旗扬想想也是。
何腰治又说：“你知道那个吴长官吧，他们家也是说不清楚从哪里来的，听说是从北方搬过来的，来的时候就是孤儿寡母，爷爷辈的人都已经找不到了。”
卓旗扬有些惊讶：“吴长官家的事情你都知道？”
“吴长官跟我家提过亲啊，但是我阿爸说我年纪小，就拒绝了。”何腰治眨巴眨巴大眼睛，仿佛所提之事跟自己丝毫无关，一点不带害羞的。
卓旗扬乐了：“那你自己怎么想？”
何腰治还真的仔细想了想：“吴长官是挺本事的。不过老了点，都可以当我爸了！再说，他太凶了！老是板着张脸，好吓人的。”
卓旗扬只是微笑。
何腰治看着他的微笑，用加强的口气说：“而且我阿爸说了，找个手艺人比较好。手工，吃不空。”
“手艺人？”卓旗扬有点好奇，这是哪门子的嫁女儿标准。
“像阿九那样会刺绣一门手艺，就叫手艺人啊。”
“阿九是女的。”卓旗扬提醒道。
“像十二少这样会画画也是手艺人啊。”
卓旗扬手抖了一下，一看何腰治一脸纯真的模样，不觉陷入了沉思。他想了又想，很认真的说了句：“谢谢。”
何腰治不明白卓旗扬到底在谢她什么。
第二天，卓旗扬到村里召开会议提议，给村办小学加门图画课。因为校长去了南洋做年度汇报，便由校董会开会表决。卓天俦这次没有反对，但是其他房的人纷纷跳了出来，画画跟识字又没关系，让孩子们学这个做什么？卓旗扬早有准备，拿出了说辞：做木工的做陶瓷的都需要画画打基础，这个有用着呢，手工吃不空！大家被堵住了嘴，又提出来画具费钱呀，没几家掏得出闲钱来给孩子添置画具的，师资贵呀，学校要多请一个美术老师那一年得多少费用。卓旗扬丢出来他早已准备好的方案：由他包办五十套画架画具给学生们轮流使用，他亲自授课，至于课程设置，素描、速写、白描，实用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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