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客正传:满身风雨你从海上来

作者:无影罗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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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萍水相逢好兄弟


      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孟子·滕文公上》

      海天一色间,一艘中等体量的渔船拖着笨重的身躯,缓缓航行。四下风平浪静的,风轻,海水微澜,然而船过之处,船尾高高竖起的那面大大的花旗,凌空还是发出了一甩一甩的声响。
      风不刮人日灼心,虽然才过立夏,天热得跟蒸笼似的,空荡荡的海面上氤氲着透骨的咸味,空气中仿佛时刻在撒着盐和火星。这样的艳阳天,这样的孤船上,暴晒中的船板烫得仿佛烧烤架一般,映得船头桅杆上的对联也仿佛即刻着火的样子。
      “船头无浪行千里,舵后生风送万程。”
      那副对联是阴文填刷了金粉的,在烈日中格外闪耀,看得人也心焦起来。
      两个戴着草帽、身着长袖“巴隆”,二十岁上下的少年挨着桅杆迎风而立,一个是瘦高个、麦色皮肤、高鼻梁、五官隽美,如刻如画;一个是中等身材、黝黑壮实、略塌的大鼻子衬了几分憨厚,两人最明显的相同点便是都有一双琥珀色、神采飞扬的眼睛,眉目间颇有几分各自的异域风采。
      瘦高个一手扇着纸扇,一手执着望远镜远眺,看了半天,声线发紧地喊了起来:“阿强,阿强……我看到大陆了!看到了!我们快到了!”
      “真的吗?”被唤作阿强的黝黑少年喜上眉梢,露出了一口整齐的大白牙:“真的吗?十二少,快,让我也看看!”——两人的国语都不太标准,带着明显的南方口音。
      阿强接过望远镜一看,果然看到了远方的一点????青黑色——从一个黑点到一个小锥子,慢慢的终于看清了那是座小小的山头,最后,露出了整条海岸。
      阿强兴奋地喊了句:“十二少,我去收拾行李准备下船!”将望远镜塞回十二少手里,三步并作两步往船舱跑。
      “别急,还有段距离呢……”瘦高个的十二少话还没说完,阿强已经不见人影,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用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把话说完:“到了也得等我跟黄叔致个谢再走。”
      然而阿强已嗖地一下钻进了船舱。
      “终于快到家了!”瘦高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纵然菠萝丝织造而成的布料薄如蝉翼,但汗如雨下的状态中,前胸还是湿了一块,他抓起衣服扇了扇,自言自语:“还是去换套衣服……吧?”
      这一路,他们从美国坐飞机抵达香港,滞留月余,与专程赶到香港的管家卓一新接了头,特意避开客轮,搭了熟人的货船回闽,提心吊胆地在大洋上漂了好几天,总算抵达厦门,等船长走了一遍日本人的货物中转站,才换了大副黄诚掌舵的渔船出来,直奔目的地。
      这一路走得坎坷,明明出发时候避开了台风天,一上洋面却还是赶上了一场大暴雨,狂风大作、雷雨交加,那些雷电仿佛就在头顶一厘米处爆发的,气压低得整个天空都要掉下来似的,吓得他们躲在船舱里一动不敢动,生怕一出去就被雷劈死了。撑过一天两夜的雷电伺候,航程算是平静了下来,头顶上的战机、洋面上的舰艇,随时都在出没,半程海路有两次差点被空投炸弹扔中,连着四回撞上了日本军舰巡察,当中一回还被日本海军巡查队上船搜了一遍,顺走了几条小黄鱼。幸而卓家所托之人心细,全程谨慎安排、无一不妥,所登货船的船东是日本侨民,船长手上持有日军的通行证,船上货物除了几箱南洋产的SAVON、樟脑丸等日杂货,少量驱蚊水、追风油等日用药品,大部分都是椰青、芒果、香蕉、咖啡、巧克力、芝龟叻等土特产,偌大一船杂七杂八的货九成多都是芒果香蕉这类不易久存的水果,品相也不甚佳,怎么看怎么算货值都不高,登船的日本兵撬开几个木箱之后,也提不起兴致了。亏得黄诚费尽了心思将卓旗扬卓水强二人的东西藏得隐秘,又让他们扮成水手混在船工当中,总算有惊无险,顺利地躲过了日军的重重盘查。
      好吧,其实他们不用扮,他们本来就是番仔——南洋华侨与番地女子结合所生的孩子。
      瘦高个叫卓旗扬,是南洋卓将军家的小少爷。他身边的阿强全名卓水强,是卓家管家的儿子,二人从小一起长大,私下便如亲兄弟一般,并无主宾之分。
      卓将军全名卓天养,是南洋的将军,却只是出生在闽南沿海小镇的一个穷小子——那时候还是清末,又是苛捐杂税又是颗粒无收的,乡间还肺鼠疫横行,家里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他跟着乡亲们一起逃到南洋谋生,靠着一门打铁的技艺站住了脚跟,后来不知道怎么卷进了南洋的独立革命,结识了几位当地的革命领袖,凭着那股子天生的闯劲和胆识,建了不少军功,得授军衔,华人穷小子横冲直撞的结果是成了南洋的军界领袖,传奇故事震惊了华夏,名扬海内外。从那以后,闽南的卓家也一跃成了高门大户。
      这个高门大户,卓旗扬自己都还从未踏足过。他只知道父亲在这个家族里的地位很高,父亲的许多长辈仍然在堂,知道父亲叮嘱过,只要南洋卓家不倒,南洋商业经营所得,除了扩充事业和扶持南洋华界,必须留一部分逢年过节准时汇兑到闽南祖家来,为宗族置田修路办学堂,孝敬高堂、培养后辈。
      卓旗扬所知道的这一切,都只是来自大哥卓旗裕的转述。卓天养将军已逝多年,如今南洋卓家的当家人是卓旗扬的大哥卓旗裕,因为卓旗裕从商,卓家在南洋的活跃区域,也渐渐从军政界转到了商界。经商与从军从政大不一样,而卓旗裕确是经商的一把好手,既有经济头脑,眼光独到之余还长袖善舞,使得卓家在不足二十年的时间里一跃成为南洋华人商界的佼佼者,在涉足的几大行业领域都是不容置喙的“带头大哥”。当然,卓氏的扩张不少得益于卓将军的余威。
      卓旗扬是将军幺子,却是大哥卓旗裕一手带大的。他自小看着大哥不断往祖家寄侨批——闽南人管信叫做“批”,华侨寄回老家的信就叫“侨批”,民间不少专营此道的商家,开设“侨批局”服务侨民侨眷,并慢慢覆盖了往来金银物件的传递。所以,他从小目睹的是大哥通过侨批局购买祖国的国债,不断地往祖家宗族兑汇银元,甚至遇到侨批局出事的时候还托人带金条背回闽南;他看着大哥对南洋的同乡尽所能地照顾,什么生意出问题来求助的,什么借钱娶老婆的,什么“要回祖家一趟帮我照看一下番婆和孩子”的……只要核实确有困难,大哥几乎是来者不拒。意识到此类事件频发的时候,卓旗扬还在读小学,大哥给他安排了一位在国学上颇有造诣的老先生在家辅导,卓旗扬解不了困惑,忍不住去问先生为什么。那位五六十岁就已形态佝偻,完全伸不直腰板的国学先生捋着胡子眯着眼,提着脑袋抬着眼,盯着卓旗扬看了许久,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这个噢……你该读《孟子》了。”
      卓旗扬用几天时间背下了整本孟子,终于自己找到了答案。《孟子·滕文公上》有云:“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这便是古人们所理解并认可的“宗族”里的“宗亲”。
      然后他也彻底理解了何为“长兄如父”。所以后来,他便习惯了,大哥说的每一句话都恪守如诲。
      再后来,大哥将他送去留洋读书,卓旗扬开始了长达六七年的独自求学生活,刚开始倒也回南洋过过华人春节什么的,但到了三年前,他在美国开始念大学之后,大哥便勒令他在美国定居下来,不得离开。所以,他已有三年没有离开美国。直到这一次,从来谨遵大哥教诲的卓旗扬非要回国来,打了电报,态度坚决,一个劲说想回来看看,不然会抱憾终身,掷地有声。天高皇帝远,大哥拗不过他,加上确有卓家要事需卓氏兄弟回乡处理,卓旗扬此行可以分担不少,大哥思前想后便同意了——或许是担心他偷偷回国会更难管控,或许是因为母亲缠绵病榻已有多时他自己却未能回去陪伴左右,总之是同意了,但同时也另做了一番详尽的安排,让全世界都以为卓家小少爷定居美国不曾离开,让卓旗扬一路顶着别人的身份默默回乡,还千叮咛万嘱咐地交代卓水强一路贴身保护才正式放行。
      许是近乡情怯,卓旗扬按捺不住心中的忐忑。闽南卓家有他从未踏入的祖厝宗祠,未曾谋面的各路亲戚:五叔公、各房的叔伯婶娘、堂兄弟姐妹,以及,母亲大人。
      当然,还有他不甚熟悉的宗族礼法与规矩。
      刚上路的时候,黄诚便问卓旗扬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回国。他和阿强你看我我看你,笑笑回了句:“毕业旅行。”黄诚本来堆了一脸的笑容瞬间凝住了一下。后来,卓旗扬补了一句:“黄叔,我还从来没回过国呢,总是要自己来看一看的。”黄诚这才点了点头:“长这么大还没回过自己的家,也是可怜的。是该去看看。”
      泊岸已经近在眼前,望远镜可以收了,就在那一刻,海面上的一具漂浮的人体跃入了卓旗扬的视线,他惊叫了起来:“黄叔!黄叔!快来看看,海上有人!”
      黄诚闻声跑了过来,眯着眼看了看,一边喊同行的伙伴们将船靠过去,一边又拿过卓旗扬手中的望远镜仔细观察,末了长叹一声说:“面向下边的。”
      卓旗扬听得明白,这么长时间漂浮着,面朝下肯定不是活人,心里莫名紧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人?”
      “是我们的好兄弟。”黄诚扔了这句话,便带着伙伴们将尸体捞了上船,用一张草席裹住,安置在船尾。
      浮尸身上穿的是普通的麻布短褂、黑裤,除了手腕上扎了条什么鲜艳的带子有点晃眼,身无长物,估计漂浮已有数日,尸身肿涨得厉害,五官已丝毫无法分辨,爱凑热闹的阿强看了一眼便吐了。卓旗扬待在船头远远扫过一眼,不敢过去围观,直到黄诚回来船头,他才发问:“阿强说那人肿的很厉害,黄叔光凭衣服就认出来是认识的人?”
      卓旗扬看着黄诚,一脸求解的诚恳。这位精瘦干练的中年人脸上布满了一条一条的深纹,像刀雕刻过的一样,这些岁月与海风一起留下的痕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而浓烈。许是多日未眠,他的眼睛浊得很,本就泛黄的眼白布满了血丝,时而流露出一点阅尽世事的圆滑——或许也正是这种圆滑,而不仅仅是沧桑,让他在时局如此紧张的当下,在飞机轰炸、舰艇出没的太平洋上自由穿梭,没有停下航程。
      “真是个番仔,这都不懂。这是我们讨海人的规矩。”黄诚淡淡地一笑,眼中的那点精光一瞬间消失殆尽,沉着声向卓旗扬细讲了缘由,他突然转了闽南话,说完仔细观察了卓旗扬一番,还好,沟通无碍。黄诚是同安口音,与泉州沿海口音略有差异,话一出口就担心卓旗扬听不懂,没想到卓旗扬语言天赋还不错。他不知道,卓旗扬虽然长期居于欧美,身边华人朋友们在公开场合也均以国语沟通,但南洋卓家关起门来还是说闽南语的,家里往来的各路闽南籍友人泉漳厦台什么口音都有,所以卓旗扬在语言方面还是颇得优势的。
      黄诚娓娓讲述,人生三样苦,捕鱼、打铁、磨豆腐。更何况,行船走马三分命。出海打渔是辛苦且风险极高的行业,闽南渔民自认为是在向大海讨生活,所以自称“讨海人”,信奉妈祖、相信轮回。在讨海人的传统习俗里,出海遇到那些漂浮在海面上的无名尸体,甚至是残尸,就称之为“好兄弟”,把他们带回家,送归亲属认领安葬。若找不到“好兄弟”的亲属,渔民们则必须将之视为亲人、负责其身后事,将之归葬公塚甚至自家墓地——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泉州最有名的一处公塚,才会题名为“万善同归”。
      卓旗扬听完,心中不免触动,心绪如涌而至,眼中也抑不住的微泛潮意。他在彼邦出生并长大,从不曾踏足祖国,看兄长时刻不忘“故土”、“祖家”、“宗亲”,自己虽恪守庭训却并不明所以,到这一刻,他才第一次由心地感受到来自祖家故土的,关乎情义的重量。他想,祖家与他之间的连接,应该就恰如这个民俗里流淌出来的,来自讨海人的淳朴善意吧:讨海是看天吃饭的行当,凶险无法预测,万一哪一天讨海时遭遇了不幸,自己也葬身大海,或许也能遇到一船渔民好兄弟,把自己送归陆地、入土为安。
      “黄叔,这位好兄弟会怎么安置?”卓旗扬心细,问起了后续事宜。
      “待会靠了岸,我们会报告附近的警察署登记,等法医检殓后,把好兄弟送到殡仪馆、然后登报寻亲,过一段时间如果实在寻不到亲属,我会负责买棺材,把好兄弟葬到我家墓地。”
      黄诚言毕,卓旗扬让阿强呈上了一条小黄鱼:“这位好兄弟的安置费用,算我们一份。被我先发现的,也算是我的好兄弟了。”不容黄诚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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