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客正传:满身风雨你从海上来

作者:无影罗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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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鸿雁啼血去年帐


      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周邦彦《庆宫春》

      日落星出,月半弯。天然门的天井里聚了不少人,何腰治一行人刚到场,便有人给她们移了竹背椅过来,大家匆匆入座,陈大同环视一圈,目测关键人到齐了,便指示道:“钟壁,念吧。”
      陈钟壁接过父亲手上厚厚的信封,取出陈家老二陈斯恩的侨批,念了起来。为了照顾在场的长辈们,他用的是方言。
      当夜的天然门很安静,大家默默听着陈家兄弟下南洋前后所历经的生死考验,心里都是沉甸甸的,张不开口问更多,听完带着唏嘘,拍拍陈家父子的肩膀,叹声保重,各自默默离去。
      陈钟壁读侨批的声音似乎还在回荡,偌大的天然门充斥着天井内外清脆的虫鸣,以及何陈罔市的愈演愈烈的嚎啕大哭,还有卓何腰治断断续续的抽泣。
      当初何守带着陈家老三陈斯安一起下南洋,陈斯安刚落地便来了一封简短的侨批报平安,其后一年多便没有什么消息过来了。因为陈家老二陈斯恩自小在南洋行走,天然门上下一帮大老爷们又都粗枝大叶的,都把心揣在兜里过各自的日子,并没有人觉得有什么异常。到了这一刻,突然来了陈斯恩这么一封信,大家才得知,过去的一年半时间里,从出发港到南洋,发生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难。
      原本何守是不打算走父辈的路下南洋的,但近年来物价猛涨,何家本就没什么根基,既然联系到了南洋有工可出,就想着过番几年努力多攒点钱,让家里妻儿日子好过一些;本来陈家有天然门这么个招牌在,也犯不着把儿子们一个一个往南洋送,实在是苦心栽培起来的文武双全的大儿子陈斯文莫名其妙死在军中之事,让陈家上下伤透了心,陈大同便将成年的儿子一个一个往南洋送,免得被各路军阀抓了壮丁。就这样,一年多前,赶上南洋有位大华侨的工厂在急着招工,何守和陈斯安没等过完小年,便一同下了南洋。他们的船票是从厦门港买的,可斯恩的信里却说,何守斯安是泉州港坐了“圣安娜”号去的鼓浪屿转航,大家听到这里便知道不好了。
      去年一月下旬,因为南洋的工需,有一大批番客由泉州港乘“智多”及“圣安娜”号两轮至鼓浪屿,转航前往南洋各地。抵达鼓浪屿之后,那些番客们被驻厦门的日军扣押了下来,拘禁在虎头山厝,被逐一强迫注射了不知道什么“防疫针”,之后才放行。可是后来慢慢传回消息说,那一批番客抵达南洋后,毒发身死者甚多,日本人打的哪是什么防疫针,根本就是毒针。为此,陈家何家还紧张了一阵子,但很快放了心。一则大家以为何守陈斯安是走公路去的同安过海转航,根本不知道他们从村口告别后,因为汽车故障临时改了交通工具;二则陈斯安到达南洋与斯恩会和的第一时间,斯恩立刻寄了侨批来报平安。谁能想到,随后斯安便毒发了,在南洋的华人医院挣扎了一年有余,最后还是撒手西去。斯安咽气之前还在问,不知道阿守叔怎样了。——陈斯恩在信中特别提及,当初报平安的侨批因为他自己接到人就急急发出的,并未与斯安商议,彼时尚不知道何守的事情,后来斯安又病得糊里糊涂,也就无从得知了。直到全部治疗方案都走进了死胡同,医生们被迫用了猛药,让他稍微清醒了几日。回光返照的那几日里,斯安详细说了这趟下南洋的遭遇,斯恩这才知道,与斯安一同出发的何守在鼓浪屿被扣押之后,便不见了踪影,不知是仍被日军扣押着,还是已独自回了家。
      斯恩怀着失去弟弟的悲痛,在信里连连致歉,跟家人致歉,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弟弟,跟何家致歉,怪自己没有及早联系何家。
      所有的信息只归结成了一句话:何守已经失踪了一年多。何家母女听到这些,如天崩地裂一般,便只剩下哭了。
      何陈罔市的哭声实在不好听,直教人心烦,可是这个时候谁敢上前劝她?只能由着她哭天抢地的发泄。
      而陈家,又失去了一个儿子,在场的又有谁不悲痛呢,只不过这些人骨子天生自带了闽南大男人的强势,从有性别意识开始便肩负起当家作主的责任与义务,这一切让他们习惯了有泪不轻弹,习惯了不与女人们“一般见识”。全场男人一人一句,带着叹息劝何家母女先回去休息再从长计议——没有消息或许是个好消息,还是有希望的。
      直到何家母女离去了,整个天然门陷入死一般的静寂。早已哭得视线朦胧的卓旗扬怔怔杵在天然门的天井中,看着木然跌坐竹椅上的陈大同,看着一旁扶着椅背的陈钟壁、阿强,看着天然门里长叹短吁的师兄弟们……半晌,他提起手抹了把泪,终于看清,眼前这些人也尽是红了眼眶。
      回到家,卓旗扬久久不能入睡,一个人踱到书房,呆坐了许久,最后多点了两个煤油灯,把整个书房照得通亮,打开画架,搬出画箱,一手端了颜料板,一手提起画笔,肘一沉,蘸满油彩,点、扫、勾、描……
      每一笔扫过画布,他心里都有一个声音在呼喊着:这样的世道,聚散离合是每一秒都在发生的事情,当珍惜眼前,当珍惜,当珍惜……
      墙上的西洋闹钟滴答滴答地响,不知不觉,窗外透出了淡淡的光亮,鸡鸣声一阵一阵地响起,每一声啼叫都似乎在撕扯着天幕,一遍又一遍地刷亮天色。
      一位明朗靓丽的女学生出现在画布上,美丽的笑容跃然其上,时刻要向他走过来的模样。
      卓旗扬对着这一夜的作品微笑:“佩环,你好吗?”扔下画笔,伸手过去却又触不到她,还怕弄糊了画,五指微缩,手臂悬在半空许久,最后还是缓缓垂了回去……
      在美利坚的时候,虽然民风开放,华人子弟之间,总还是守着男女大妨的。大部分华裔学生都是来自有头有脸的人家,关系网错综复杂,一个个的,还是自重身份的,大家都怕,闹个不愉快,以后在海外华人圈也好,回国也罢,都不好交代。
      也有些跟卓旗扬一样海外出生的华裔,对华人规矩不甚了解,交过一两个华人女朋友之后,往往会发现,他们那一段爱情的结束,需要应付的不是一个女朋友,而是一个家族,渐渐都觉得“处理起来很麻烦”,纷纷转战洋妞圈,“交华人女朋友,精力成本太大,奔结婚去的还可以,否则千万不要。”——这是他们给卓旗扬的忠告。
      也许就是因为身边的反面教材太多,卓旗扬和林佩环始终维持着好朋友的关系,没有越雷池一步。林佩环曾经说过的“喜欢”在他听来也只是单纯的好朋友之间的欣赏。直到她回了国,他的日子越过越不对劲,总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概早就爱上了林佩环。
      “佩环,你到底在哪儿呢?”他跌坐在红木交椅上,神色茫然。
      时间就那么一秒一秒流淌过去,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随后便是声线甜美的少女声音:
      “腰治,我听说了。你阿爸的事情我们大家都会帮忙的,你和阿婶都别太伤心了,还有希望。”
      “嗯,我知道。谢谢你。”
      ……
      原来是黄巧巧在安慰何腰治。
      犹豫了一下,卓旗扬起身开门,向两名少女微笑着打起了招呼:“早!”
      “旗扬哥哥早!”黄巧巧甜丝丝地喊了起来,“腰治的腿差不多好了,约好这几天就拆板,本来我要过去的,她居然这么早自己跑过来了!”
      “腿好了?这是好事!”卓旗扬看了看仍拄着拐的何腰治,关心道:“天气热,不方便,所以急着拆?”
      何腰治摇了摇头:“昨晚回去,我都扶不住我阿母,看家里乱糟糟的样子,我实在是等不下去了。”
      卓旗扬心下了然,点了下头,又叮了句:“先检查清楚了,没有好透就不要强拆。”看着黄巧巧说的。
      黄巧巧笑道:“放心吧!有我在,肯定没问题!”
      “知道你医术高明。”卓旗扬也笑了,“那你赶紧带腰治进去吧。她拄着拐站这么久,多不方便。”
      黄巧巧高高兴兴应了下来,扶着何腰治往边房走。
      才走了几步,何腰治回过头来:“十二少,谢谢你!”
      卓旗扬愣了一下,含糊道:“不客气。”
      何腰治又补了一句:“十二少,你们今后有什么工作我可以做的,还请多关照!”带着微笑,可是那微笑看上去似乎有点勉强。
      卓旗扬重重点了一下头:“好,我想想。”目送两人离去,这才转身去厨房找阿秀婶,一起端了早餐,送到母亲房间去。
      陈丽卿这几日水肿状况好了大半,也能下床走几步了,不再成天躺着,但卓旗扬回国以来,每天都给她送早餐,经常陪她就餐,在房中吃早餐的习惯也就保留了下来。
      陈丽卿的早餐是遵医嘱的清汤寡水,来来去去无非就是白灼青菜、水煮蛋、白粥,带点咸味的只有菜脯炒蛋,偶尔来两筷子酱油水肉片,如此,周而复始。无肉不欢的阿强经常找各种理由外出觅食,但卓旗扬却总是吃得津津有味,光这一点,陈丽卿就不止一次跟照顾她的阿秀婶说,这个儿子比亲生的还贴心。
      母子俩和阿秀三个人围坐小方桌上吃着点稀饭小菜,卓旗扬突然来了句:“阿母,我想再登一回报纸。”
      陈丽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放下筷子,问:“不是说登了好几回了,一直也找不到人嘛?”
      “之前没有她的照片。所以我画了一幅,想再试试。”
      “画的?”陈丽卿疑惑地看着卓旗扬,“画的,跟认得出人吗?”
      卓旗扬微笑着点了下头。
      陈丽卿倒也不深究,只接着问:“如果还是找不着呢?”
      “如果还是找不着……”卓旗扬也放下了筷子,“如果还是找不着……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回国之前,我以为闽南一带没多大,找个人应该很容易。没想到……现实是这样的。”
      陈丽卿摇了摇头:“你听阿母说,缘分这东西,强求不得,如果还是找不到,就算了啊!我看巧巧那孩子就还不错,长得好看,嘴巴又甜,还是个医生,家里又是咱们知根知底的,你不如考虑一下?”
      卓旗扬睁大眼睛看着陈丽卿:“这怎么行?巧巧只是个小妹妹!”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地拒绝。
      陈丽卿没想到他态度坚决起来是这样的神情,怔怔发了好几秒的呆,直到卓旗扬为自己的态度道了歉,她才淡淡笑道:“没关系。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卓旗扬脑子飞速转了起来:“我有哪里跟父亲长得像?”
      陈丽卿欲言又止,摇了摇头:“巧巧跟我说她要回鼓浪屿了,一大早阿强就出门订车去了,应该也快回来了,你去问问他,如果订好了时间,准备一下,这几天你们就送她回去吧。给她安全送回家里。”
      卓旗扬应了下来,朝阿秀婶点了点头,退出门去。
      守在一旁的阿秀婶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念了句:“夫人怎么不多劝劝十二少?兵荒马乱的,找个人哪有那么容易。”
      陈丽卿轻轻叹了一声:“亲生都管不住,何况这个又隔了层肚皮。随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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