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13、纷纷乱世心弥坚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论语阳货》
卓旗扬第一次踏入何腰治的家，这是他这一生第一次见到那么破败简陋的小房子。隔着几丈远而已，石条堆起的矮房，有半墙碎红砖拼着色，满墙的缝隙，屋檐上一圈参差不齐的，仿佛随时要掉下来的灰瓦片……跨过缺了一截的木制门槛，站在赤土夯实、草草铺了一半海沙碎石的小天井里，一眼可以望穿前方一个漏光的厅和它左右的两个小房间。而最为显眼的，是大厅左侧，极为粗糙的红砖上，一张破了边的草席上，搁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被子和一个旧花色枕头。
何腰治指了指大厅说：“扶我到厅里就行。”
原来大厅的那个地铺，就是何腰治的“闺房”。
卓旗扬心生讶异，一时没忍住，直接显到了脸上。何腰治似乎是一眼看穿他的惊讶，却只是声色自然地解释了一句：“家里房间不够，我干活又经常到很晚，就在厅里睡觉比较方便。”
卓旗扬想要说什么，看到一旁阿强摇头的暗示，赶紧把所有话都吞了回去。
两人小心翼翼地搀着何腰治到了厅中，阿强帮忙摊开被子铺在席上，何腰治费了好大劲才坐下去。
“死查某鬼（闽南语，即死丫头）！怎么现在才回来！”厅右侧的小后门咯吱一声响，从外面来一个胖胖的中年妇人，一边往里走一边叫骂着何腰治，待进到厅内，看到何腰治那一腿刚扎好的木板和绷带，更加地火冒三丈：“你怎么搞的？弄成这样还怎么干活儿？”仔细打量了一番卓旗扬和卓水强，虽然风尘仆仆却还是西装领带的，肯定是有钱人：“是你们把我们家腰治弄伤的？你们要赔！”
何腰治急忙解释：“阿母，不是啦，不是他们。我的伤是在海边的时候，鬼子来轰炸，被炸到了。”
卓旗扬和阿强这才知道，眼前这个聒噪的妇人，正是何腰治的母亲，何陈罔市。
只见何陈罔市双眉竖起，瞪了何腰治一眼：“你不是给人家干活去的吗？那叫工伤！工伤！”盯着卓旗扬和阿强：“你们是雇主对吧？那你们得赔钱！”
卓旗扬在引水魂当天见宗妇们哭天抢地的样子还引以为奇，此刻见到何陈罔市这泼辣劲儿，反而镇定了不少，脸上居然还能保持一路过来的微笑。
在卓旗扬示意下，阿强心不甘情不愿地掏了几块大洋出来放到陈罔市手里，卓旗扬主动上前了一步，站到陈罔市面前说：“这些您收下。”
何陈罔市本来只是觉得要造造声势，能坑到人就算挣的，当真金白银已经到了手心里，反而有点弱了声势：“这真的是赔给我们的？不会跟我拿回去哦？”
卓旗扬终于忍不住笑了笑。
卓水强看了卓旗扬一眼，板着脸说：“这是给腰治的，不是给你的！”
“阿母！”何腰治看了眼何陈罔市攥得紧紧的手心，出声阻止：“我是自己不小心受伤的，十二少已经送我去医疗所看过医生，看医生的钱、药钱，都是十二少他们出的，我们不应该再收人家钱了。”
何陈罔市又瞪了她一眼：“死查某鬼！你懂什么？你这是工伤！伤筋动骨一百天，至少有一百天不能干力气活儿了 ，你让我和大炮喝西北风吗？当然要收赔偿金了”
“是，这个情况要收赔偿金的。”卓旗扬开了口，“何婶，这叫误工费！我们应该给的。”顿了一下，看了眼阿强，见他挤眉弄眼的，飞快地领悟了过来，赶紧把话说死：“我们这是一次给清了！”
“清了！清了！”何陈罔市飞快地将银元往兜里塞，忍都忍不住的喜色飞上了嘴角。
……
安顿完何腰治，离开何家回卓家的路上，阿强几度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卓旗扬很是忍耐不住：“阿强你有话快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十二少，以后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你要记得，别总是那么心软。虽然何腰治是个明白人，但架不住家里有个何婶这种乡野村妇，像何婶这种，女子与小人的结合体……一个不高兴会跟你拼命的……万一打起来，你肯定打不过她……哎，总之，这种年代，谁都不容易，同情不过来的。看久了就麻木了，真的，你听我的，把你的善心收一收，放到更值得的地方去，这才是你一个知识分子该做的事情。”
“老子不是说过嘛，上善若水！善心善意本是平常物，你还让我零存整取，你以为是咱家银行呢？”
“我的意思是好钢用在刀刃上！基本上，你发一次善心我就要取一次款。你有没有想过，可以不用钱去做好事？把卓家的银子留着，说不定有更大的用途呢？”
“怎么，咱家生意出问题了？”卓旗扬突然转了脸过来。
阿强笑了笑：“虽然这两年折损很大，业务减了大半，但咱卓家的商业版图仍然占了南洋将近半壁江山，所以，一时半会儿还倒不了！”
“既然如此，我花的那些小钱也不算什么吧？你也真是，瞎紧张。”
“我这是未雨绸缪！接下去我可没办法时时提醒你，真怕你每天都要吃点亏。”
“好啦，知道了，强妈！”卓旗扬习惯性地敷衍了事，突然意识到不妥，“你刚那话什么意思？……你打算去哪儿？”
“我……我还是……想去前线。”
“你……！”卓旗扬有点无奈，“为什么？”
“虽然很多人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是我觉得吧，要活就要痛快地活，要死也要轰轰烈烈的死。这样每天活得心惊胆战的，老担心被人上门欺负，算个什么事啊！就应该把那些小鬼子打回东洋去！别以为我们大中华没人！”阿强显得义愤填膺，说得激动，见卓旗扬默默摸了一把脸上的口水，才知道自己有点口沫横飞，憨笑两声，吞了口水，继续说：“昨天收到斯坦的信，我就在想了，今天被这么一炸，我就不想再多考虑了，先去再说。”
卓旗扬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你跟阿母说过了吗？”
“这不是还没回到家吗……”阿强朝卓旗扬使劲地笑，“十二少，你帮我去说一声吧！”
卓旗扬哼了一声：“我不敢。”
阿强软磨硬泡的结果是卓旗扬同意帮忙出面说项，但同时提出了一个要求：“你自己打电话回南洋说吧，只要新叔同意，应该就没什么问题。”
阿强一口应下，似乎很有信心。
虽然从小吃同一锅饭长大，卓旗扬仍旧不太懂卓一新及其子女们的世界。对他而言，卓一新和他的子女们，是除了大哥以外，他最亲近的人。他经常听家里的老先生和卓一新“想当年”，都是些不堪回首的悲惨往事，一些卓旗扬无法感同身受的遭遇，却被他们不断提起。
卓一新当年也是来自赤贫人家，家里兄长们都是死在北伐战场，家里缺少劳动力，生活本就不易，抚恤金又莫名其妙断了，为了赡养父母，年少的他便随同乡们卖身下了南洋。却不曾想，南洋的日子是那样难熬，他们是成批成批被运去垦荒的，那里漫山遍野都是盖过头顶的野草，各种味道奇怪、根刺有毒的花树，六七寸长的大蝎子，成群结队的野猪，时不时跑来叼走一两个伙伴的狮虎豹子，以及一场场莫名其妙的热病瘟疫……一切的一切，让他们这些跋山涉水走入雨林讨生活的人不寒而栗。每天连续工作十七八个小时，深夜才能躺到大棚通铺上的他们，永远不知道明天醒来，身边的人还在不在，自己是否还能睁开眼。所以最后，当他得了疟疾被扔弃出去，就已经完全找不到活下去的路。——估计连老天爷都算漏了，他有那么幸运，躺在路边等死的时候，居然遇到了途经当地的卓将军，得到了搭救。
在卓一新看来，卓将军对他的活命、再造之恩，是一生都偿还不清的，甚至于，他的子女们也理所当然应该随他一起，用一生去报恩。所以，嫁入了粤省陆家的长女，被豪门女婿调去委以重任的次子，一个个也都视自己为卓家人，时刻关心着卓家和卓家人，约束着自己不做损害卓家名誉的事情。
至于阿强，从小时候给卓旗扬做伴读开始，便被卓一新安排了一生的命运：继承卓家管家身份和职务。然而他的志向不在于此，卓旗裕卓旗扬都把他当自家的兄弟，有意成全他，近年来也做了不少卓一新的思想工作，终于不再限制阿强的个人意愿。所以卓旗扬让他亲自跟卓一新说一声自己的选择，也是出于尊重。
两人一路聊到了家门口。还没进家门，黄巧巧就扑过来了，抓着卓旗扬前前后后好一顿检查，确认无伤，才松了一口气说：“旗扬哥哥你今天太英勇了！”
一直在大厝帮忙家务的秀英婶闻声出来，眉开眼笑：“十二少回来了！太好了！黄小姐在门口等了你一天了！”
“是啊！”黄巧巧嘟了嘟嘴，撒娇的口气是浑然天成：“我腿都快酸死了，只好跟乞丐一样，在门口蹲着等你了。”
卓旗扬没有想到，这几乎一整天的时间里，刚刚见过一面的黄巧巧从抵达卓家大厝开始，便蹲在门口等着他平安回来，大为感动：“你肚子饿不饿？我让厨房给你做……”
“厨房早就做好啦！”黄巧巧脆声打断了卓旗扬的话，“就等你回来吃呢！走！咱们一起吃去！”自觉地挽上卓旗扬的胳膊往屋里拉。
插入书签
插入书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