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

　　壹
　　不知是什么时候，片草不生的这里，竟也长了一朵花，那花红的似血，我只觉得新奇得很，但也没去理会，随他自生自灭。

　　可是，那花却似发疯了一般，疯狂的生长，等我再发现时，早已来不及了，大片大片的红色，也只有这黄泉路上才得以幸免。

　　黄泉路上的彼岸花开了一年又一年，似乎从未变过。我也在这里当孟婆，当了一年又一年，也从未变过。

　　孟婆是个无聊的职业，那几句台词背来背去，无非是劝人忘记过去，转世投胎，再接着下一个轮回。

　　我记得第一任的孟婆，她生于西汉时代，自小研读儒家书籍，长大后，开始念诵佛经。她还在世时，从不回忆过去，也绝不畅想未来，只是一心一意地劝人不要杀生，要吃素。一直到她八十一岁，也没有出嫁。她只知道自己姓孟，于是人们称她为“孟婆”。后来，孟婆入山修行，一直活到东汉。当时世人有知道自己前世情况的，往往会泄露天机，所以上天特命孟婆为幽冥之神，要她在望乡台边熬制能够让人忘却前世今生的孟婆汤。

　　不过当时所有的鬼都不喜欢这个孟婆，因为他们都认为，如果一个人没有过去和未来，只能活在现在，那么活着根本没有意义。针对这个问题，天庭就发给孟婆一副阴阳镜，所有死去的鬼可以在头七那天带着阴镜回去，孟婆则用阳镜观看这些鬼有没有违反地府的规定。

　　当我把孟婆汤递到他面前时，他看都没有看一眼，只是偏着头望向远方，目光里透着思念和茫然，说道：“我不喝孟婆汤，谢谢。”

　　“咳！”我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背台词，“人生在世终究不过一抹幽魂……”

　　“我不喝。”他打断了我，干脆就转身离开，坐在了三生石上……在了三生石上……了三生石上……三生石上……生石上……石上……上……

　　喂你知道不知道三生石上不能是坐人的啊！鬼也不行！

　　“好久没见到胆子这么大的鬼了。”我看见一个小鬼凑上去与他搭讪，问道，“你是谁啊？”

　　他回过头，微微一笑，“杭州，吴邪。”

　　“我记得很久以前，有一个胆子比你还大的鬼。”我一边舀着孟婆汤，一边和吴邪说话，“这儿的鬼通常都会选择喝完孟婆汤就去投胎，可当年那个鬼和另一个鬼一起，把地府闹得鸡犬不宁，还扬言要把阎王爷给弄下来，让他们的小三爷坐上去。可惜，执念再深的鬼，也顶多在地府里待一年，否则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哦，那两个鬼一个叫潘子，一个叫吴三省。”

　　那一瞬间，我在吴邪的脸上看到了怀念、惊愕、欣慰，最后它们都变成了失落，吴邪低声问：“那他们两个呢？魂飞魄散了？”

　　“怎么可能。”我又递上一碗孟婆汤给面前的小鬼，“最后地府四大使者出马，硬是把他们两鬼送进了轮回，转世投胎去了。”

　　“那就好。”吴邪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没想到三叔也走了。”

　　“哦，今个儿是你头七吧？”我问吴邪，“咋没人给你烧东西？”

　　吴邪只是笑：“大概……他们都不愿意承认我死了吧。”

　　我一拍脑袋：“哦，忘了告诉你。新鬼在头七的时候是可以回去见亲人的。不过呢你要带上这面镜子，它可以保护你不受阳气……喂我还没说完呢！”

　　那个叫吴邪的小子揣着阴镜，蹦跶着跑远了。

　　“孟婆你就这么无聊？”白无常问我，“头七的鬼自有阴气防身，你给他阴镜，只是为了找个乐子吧。”

　　“真机智。”我翻出阳镜，吴邪已经到达人间，“他是一个挺有意思的鬼，你要不要一起看？”

　　天降大雨，吴邪也感觉不到冷，他径自走回家中，家里的亲戚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他停下来看了看自己的遗照，那个人笑得天真无邪。还好，吴邪心里想，也许在小哥心里他还是那个单纯傻气的古董店小老板，而不是道上那个心狠手辣的吴小佛爷。
　　吴邪从亲戚们的身边挤了过去，胖子蹲在墙角抽烟，张起灵也是靠墙坐着，怀里抱着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一个人的尸体。

　　这具尸体吴邪太熟悉了，就是他自己。即便是在夏季摆放了七天，尸体也没有腐败的迹象。吴邪知道，这是因为多年下斗，恐怕死后尸体会直接尸变，而忽略掉“腐烂”这一步骤。

　　张起灵微垂着头，盯着吴邪沉睡的脸。

　　“张起灵，我也知道小邪与你情深意重，但死者入土为安，今天已是头七，你……”吴一穷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张起灵头也没抬，像是一尊雕塑。

　　“张起灵！”解语花双眼通红，“用不着你在这儿假惺惺！什么见鬼的十年之约，什么带我回家，放屁吧你！还有什么用我一生换你十年天真无邪，就凭你你也换得来？我告诉你，如果不是你，他一辈子都天真无邪！如果不是你，他早就娶妻生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他现在死了，不就是想去青铜门前带你回家么，我等他那么多年，抵不上你一句话！张起灵！你厉害！是你赢了！可你得到了什么？！你……”

　　“小花，别说了。”吴邪听见自己说，“我是自愿的。”

　　可除了他自己，没有一个人听见。

　　张起灵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吴邪的方向，可目光却落在一片虚空中：“吴邪……”他茫然地望着，许久又低下头来，凝视着怀里人的脸：“吾邪……”

　　胖子抽了最后一根烟。看上去他似乎抽了不少，满地的烟头，最起码有两包。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解语花气得浑身发抖，差点就要冲上去。他身后的黑瞎子眼疾手快，一把把解语花搂在怀里，但他依旧死死的瞪着张起灵，没有发现身后的人一脸的心疼。

　　“咱们盗墓铁三角，一辈子都不会分开。”胖子缓慢而坚定地说道。

　　吴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转身离开，同样缓慢而坚定。

　　“小哥，我刚才好像看到小天真了。”胖子在张起灵身边坐下来，低声说。

　　很长时间过去了，胖子才听到张起灵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嗯”了一句。

　　“喂，孟婆，给小爷搞碗汤来。”吴邪一手把镜子递给我，一手接过汤。

　　“你的执念已了？”我问他。

　　“没有。”吴邪说道，“但我要赶紧投胎，好快一点儿遇见他们。”

　　吴邪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喊道：“胖子！小哥！咱们来世还做铁三角！”

　　说完，吴邪把孟婆汤一饮而尽，咂了咂嘴，说道：“淡了点。”

　　于是他就投胎去了。

　　其实本孟婆有点疑惑，实在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他在回过人间之后就能乖乖地去投胎。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我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叫潘子的鬼，他回到阳间以后，看到一个年轻人去他曾经住过的地方，帮他清理他的遗物。房东问那个年轻人他去哪儿了，年轻人想了想回答道，他回老家娶媳妇儿了。

　　那么坚强的一个鬼，面对地府四大使者都面不改色，可是因为这个年轻人的一句话红了眼眶，最后泣不成声。

　　贰

　　彼岸花依旧开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血色的花瓣随风飘舞，似乎是不希望黄泉路上的人感到独行路漫长。可这花开得刺眼地紧，红的有些眩目，好像要把别人的眼睛看得生疼，不少鬼经过的时候，眼泪就一滴一滴地跌下来，砸进泥土里。

　　自从上次那个叫吴邪的鬼投胎以后，我就在孟婆汤了多加了两勺盐。感谢他的提醒，那些抱怨孟婆汤没有味道所以不喝的鬼也没有话说，这就直接导致了我销售业绩的提高，组织表示一旦有空位，可以把我上调。

　　我十分高兴。

　　可我今天又遇到一个麻烦，一个戴墨镜的男人……啊不，男鬼，也是死活不愿意喝孟婆汤。

　　“咳！”我照例清了清嗓子，开始背我的台词，“这位先生，是不是执念未了？人生在世终究不过一抹幽魂……”

　　“不是。”墨镜男说，“我不吃葱花。”

　　我说：“这是忘忧草。”

　　墨镜男接着说：“我媳妇儿也不吃葱花。”

　　我说：“这是忘忧草。”

　　墨镜男还是说：“我建议你放点青椒和肉丝，最好再加点香菜。如果我媳妇儿来了，青椒就少放点，他是唱戏的名角儿，嗓子金贵得紧。”

　　墨镜男一把勾过身边一个男鬼的脖子，做出一副“我们是好兄弟”的样子，说道：“你说是吧，哥们儿？喝孟婆汤，没有青椒怎么行？”

　　组织我请求上调……或者上吊也行……

　　我当然无话可说，两厢对望沉默半响后我又劝他喝孟婆汤，忘记红尘纷扰，好来世投胎做人。

　　他说：“我不吃葱花。”

　　我说：“这是忘忧草。”

　　话题又绕了回来，我对他彻底无语。好吧是在下输了。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第一次有种不知该从何处下手的痛苦。话说你们好好喝孟婆汤好好做鬼不成么？！天啊，真是时代变了，孟婆都不好当了，怪不得天界老是传来什么仙凡恋、仙妖恋，那什么神仙最后肯定是为了自己的另一半除去仙职，剔去仙骨也要和自个儿对象在一起。换做是我，保不准也不干了。

　　“好吧，不喝就不喝。”我说，“之前有个叫潘子的鬼也不肯喝，最后还不是去投胎了？还有个叫吴邪的鬼，头七一过就喝孟婆汤转世轮回去了。你爱喝不喝，反正你只有一年的时间，管你是在等谁，只要一年之内没来，你照样等不到。”

　　其实在这里谁不是在等谁呢？潘子等着小三爷，吴邪等着张起灵和胖子，妻子等着丈夫，父母等着孩子，最后他们还不都是投胎去了？无论是在等还是在被等，都忘却了前尘过往，曾经等待的誓言，早就在一碗孟婆汤里灰飞烟灭。等待又有什么用呢？

　　“我叫黑瞎子，你之前说的那个吴邪，就是我的徒弟。”黑瞎子笑嘻嘻的，一脸的不正经，他痞气地对我说，“头七那天我可是亲眼看见我徒弟回来的，今个儿也是我头七，要不孟婆你行个方便，让瞎子我也回去看看自个儿的媳妇？”

　　我从怀里摸出阴镜递给他：“你怎么能看见鬼？”

　　黑瞎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瞎子这双眼睛，能看见很多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不过有些东西，一般人能看见，瞎子反而看不见了。”

　　“当家的，黑爷的尸体已经找到了。”伙计小心翼翼地说。

　　解语花用力地捏了捏手机：“他……真折斗里了？”

　　“……是。”伙计战战兢兢。

　　解语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解家伙计迟疑片刻：“当家的，按照咱们出斗的时间来算，今儿是黑爷的头七，您真的不去参加他的葬礼？”

　　“不去。”解语花冷声说，“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对了……把他的墨镜拿来。”

　　伙计如释重负地应了一声，一溜烟出去了。

　　“媳妇儿想不想我？”黑瞎子嬉皮笑脸。

　　解语花连头都没抬，依旧看着文件。

　　“花儿爷别装啦，你目光都是散的，你肯定不在看文件对不对？”

　　解语花依旧没理他。
　　“哦，瞎子我忘了，瞎子都变成鬼了，花儿爷你看不见我对不对？”

　　一片死寂。

　　伙计推门进来，手上拿着一副破破烂烂的墨镜。左边墨镜镜片已经碎成几块了，右边甚至无法修补。

　　解语花抬起头来，目光终于有了焦点。

　　黑瞎子在一边晃悠，朝解语花唠叨。

　　“花儿爷你看我啊，这破墨镜有什么好看的啊。”

　　“花儿爷休息下吧，别盯着了。”

　　“花儿爷，你不会是在睹物思人吧？你不是喜欢那吴家小三爷的吗？”

　　“花儿爷你倒是说句话啊，你该不会移情别恋喜欢瞎子了吧？”

　　“花儿爷你今个儿怎么没嫌瞎子烦？”

　　“花儿爷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啊，你就真的喜欢瞎子了啊。”

　　“花儿爷……”

　　“瞎子……”

　　“小的在！花儿爷有什么吩咐？”黑瞎子跳起来，立刻露出一副狗腿嘴脸。

　　“我好想你……”

　　解语花微红的丹凤眼里满是疲倦，他闭上眼睛，把头枕在手臂上。

　　黑瞎子苦笑起来，他轻轻地拥住解语花，低声说道：“花儿爷，其实瞎子一直在你身边啊，你只要睁眼，就能看到我。”

　　解语花安安静静的，似乎是睡着了。

　　“可是花儿爷你的眼里……从来都没有我啊。”

　　“你要投胎了没？”我问他，“上次你徒弟从人间去来就投胎了，你呢？”

　　“来，干了这碗孟婆汤，来世还是一条好汉！”我把碗递给他，声音抑扬顿挫，十分具有说服力。

　　黑瞎子翻了个白银：“你以为我和我那个傻徒弟一样啊？我当然要等我媳妇儿！”

　　又过了一年，我再次把孟婆汤递给他：“现在你必须要投胎了。”

　　“是啊。”黑瞎子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他的解家，不会为任何人放弃。可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或者一些人，会让你掏心掏肺的，不停地犯傻不计较后果，也不求回报，更不言悔。只是觉得只要他开心就好了。”

　　“不过，”黑瞎子又对我说，“如果你能认出他，你就和他说，我还爱他，下辈子我还会去找他。只是希望那时他不再是解当家。”
　　可能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完全就是错的，因为时间错了，或者身份错了，于是完全不能给对方很好的生活。爱情本身没有对错，只是他们两个人，都不适合相爱。
　　黑瞎子喝完孟婆汤，又说：“花儿爷喜欢喝甜的，下次记得放糖。”

　　孟婆真难当，你们一个要甜一个要咸一个要青椒肉丝香菜是怎么回事啊！都做鬼了能不能不要这么讲究啊！组织我请求上调！哎等等那个瞎子你站住，你这么喝了孟婆汤你还记得花儿爷？！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有些人注定不会遗忘，彻骨的惊动后，仿佛路过的风景，确然地消失在彼此的生命中，再难相见，再不相见。

　　我想，一个人表达他的感情总有他自己的方式，有的人愿意转世投胎，指望着来生能遇见自己渴望遇见的那个人，有的人则苦苦等待，纵使结局是灰飞烟灭。
　　叁

　　后来地府里又来了个胖子，也不愿意喝孟婆汤。这年头不愿意喝孟婆汤的人越来越多了，之前的潘子、吴邪、黑瞎子，个个都是不让人省心的主儿。

　　这个胖子是个话唠，他说了整整一个星期的光荣事迹——保守估计，这是一本四百万字的小说，印成实体书起码有九本。而且看他的架势，这个故事还有后续，同样是一本好几百万字的小说。

　　我长叹了一声，连台词也不愿意背了，在头七那天，我把阴镜砸在了他头上。
　　那个胖子欢天喜地地走了。
　　“小哥你居然也会给人烧纸钱啊，我还以为你和天真说的一样，是个地上生活九级残废呢。”胖子凑过去说道，“多烧点啊。你胖爷我是出了名的亮马桥销金客，万花丛中过，不留一点红，钱袋里的银子不放过夜。还有个小天真，估计也要胖爷养着，就凭他那个开棺必逢起尸的倒霉体质，没胖爷我护着是真不行，哎呀地狱里那么多鬼，估计小天真要晕过去了。而且胖爷我还要八抬大轿去娶云彩呢，这年头没点聘礼怎么好意思去见岳父岳母啊。像那啥豪宅啊名车啊名表啊，越多越好。古人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嘛。古人诚
　　不欺我胖爷也！”

　　胖子突然红了眼眶：“小哥，你以前总说自己是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胖爷我和小天真实在是没法陪你到最后了啊……可是小哥你要记住我们铁三角啊。我们普通人这一辈子，没有多少能够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没有几个十年好等。胖爷我虽然走了，但是胖爷我与你可真的是过命的交情，比24K真金还纯呐，胖爷我变成鬼投了胎也会记得你的，胖爷估计小天真也一样，他不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联系么？多少革命先烈教育我们，头可断，血可流，联系不能断！叔叔我们不约！哎不对不是这句，哦少先队员胸前的红领巾是革命先烈的鲜血染红的！哎小哥你干嘛去？我刚才不是和你说了烧钱要多烧点吗？胖爷的名车名表和豪宅呢？”
　　张起灵起身，从厨房拿出了三副碗筷，默默地盛饭，摆好，再往另外那两个碗里夹菜。

　　“吴邪，这是你喜欢吃的西湖醋鱼，刺我已经挑好了。”

　　“胖子，红烧肉多吃点。”

　　“小鸡炖蘑菇，吴邪你胃不好，只能喝汤，不准汤拌饭。”

　　“胖子你吃鱼小心刺。”

　　“……”

　　“小哥你的话好像变多了。”胖子走过去拍了拍张起灵的肩膀，“小同志有潜力啊！这是一个很好的现象。胖爷我估计过不了多久，你就能讨到个老婆了！虽然小哥你长的不错，但是小女孩们都不会喜欢整天和一个闷油瓶子谈恋爱啊……小哥你看我说的对不？”

　　张起灵放下筷子，对着那两张并排的黑白遗照发呆，饭菜慢慢地凉了下来，张起灵依旧呆呆地坐着，那三碗饭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

　　胖子也一直坐在张起灵的身边。直到天色暗了下来，张起灵才起身收拾碗筷，胖子赶紧说：“小哥，你去歇着吧，碗筷我来收拾。”说完后他的手就从碗筷中间划了过去，胖子愣了愣，才笑道：“原来胖爷我已经死了啊。你看胖爷这记性都要比你还不如了，唉，以前可都是胖爷收拾你在一边看着的。真是风水轮流转媳妇熬成婆，终于轮到小哥你收拾了。”

　　胖子看着小哥的背影，苦笑道：“胖爷我倒是愿意一直收拾呢……唉，小哥，这下是真的只剩你一个人了。”

　　“胖爷当年也是倒斗界肥王子。”胖子“唰”地一下把一碗孟婆汤泼进忘川河里喂鱼，“不过胖爷我对小哥是真服，传说中的‘麒麟一笑，阎王绕道’啊，你是没有见过小哥那黄金二指，分分钟都能拧断你的脖子，怎么样？脖子上凉飕飕的了吧？还有我的另一个兄弟天真无邪，道上人称‘吴小佛爷’……”

　　“我知道，叫吴邪。”我又给胖子盛了一碗孟婆汤，“早投胎去了。”
　　“这好呀，你这个鬼怎么这么没文化，不知道什么叫‘早死早超生，早死早投胎’吗？”胖子笑了笑，说道，“最好投个普通人家，一辈子平平安安地过，娶妻生子，没有什么下斗啊什么十年之约啊什么的。多好啊。”

　　胖子大吼一声：“天真！小哥！咱们来世还做好兄弟！”他一口气喝完孟婆汤，把碗用力地砸在一边，冲向了奈何桥。
　　其实人生，都只如初见。那些逝去的过往云烟，已经谈不上什么爱或者恨，早在岁月的浸透里淡成了片语只言。
　　“祝你好运啊。”我说，可惜他没有听见。

　　肆
　　地府里的那轮弯月永远把地府照得亮如白昼，在这里呆久了，多半会忘记时间的流逝。黄泉路旁的彼岸花花开一千年，花谢一千年，花不见叶，叶不见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因此用彼岸花的花期来计时也是不靠谱的。但我感觉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我面前的这两个鬼让我感到很熟悉，却想不起来他们到底是谁。
　　我的记性真的是愈发地差了，好像之前在阳镜里见过他们。但我看的是谁的过往来着……吴邪？胖子？还是黑瞎子？
　　“我感觉我解脱了。”解语花缓缓吐出一口气，“我终于死了。太好了。”

　　解语花一回头，恰好看见张起灵，他的口气半是惊讶半是讥讽：“哟，这不是道上大名鼎鼎的张起灵吗？这么多年没见过你下斗，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你，我还以为你给吴邪殉情了呢。”

　　张起灵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我也以为你给黑瞎子殉情了呢。”

　　解语花明显是被张起灵给噎了一下，接着又恢复正常：“没想到哑巴张也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啊，可真不像是在‘南哑北瞎东邪西花’里排行第一的人啊。”

　　“他很爱你。”张起灵没有理他，继续说道，“大概除了你，所有人都知道。”

　　“不，我也知道。”解语花苦笑一声，在他的脸上很难看到这样的疲倦的表情，因为他一贯是坚强骄傲的解当家，他一个人就是千军万马，“我也爱他，并且很爱他。为了他我可以去死，可为了解家，我必须活。如果硬要说这件事情的原因，那么就仅仅是因为我是解当家。”

　　“我以前听吴邪和胖子聊天。吴邪说，如果小花死了，瞎子会怎么样。胖子回答，瞎子会陪小花一起死。吴邪又问，如果瞎子死了，小花会怎么样。胖子说，小花会歌一场，哭一场，醉一场，梦一场，醒来之后依旧是那个风华绝代却心狠手辣的解当家。”

　　解语花沉默。

　　张起灵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瞎子他说，他可以和任何一个人走完一辈子，可他只想和你死在一起。只可惜，未能如愿。”
　　我不知道内心的荒凉是什么颜色，它游离在浮华边缘，偶尔擦过一个触点，即会燃烧成一段悔恨。我想，大概吴邪是张起灵的触点，黑瞎子是解语花的触点。
　　“两位英雄，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我叹了口气，“你是解语花对吧？黑瞎子让我带个口信给你，他说他还爱你，下辈子他还会来找你，只是希望那时的你不再是解当家。”

　　我又把头转向张起灵：“吴邪和胖子都说，如果有来世，你们三个人还要做好兄弟。”

　　“谢谢你的口信。”他们说。
　　我终于明白，做怎样的跋山涉水，等怎样的蹉跎时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对面有谁在等你。
　　“没事。”我冲他们挥了挥手，“祝你们投个好胎。”

　　那句胖子没有听见的话，他们听见了。我如释重负。

　　“喂，孟婆。”白无常遛达过来，“上头来人说，要把你上调呐！你还走不走啊？”

　　“不走了。”我撇撇嘴说，“我就在这儿当孟婆，听别人给我说他们生前的故事。比去天界当那什么神仙还搞什么什么恋去跳诛仙台好多了。”

　　我掏出阴阳镜，根据那几个人留下来的气息在人世间找他们。戴着墨镜的男生正在追一个穿着粉红衬衫的男生，另外三个大男孩勾肩搭背地看着这两个人的笑话，远远地还站着两个男人，也是一脸笑意。一个花枝招展的女生穿着裙子经过，小鹿一样纤细的长腿，裙角起伏，胖子看得连眼睛都直了，摞下一句胖爷我要和那个女生搭个讪就追了上去，剩下的两个男孩相视而笑。

　　我突然想起那些年他们说过的话来。

　　吴邪说，和他擦肩而过的遗忘，成了我一生的惊涛骇浪。

　　黑瞎子说，似乎是在三月，我看见他分花拂柳款款行过，至此那满捧海棠便成了信仰。

　　王胖子说，我是真的喜欢，我从来没有开过玩笑。

　　解语花说，若有来生，愿他能吻开笔墨，染我眼角珠泪。

　　张起灵说，有时对一个人说谎，是为了保护他。

　　也许他们现在都不知道，前世是谁披了袈裟断了发，谁焚了双目扬了沙，谁守了青铜藏了花，谁葬了云彩受了伤，谁戏装如画，倾了天下。

　　这个故事，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尾，而我是唯一的见证人，时间也就这么流掉了，无论彼岸花是否开谢。

　　我长长地松了口气，岁月静好，而他们，也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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