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

　　直到很久之后，杰夫还时常回想起那一日里卓卡的笑。那是他这一生唯一的一次，也是惟有他一人曾看见的，和草原的天空一样纯净的笑容。他对自己下定决心，要让这个笑容，永远绽放。那一时、那一刻，没有人能够知道，他的决心终于成为了笑话。
　　他时常回想起，卓卡趴在他的耳边，笑眯眯地说：“我们出去玩。”
　　他时常回想起，她咬住他的耳朵，说：“我们出去玩一天，今天，我不想再做卓卡。”
　　他时常回想起，她不安而憧憬的模样，反复地说：“让我放纵一天，就这一天，只要这一天。”
　　他时常回想起，她对自己立誓，“过了今天，我就还是卓卡，永远都是卓卡。”
　　他们摸出了营地，他为她打猎烧烤，最终被忍无可忍的她打倒在地。
　　他们跑进了草原，他为她放起了纸鸢，最终被她割断了线。
　　他们跳进了小溪，他为她亲手捉鱼，溅起了无数美丽的浪花。
　　他们倒在了岸边，他轻轻地覆上了她的唇，如同对待珍贵的珍宝，又如同臣子朝见自己的君王。
　　月夜里，星空下，她的眼眸如同一汪无底的深潭，让他深深深深地沉溺，永远不得挣脱。
　　那一日，他以为，幸福已经被他掌握。那一日，他以为，永恒就将在他眼前发生。他这么以为，全心全意地这么以为，直到看见了冲天的火光。火光冲天，撕裂了夜的黑暗，也撕裂了他们的心。
　　是阿米亚族的夜袭，一切都是已经定好的计策——调虎离山。塔拉族一开始就陷入了圈套之中。
　　卓卡在夜风中急速地奔跑，体力的剧烈消逝让她的额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杰夫已经被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强烈的恐惧和慌乱让她失去了一切思考的能力。这个时刻，她不止一次地憎恨起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距离营地这么远的地方，所以才不能第一时间赶回。
　　快到了，终于快到了。卓卡已经摇摇欲坠的身体硬是冲出了新的力量。眼前就是已经混战成一团的营地，卓卡却突然停下了脚步，眼前的情况超出了她的理解。阿米亚的战士足足有近两万人，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塔拉族的战士们已经被迫退入营地，借助帐篷的掩护，来和阿米亚的队伍激战。可是，就在这一片大好的形势下，阿米亚却撤退了。
　　营地里的战士们傻呆呆地看着阿米亚撤退，也有冲上前继续撕杀的，却立刻被集合在一起的阿米亚战士剁成了肉泥。与银狼搏斗时的危险感又开始出现，卓卡止住心头的战栗，去努力地思索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不用她想太久，阿米亚的战士已经为她做出了解答。后排的预备队整齐地列队向前，近千只手臂在空中划出完美的曲线，黑色的圆球从他们的手中抛出，飞向了塔拉族的营地。
　　圆球落地即碎，黑色浓稠的液体从中流出，慢慢地向着每一寸的空地流去。塔拉族的战士惊讶地张望着，窃窃私语，有的还好奇地用手去拨动。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卓卡也疑惑了，她向阿米亚的阵营望去，想弄明白对方的指挥官的脑子到底有没有出毛病。这时，她看见又是一队弓箭手出列，有几十个人上前来为他们把手中的长箭点燃。
　　“不！散开！快撤！”
　　电光火石之间，卓卡什么都明白了，她猛地跳了起来，大声地呼喊着，声音凄怆。
　　然而，那些火箭还是毫不留情地射出，火箭落在了地上，黑色的液体突然燃烧起来，凶猛的火势瞬间吞没了在激战中本就已经被点燃的帐篷等物。战士们躲在帐篷之后，身上早就沾染了黑油，这时翻滚号啕，惨不忍睹。最可怜的，却还是那些躲在帐篷里的老年和儿童，他们缺少战斗力，只好躲在帐篷里以策安全——当然也会在机会合适时偷偷给对方一刀。帐篷起火后，他们大多都被困在火中活活烧死了，即使有逃出来的，也往往身受重伤。
　　侥幸生存下来的魔，疯狂地向着安全的后方涌去，但是阿米亚族早就将队型化成两条长蛇，一左一右地绕过火场，向着逃窜的塔拉族包抄而去。惊魂未定且身上带伤的塔拉族，与阿米亚搏斗时，已不具备任何优势。阿米亚以数量上的绝对优势，开始进行战场上的收割。
　　屠杀开始了。
　　杰夫赶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族里不断败退的景象和软倒在地的卓卡。在这样的局面中，卓卡已经再也没有一点的办法，她的呼喊，是不可能让混乱绝望的战士们听见的。杰夫将她轻轻扶起，在离营地近二里远的地方相依相偎。不远处杀的起劲的阿米亚战士并没有注意到这里的两位，或者，他们虽然注意到了，却不屑于去杀。
　　“塔拉族，被我毁了。”卓卡靠在杰夫的胸前，面无表情，没有流一滴泪。杰夫想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可嗓子里，却像是堵了团棉花，什么也说不出。只能狠狠地抱紧了她，像是要把她箍入自己的骨髓。
　　突然，卓卡的身体僵硬了，她断断续续地呼吸着，一把抓住了杰夫的胳膊，指甲深深地掐入了肉中。“看，快看。”她小声地叫着，像是怕打碎了虚幻的梦境。
　　杰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无数的黑点在地平线的那边出现，向着营地疾冲而来。“回来了，他们回来了。”杰夫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发抖，“他们回来了！”
　　卓卡一把推开了杰夫，不管不顾地向着营地后方跑去。“坚持住，他们回来了，他们回来了！”她疯狂地大喊着，试图冲进包围圈之中，好给大家鼓劲。周围向她涌上来的阿米亚战士，被她一刀一个，劈翻在地。杰夫跟在她后面，默默地为她清除着漏网之鱼，用身体尽量挡去劈向她的刀光。
　　渐渐的，塔拉族的战士们也看见了援军，他们兴奋的欢呼起来，被“妖法”震慑而失去的勇气又再度回到了他们的身上。气势的力量是巨大的，两族间单体搏斗的实力差距再次被拉开，战况逐渐陷入了胶着，再不是一面倒的屠杀。
　　阿米亚族逐渐沉不住气，他们虽然一共来了二万一千的队伍，可是，在攻打的初期，就已经阵亡了五千余，受重伤者也有四千之众。也就是说，其实目前能打仗的，不过是一万出头。这样的数量，要打胜平静下来的留守的塔拉族，都只是惨胜而已，何况援军已经回来的情况。
　　尽管阿米亚的战士心情有些慌乱，但到底是同样流着魔族彪悍的血液，在首领的指挥下，阿米亚的军队发一声呐喊，展开了以命搏命的凶猛撕杀。塔拉族大多有伤在身，被这狂风暴雨的攻击压迫得吃力起来。
　　“不胜则亡！”终于和队伍会合的卓卡大声地嘶吼了，这句口号本来不是用在魔族内部的争斗上，但她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卓卡是族中仅次于族长的高手，一向甚得族人的景仰，在她的鼓舞下，战士们奋起精神，“不胜则亡”的齐声呐喊响彻了天地间。
　　又狂攻了半个多小时后，双方互有伤亡，塔拉族始终顽强地抵抗着，不让阿米亚寸进。终于，阿米亚的首领发出了喊声，指挥着队形变换，慢慢地撤退，以防止被越逼越近的塔拉援军首尾夹攻。
　　卓卡很想命令队伍死死地将阿米亚缠住，但是，这种杀人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并不是魔族内部斗争所采用的手段。也许他们可以将敌方完全消灭，但是，代价却是塔拉族再无可用之兵。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塔拉族沉默着任由阿米亚的队伍离去，不足一千的战士，一千奴隶、以及八百的老弱，在清晨的阳光里，苍茫地伫立。
　　“卓卡，族长叫你。”拖亚从一座新搭建的帐篷钻出，召唤跪在外面的卓卡。她起身，随着拖亚一起入帐，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倒在被褥上，浑身是血、气息微弱的拉克。静静地走到族长身边跪好，看着他悲伤哀痛的眼神，卓卡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什么正在崩溃，脸上凉凉的，像是淋上了雨水的感觉。
　　“别哭。”她听见族长这样对她说。她哭了吗？卓卡疑惑着，用手在脸上摩擦，手指果然沾上了两颗晶莹的水滴。
　　“这好象，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哭，”拉克笑着，“终于见到你像一个小孩子了。”他呼哧呼哧地喘了两声，接着道：“这次的失败与你武官，是我中了计才会弄成今天的模样。只是，我不明白，他们、他们怎么弄到了那些奇特的东西，否则，给阿米亚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来侵犯我们。”
　　拉克咳嗽了几声，向地上吐了一团血沫，接着道：“我们在阿米亚那边的事情，你可以去问拖亚，不过，现在要跟你说的，是新族长的就任仪式。”
　　卓卡身体猛地一颤，神情恍惚地望向了拉克。良久，又把头慢慢地扭向了站立在一边的美丽女性——三长老菲妮娅。菲妮娅沉重地点点头，道：“族长受伤太重，已经没有救治的可能了。”卓卡握紧了拳头，咬牙不语。
　　“对不起啊，”拉克居然还在笑，“本来说，想让你再玩两年，毕竟你还没有成年。可是，现在必须剥夺你的童年时光了。”他突然抓住了卓卡的手，“答应我，守护塔拉，不要像我这么无能，百年大劫就要来了，塔拉族，就交给你了。”
　　卓卡的呼吸急促起来，拉克那曾经充满力量的双手，如今已经变得皮肤松弛，这是魔族在死亡之前，力量急速流失的表现。她一字一顿地道：“卓卡永远属于塔拉。”
　　新族长的就任仪式定在了当日的下午。塔拉众魔不顾自己烧毁的帐篷和财物，急急忙忙地搭建着平台。魔族的族长每年都要接受挑战，能战胜旧族长的，就会成为新的族长。——当然，在对旧族长挑战之前，所有的挑战者要先分出高下，然后由最强者来进行挑战。虽然现在只是九月，离新的挑战仪式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但是，事出突然，自然要从权。
　　“主子。”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巡视着营地的卓卡回过头来，是一个十三四岁男孩正推动着轮椅赶来，然后从轮椅上翻下，爬上前坐在她脚边，头深深地埋下。“是若流吗？抬起头来。”男孩子已经快要成年，身材挺拔，眉目清秀，往日固有的柔弱与隐含的坚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可惜自膝盖以下的部分被卓卡亲手切断，破坏了他的完美
　　“听说，族长他们能及时赶回来，是你的功劳。”卓卡随意地踢了若流一脚，“我还得好好谢谢你。说，当时到底怎么回事？”
　　若流紧张得声音都在发颤。“我是属于主子的，不敢受主子的感谢。当时，三长老听说了族里出征的事，我总觉得和人类兵书上所写的调虎离山之计相似，于是，就说动三长老带我一起去说服族长回营。族长不太相信，可是，还是让队伍停下了。他带上我和几个战士一起前去探察敌营的动静。”
　　“结果，”若流哆嗦了一下，仿佛想起了当时的情景，“那里早有其他好几个小族的战士埋伏，他们发现了族长，向他扔出了许多黑色的圆球。那个圆球和他们在这里扔的不一样，体积小了许多，但是一落地就会爆炸，族长当时就被炸成重伤。我因为被放置在比较远的地方，圆球扔不到，所以反而没事。”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卓卡疑惑道，“以前从没有出现过这种东西。”
　　“主子，”若流有些犹豫地道，“我想，这也许是人类或者是矮人的玩意。矮人虽然属于我们魔族，但他们没有力量，从来都是在人界生活，与人类的关系最好。他们和人类都有一些我们无法想象的东西，常常能增加他们那弱小的力量，所以我猜这可能是由人界传来的东西。”
　　“人类。”卓卡深深地吐了口气，“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他们全部踏成平地。”
　　“卓卡，快过去吧，仪式要开始了。”拖亚来到她身边催促道。卓卡转身向着平台走去，若流再次埋下了头，恭送主子离开。
　　七千的魔族环绕着平台，他们不少还缠着厚厚的绷带，有的断了手，有的断了脚，却还是顽强的赶来，虔诚地仰视着平台。鲜血从绷带中渗落，染红了平台周围的土地。
　　卓卡站在平台上，平静地望着对面强自支撑着站立的拉克，他已经衰弱到连手中的刀都无法握稳的地步。卓卡走到台边，依惯例向台下狂吼三声：“有没有挑战者？”台下静寂一片。她回身，来到了拉克面前，恭敬地道：“卓卡向族长挑战。”
　　“允许挑战。”
　　卓卡脚上用力一蹬，高高跃起，手中长剑洒下一片银光。待那光芒退去，卓卡已经一手握住了拉克的头颅一手握紧长剑，高高向天举起。身后，失去了头颅的拉克重重地砸在了平台上，脖颈处喷出的血泉成了新族长就任的最好献礼。
　　“卓卡、族长、卓卡、族长！”平台下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如潮水一样涌来。平台上，卓卡冷冷地傲立，成为了塔拉族未来的献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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