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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是,雾敛泽川何倾城
[也不过就是个不得势的女人。]
恪璟玩味着这话的分量,俯首抿了口芙蓉意耳汤,挥手便将围在身侧的十几名内房丫头赶了大半。这汤是沁人的馨香,也知熬煮的人是花了精巧心思的。偏偏凌家的这位大少爷,从回了府到现在,眼角没有半分意兴,再多的心思便也只是索然无味。凌管家侧立在书房一隅,低眉顺眼却怎也不敢抬头去望檀木鎏纹桌旁坐着的那人。手里握着的滚金大红绸戏折,此时摊开着,几点水渍似是已染污了几行雕花小纂的字迹,抹来细瞧,竟是掌心的虚汗。
[爷,前厅里正演得热闹,独缺您一人儿了。赶巧着老太太气色好,
连戏折子都吩咐着给送来了呢,您是不是也瞧瞧去? ]
恪璟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红烛“噼啪”在空中清脆地爆了几个火星子,猛地扭动了几下,他两指便只那么轻轻一捏,瞬间便失了生息。屋内顿时沉浸在黑暗之中,凌总管心下一惊,连忙低声凑近了道:[这大喜的日子,您可千万别气着了身子。]
仍旧是寂静无声。许久,沉闷的笑声响起,凌总管分辨出那是主子恢复了往日的温和,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方才的片刻工夫,像是魂都要破散了一般。四奶奶被人下了药这么大的纰漏,纵使有大奶奶在背后撑着,主子要是怪罪起来,自己又能有多少担待?想到这里,不由又是心头难安。紧阖着的帘布缝里微微有几许晚风飘进,前院的几重灯火远远投了过来,却仍是绰影条条。恪璟的脸闪烁了几下,更是依稀了起来,也不知是阴是晴。
凌总管耳上一片凉吓,袖子一拭,才惊觉脑门上的汗珠不知何时收
了干,此刻正腻腻滑在颈项之处。他到底也是善那察言观色的人物,连忙使唤着几个小厮将红烛撤了,点上铜胎珐琅罩的西洋台灯。待房内复又明朗如昼,这才替主子换下了日间的长礼服,自己则捧着新裁剪的一套翻领苏缎大礼服,赔笑道:[这衣裳是大奶奶前些天到鬼子的店里为您定做的,说是全山城就独一件儿,您看今儿这场合穿,合适吗?]
恪璟颔首,伸手自行穿戴起来。转身间见凌总管仍旧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倒也不再作色,只是仍然沉了声道:[跟钏萍说到帐房里再支些现钞,那件事估计是不破些财也不行了。] 顿了顿,他斜睨了一眼半躬着的人,笑了笑道:[行了,别在这儿端着了,你那点儿忠心,全被钏萍给利用去了。少说也在跟前儿了这许多年,怎么就是不长点儿心,以后太太们的事,你少掺和也就完了。]
凌总管一听主子这语气,分明就是原谅了自己的疏漏,连忙又感激涕零了一番。恪璟自是温言嘱咐了几句,整了整衬衫上的钻石金扣针,这便让几个后院的杂仆端了搜罗来的珍奇古玩,分装在十数只锦盒里,跟着自己往前厅走去。凌家的大少爷,平素甚是谦和,人人皆知。只是这其中究竟有几分是真,纵使是从小便玩闹在一处的手足兄弟,怕也摸不清底细。这从书房到前厅的几步之遥,恪璟早已摆出了那些方正儒雅的笑意,府里新来的几个丫头仆妇,见了他
穿着容貌,便也猜到了是谁,低眉敛眼地道了万福,全是些在南京时就使旧了的礼数。恪璟多年来早就习惯了外国人的那一套,看着心里就不欢喜,当然知道那是上头妈子嬷嬷们的调教,脑海里随即又浮现出那四个姨太太温吞柔顺的秉性,便只能是百般的无趣。
刚要跨步入内,却忽然有震天价的喝彩之声源源不断。细细听,便有零落的笛笙、曲弦和提胡声起伏而来,依稀间,似是有哀婉澹澹的女旦在唱。珠碎呤呤,恪璟顿时心弦为之动,不由倾身再听。转轴拨弦中,那女旦吐词凄切,若七弦鈂\上的流漪 ,让他竟有了七分恍惚,仿佛许多年前秦淮岸一如旧日,秋夜轻寒,一天碧水刹时漾起零星微光。恪璟便只是伫立于外,也不知过了许久,竟有些不忍坏了此刻温存的光景。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
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熏绣被眠。
三生锦绣般非因梦幻,
泼残生除非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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昕雾抖地一滞,“天”字方才出口,知道这最后的“惊梦”一折戏已是到了落幕之时。他掠目看向台下,尽是些显赫政要对自己投以痴迷□□的眼光。那些熏黄斑驳的牙齿,垂涎如蛆附骨的丑态,在今夜沉醉声嚣、觥筹宾影的浮华凌府,像是糜烂了的纸醉金迷,在昕雾看来,只剩案上杯中,泯灭的清白和十分的腐臭。他不经意地嘲笑,不经意地轻视,众人却仍以为那是杜丽娘的幽怨,杜丽娘的婵娟,于是他的云手、翻袖、醉步,他的展眉、促颦、凝思,便只是愈发的勾魂风流。
恪璟终于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昕雾,粉靥白墙,鬓黑黛瓦,秋瞳明月,扣莲碎波。恪璟却觉得眼前这嗔蹙自若、云丽霞焕的女旦,绝非所见那般,眼神无论如何掩饰,却是冷到极致的,仿佛碾碎了的霜棱残砾,再欲淬雕弯折,也只是枉然。还未来及再想,身边早已围了尺尺数人,俱是商场政界和自己扯不清干系的,于是微笑淡定,逐一握手寒暄起来。
且说昕雾唱罢走下戏台,身后那些鼓噪叫好的声音却也没有因为凌大少爷的出现而消减了分毫。陆师傅等人早已侯了许久,有机灵的听到响动,知道是班主和几个角儿下来了,连忙就要上前搀扶着回后院歇息。昕雾虽说受不得热,人也极瘦,到底是军人出身,哪里又会觉得累了,便也只是顺着人前的一番嘘寒问暖,接过早先那个梳洗丫头递来的凉茶,饮了两口,问道:[师傅可是等得有些乏了?]
陆师傅忙道:[不乏不乏,只是开始有些儿担着,总怕出个什么差错。那些孩子,倒争气,也算没丢了我这张老脸。]言尽,干涩地笑了两声。虚眼瞅着昕雾,但见他仍着了戏服,妆下之颜却只是玲珑的清透,似是没有染上宴席上的半分污秽,不由暗暗称奇。
昕雾一听,心里便自明镜一般,猜到了陆师傅的言下之意。正是暗示自己待会儿从前厅领了赏,不要忘了照应整个班子,自然是鄙夷地想:这些终归是下贱的戏子,多与计较也无益,只要不坏了自己的大事就行。于是答道:[我也中意那几个孩子呢。底子扎实,也不躁,一会儿就先别回后台了,跟着我一道接赏便是。]
果然,话音刚落,一个身着紫杉银底绣裙的少女便已从戏台东侧的工笔绘旗楼上走下,羊脂也似的手,指缝里露出半秉玉牌,白净里混着些牙黄。少女见了昕雾,便只是抿嘴笑道:[我是老太太跟前的大丫头荷烟,来请柳大班和几位老板到厅前聚聚。]说着,将玉牌呈与昕雾,又道:[这前头就是规矩多,柳大班也不必理会,只要将这玉牌拿了出来,自会有人领了您去见老太太。] 随即,婷婷引着昕雾和另外四名伶人一起,绕过旗楼,从正面到了前厅。荷烟伶俐可喜,凑着昕雾也说了不少话,临走前再次指引了几句,便自服侍去了。
昕雾这会儿也算见识了凌府繁复的规矩,陆续而来的宾客源源汇于大堂,等待出示请柬贺礼。两排的俊雅侍从,谦逊有度,不时鞠躬施礼,女客们则忙着褪下斗篷披肩,两三个笑在一处,晶莹剔亮的钻石华光隐隐散于人群之中,更添了这许多奢靡。一般的商贾,穿着俱是西式礼仪,相伴的女眷大多旗袍在身,体态匀称风情,花厅里此刻宾朋满至,钗影绫罗。置身于此间,与从台上看来,又是许多不同。昕雾从入仕以来,参与过这种场面便也只是从军校毕业那会儿,虽然年轻倨傲,却懂得交际应酬的个中机巧。大老板身边几个洋派务实的军官之中,便也只有昕雾身份隐藏得最为得当。这时远远地瞟见了警察厅长等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官员,料想自己这许多年的变化,加上这身装扮之中的荒诞,应该不会有被识破之虞,于是施施然摆尽诱惑之态,已是摇身成了“麟云班”的柳汀雩。要知既然入戏,就再无返还的余地,至于曾经绝情狠厉的韩少校,终也将迷失于其中。
杯斟金波滟,香□雾,红飞雨。
恪璟微微有些自嘲地一笑,举起手上的蜜蜡荷叶杯,仰颈间酒尽耳酣。今夜,毕竟与以往没什么不同。戏台上这一会儿又在演江浙的小调,唱的是采茶扑蝶、沂蒙春景,醉了的时候听起来,就觉得极清淡。席筵上,五洲佳肴,太湖的银鱼、河浜的茭白和洋澄的蟹,恪璟却也不碰。坐在首席,身边的钏萍正端着筷箸喂他吃菜,灯笼袖的露颈旗袍下不太浑圆的膀子,凑近了便跟她的眉眼一样,瞧着
索然无味。凌家的这位大奶奶,十五岁娶进家门便一直是如此,唯唯诺诺仿佛尽了本分,然而,那些本分里涉及了多少女人们的勾心斗角,恪璟不是不知道。然而他不屑计较,如同尽情挥霍着自己温存的笑容。凌恪璟就是这样的无心无情。
劝酒的宾客仍是如潮水般聚拢了来。花厅中央,芙蕖藤萝椅上斜斜倚靠着一名七旬老妇,鹤发银簪,腕上象牙塑的镯子,披了件雪纺凤霖纹的长旗袍,仿佛周身只是一色的白,容颜也是摄人的肃厉,正是那凌家的老夫人 ,陈氏。人远远看去,便只剩下了那黑丝流苏上滑动的枯槁十指,宝浆光亮中好像缠着株细藕一般,正把玩着一对金绿宝石的猫眼。恪璟早已命了仆从将锦盒中的寿礼盛在十几只银盘里,这时候一字排开,由七八个清秀的丫头一件件呈给凌陈氏。这些丫头都是韶华年纪,一般的湖绸色绣裙,芰荷般含苞待放,走过恪璟的身边时,不免含春地瞟上两眼,那光景看在众宾客眼里,便是极为旖旎。
恪璟并不着恼,仍旧是以往潇洒倜傥的笑容凝在唇边,那些生意场上的朋友见状,不由感叹这位天之骄子的无穷艳福,自是打趣了一番。再看大奶奶钏萍平庸的姿色,剩下三位姨太太也并无撩人之处,知道是凌老太太管束所至,大家闺秀终归是缺了些调弄的情致,一时又可怜起凌大少爷,如何不能享受那闺房之乐。如此这般,饶是又有三四刻的时间过去,凌管家看出老夫人渐渐露出的疲态,而到近前贺寿的似乎有源源不断的势头,正想问问要不要把这桌的席子撤了,忽然门外递进来一块玉牌,上面写着“柳汀雩”的名号,于是躬身说道:[老太太,‘麟云班’的柳大班已经来了。]
凌陈氏点点头算是允了,一旁恪璟随口问道:[我怎么就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个人?]
凌管家未及作答,那紫衣的大丫头荷烟却已“扑哧”一声笑道:[大
爷早先没到这厅里来,恐怕是错过了柳大班的戏了。他方才唱的是《牡丹亭》里的两折,三爷和冯五爷几个在下头就一直说好,老太太也欢喜着要亲自打赏呢。]
恪璟“哦”了一声,想起在门外时曾听到的珠碎玉溅和一督之际那女旦不寻常的眼神,不由就涌起了几分好奇。就在这时,已经有五个肩披散髻的伶人来到了席前,齐齐向凌陈氏作了个戏文里的长
揖,打起了问安的唱喏。恪璟端详了一会儿,知道这些均是香音胜丝竹,体寒透清凉的妙人,尤以居中身形颀长的男子为最,仔细分辨,随即就猜到他应当就是众人口中的柳大班了。长若拂柳惊燕,瘦似梨花,妆仿佛比在台上时浅了些,依稀能看出本来的容貌,却又偏偏撇不开那杜丽娘的青霄惨惨、烟水悠悠,一时只觉得这人竟好像生来就是七分的流水并着三分的尘土,不知戏里戏外,哪一个才是真。
昕雾此刻倾身而立,目不斜视,却总觉得有人在忘形凝视着自己,于是暗里冷笑,只当是又一个登徒浪子,眸子里顿时霜染寒波。虽然即刻又隐去,却未能逃脱恪璟目光的纠缠。那一刻流露的性情,便只教人畏惧,让恪璟想到了重霾横过千嶂的景致,心中不免疑惑起来:[柳汀雩吗?只怕,这流水浮云,尚不如那弥绕山城的终年绸雾,更适合此人的阴晴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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