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十年

　　2000年,杜振明四十五岁,已经是一个让人信赖的学者了。他是T大化学系声名远播的教授，成为杜振明的学生逐渐成为一种荣耀。学生们说，杜振明是一个天下最好的老师，也是最让人省心的老师。听他的课，即使是最枯燥的专业课，也不会觉得难熬。他从不安排无意义的实验，他从来不让自己的学生白白为他做苦力——他的项目总是资金充足。他是一个学界杂志的主编，他也总是认真的考虑学生们的请求——这很利于学生在这个重头杂志上发表论文。
　　杜振明年轻时，曾经去外国留学。那时候，去欧洲留学是一件很难的事，年轻人通常没有机会，机会是给那些单位里的中年骨干们的。但是杜振明的老爹是当时厂子里的头头，再加上杜振明天生会考试，这个难得的机会就落到了他的头上。那是一九七几年的时候，德国的达姆施塔特工业大学出了一个诺贝尔化学奖的获奖者，声名鼎沸。于是他就进了这个国人几乎不知道的但是的确响当当的大学里去念化学。
　　他在德国一待就是六年，德国人培养出了他的科学家性格，严谨，认真，沉静，准确。当他回来的时候，他不用去工厂了，直接去了大学教书。人家点名要他。
　　于是他就去T大。一待就是二十年。这就是他四十五岁之前的生活。他只要等待，自有机会找上门来求他。
　　一个四十五岁的教授是天下最适合做女人梦中情人的男人。杜振明是那种很斯文的长圆脸，靠近下巴时渐渐尖下去。他的眉毛浓而清晰，沿着一条规整的路线。眉梢的地方略微下沉。他的鼻梁挺直，如果说他有什么地方长得不够好看的话，那恐怕应该是他的牙齿了。他左边的门牙有一点歪，这虽然对他的面容没有什么损害，但是却使他发音有一点气息不稳的感觉。他自己清楚这点，所以他说话是总是很注意自己的唇形，出言谨慎徐缓。岁月给了他稳重与内涵，多年的校园生活让他有一点点的书生呆气——现在他正是女人最喜欢的类型。
　　现在的杜振明孑然一身。他的母亲是他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的，父亲刚刚去世一年。妻子是前几年病逝的，而两人又并无孩子。有迷信的人说他是命里带孤，不过在大学校园里这样文明的地方，这种无稽之谈不会有人在意。
　　系里一个女博士对他有意思，但是他对人家的态度也只能算是个礼貌而已。自然有人会好奇他为什么不肯结婚，他只是坦坦然然的说，自己跟前妻恋爱的时候感情很好，但是结婚之后也感觉渐渐平淡如水，所以婚姻就是这么一回事，也不必太刻意去追求，自己一个人也过得很好。他一脸诚恳的说“与与前妻的生活平淡无味”，既没有什么为尊者讳的意思，也不打算给逝者抹黑，倒是让热心人不好意思再问了。
　　总之他的态度就是这样——他已经无意再入围城了，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很好。做研究的时候很省心，不必管家庭怎样怎样，吃饭有时候就只在学生食堂随便吃点，衣物全交给传达室的大爷干洗，也不管好的坏的。
　　他的这种精神可能要归因于自己原来的德国导师。外国人好像不太讲究传宗接代，那个导师更是坚定地奉行独身主义。他那时就很羡慕导师这种完全自己做主的生活，现在他也过上了这种的生活。有时候难免感到有点清寂，但是比起自由来他愿意付出这种代价。
　　杜振明真的向他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完美吗？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点小小的癖好——他迷恋手。从他的少年时代，从三十几年前，他就迷上了美丽的手。
　　现在也有很多人明白手的美丽之处了。可是在三十年前，杜振明敢说，那时候的人应该没有现在这样成熟的审美。那个时候，生活尚不得温饱，精神追求更无从谈起。至于意趣什么的，难免让人觉得腐坏与堕落。
　　可是那个时候的杜振明就早已被一双美手给深深的震撼过。真正的美丽是否是有规律的？如果有，那么这双手一定符合这某种千年不变的规律。完美，均一，对称。光滑，轻盈，洁白。你看着它，既觉出娇憨，又看到妩媚。指甲透出淡粉色，天然而健康。指尖纤纤但毫无尖俏之气，小拇指有点可爱的自觉的轻轻翘着。永恒的比例。
　　那时候，说来奇怪，他的心中竟然有一种悲伤地感觉。他知道，用不了几年，这双手也会变得粗糙，会起褶皱，会布满青筋——最后，这双手会跟着它的主人一起变成尘土，再也难寻芳踪。一千一万个巧合里才能成就出一个完美，而完美统统都是脆弱的。
　　他其实很希望自己可以得到这份美丽。有时候他会很注意看每一个陌生人的手。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自己的女研究生葛兰有一双比别人好看的手，他不自觉地就对这个女学生特别好一些，带她做实验也格外耐心些。行政楼有个管教师资料的小伙子，闲着的时候会用自己的手轻轻拖着下巴，那双手也比较的美丽，就为了这点情怀，他甚至会绕远路去跟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打声招呼。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见过足以跟当年一样勾魂摄魄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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