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月煮相思

　　“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

　　沈家一处厢房内，男子躺在藤椅上，拿着前日在街上买的《浮生六记》，读到这句时心思黯然。站起身，看着窗外，似惆怅万千。他见桌上飘落在宣纸上的几瓣梨花，不觉诗意大发，用笔蘸起墨，便在那张宣纸上写道：

　　寒灯宣纸上，一地梨花凉。

　　透过烛光，见他半头乌黑长发肆意披落，皮肤白皙细腻，幸生得一副剑眉星目，鼻若悬胆的面容，才补回了几分属于男子的英气。窗外冷风袭来，几缕发丝遮住几分面容，只见他眼神如雾，薄唇轻扬，朦胧中怕是尽是有倾国倾城的美人，也不及他此时的那一分清秀。

　　在他旁边搁置的小炉正咕噜噜煮着茶。他向来爱茶，奈何世道不景气，也只得差人去郊外采了些金银花，甘草等草本植物，放入水中煮沸。此时茶水大开，他隔着白色苏锦手帕，将茶水倒入杯中，端起茶杯吹了吹，抿了一口，见他眉间微蹙，显然茶水颇为苦涩。

　　“咚咚……”他听的一阵敲门声后，便传来丫鬟小墨的声音：“少爷，老太太担心你腹中饥饿命我送些糕点过来。”沈浅白搁下笔回道：“嗯，进来吧！”

　　小墨已然是十五岁的丫头，长得清秀水灵，进了屋子，放下糕点，自然不敢瞧上沈浅白一眼，闻着房间内散发男人般的气息，她脸颊绯红道：“少爷，老太太让你早点休息，别熬坏了身子。”小墨似带着处/女间的红晕，低着头，边说边用手来回攥着手巾。

　　小墨的老家原是南京的乡下，那年的一场洪水，一家仅让五岁的小墨活了下来，而后无法想象，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在一个到处都是战乱，疾病，贫穷的国家是怎么活了下来的。

　　沈浅白第一次见到小墨的时候，是一个冬天。一个穿着单薄衣裳的瘦小女孩，正在后院的井边洗着府上所有人的衣物，北风瑟瑟，她的小脸小手冻得通红。

　　沈浅白自然是知道，府里也是捉襟见底了，实在多养不起一人，若是男人倒还勉强，可她却偏偏是幼女，府上瞧其可怜，答应以一天三个馒头的工价让她留在府中干活。一个幼女始终比不上一成人，于是只有做得比一成年人多，才能在这府上中留住，活下来。

　　寒冬在寒，也会过去。只有活着，才能看到以后的春光。

　　沈家小公子沈浅白称为天之骄子，却也实至名归。余杭镇首富沈家世子，英俊儒雅，更是当年八岁便高中秀才，少年得志，名声鹊起，被外界称为江南第一公子。用沈浅白自己的话说，不过比常人幸运一些。然而他越是优秀，越是幸运，每次见到小墨就越是感伤。

　　他的这份感伤总被三哥沈红袖骂作矫情，在三哥沈红袖看来，关于女人那事都不是事，喜欢就宠幸呗，甚至说不好小墨还求之不得呢，能成为堂堂沈浅白的通房丫头，天下不知多少女人想削尖脑袋往里钻呢。然后三哥沈红袖笑说，小弟，你这小子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怎么？沈红袖看沈浅白那神态，说了句自己死活都不会相信的话，你意思你一辈子只想要小墨一个女人？

　　沈浅白没有说话。沈红袖吓得连忙把沈浅白拉到一处僻静的角落，他哪怕相信明早的太阳从西边出来，都不会相信我堂堂沈红袖的亲弟弟，竟钟情到了这般地步。沈红袖震惊得沉默了半响，于是问，你这想法还有没有和其他人说？那个刘婉月知不知道？

　　沈浅白摇了摇头。

　　沈红袖自然想把这个傻弟弟这个想法扼杀在摇篮里。

　　沈浅白问为什么。

　　沈红袖气得狠狠打了打他的后脑勺，道，倘若你是个乞丐，别说你只娶一个女人，就算你终身不娶，都没人说你，但你现在堂堂沈家世子，你看看别的贵族世子，别说三妻四妾，很多都男女通吃。三哥虽不要求你要男人，好歹几个女子总归是要的，到时你钟爱谁由你，哪怕其他女人只是当摆设。

　　沈浅白道，我怕小墨受委屈。

　　沈红袖顿时都气炸了，道，你真正懂得小墨的心思吗？说句不好听的话，小墨也真的爱你吗，你能保证她不是图咱家的财富？还有你忘了那个与你青梅竹马的刘婉月？听说她爱慕与你，你若其他不顾，她爹县太爷刘锡说不好会针对我们家，到时家道中落，让爹娘还有最疼你的奶奶吃苦，你就忍心吗？

　　若是其他人说这，沈红袖只会觉得玩笑，不会在意，但面对着从小就想法怪异的小弟，他真不敢有万分懈怠，生怕他真会做出什么破天荒事情来。虽见张浅白点头，沈红袖心里仍是不放心，但想起过会儿有个聚会，才不得不离开。

　　每次见到小墨，沈浅白心里那种悲伤依旧死灰复燃。原来，在这时代，深情也是一种罪过。

　　窗外夹着淡淡梨花清香的风，从小墨柔软的青丝间穿过，沈浅白鼻间的幽香不禁浓了几分，看着小墨如月色的眼眸，温柔乖巧我见犹怜的姿态，如今已是是十六岁少年的他，心里那懵懵懂懂的东西开始一点一点发酵。

　　“小墨……”拥着小墨的沈浅白似带万千风情的低声念道着。感受着怀里脆弱的小墨，他终究还是红了眼。

　　沈浅白看着怀里粉脸娇羞眼角带着星星泪光的小墨，见她朱唇轻启，情难自已地吸吻了下去。女儿家唇间的幽香，忆起寒冬腊月里那一抹瘦小的身姿，沈浅白的情欲越发浓郁。他拔掉了小墨发上的木簪，细软乌黑的长发滑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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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浅白应该是辜负者，倘若不辜负，又怎能体现他的深情。

　　已入深夜，初经人事的沈浅白，舒了口气，搂着小墨带有意犹未尽地薄笑，正想和小墨说点什么，突然听见外面传过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听见有人喊道：“少爷，少爷……大事不好了！”

　　听这声音是家里的朱管家，沈浅白带着有如捉奸的慌张穿着衣裳下床，可是越慌越乱，床上小墨见公子那般，不觉有些好笑。她还是忍着身体的疼痛，为沈浅白整理衣裳，双颊绯红，嗔道：“慌什么，你当朱管家是来捉奸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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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沈浅白自他记事起第一次看见在府上服侍了几十年的朱管家哭。一位身高八尺，身材健硕，典型的北方汉子，此时在沈浅白面前哭得就像孩子。沈浅白问他的时候，朱管家这会儿悲痛得有些语无伦次，眼泪鼻涕横流，口里支支吾吾，实在具体听不出来所以然来。

　　朱管家显然是急了，含着泪拼命指着前院的方向。平日一向稳重的朱管家此时这般激动，沈浅白意识到，家里肯定发生什么大事。

　　前天镇守边关十几年的大哥回家探亲，全家喜极而泣，花重金到扬州请了当地唱戏名角谭先生到府上唱三天三夜的戏。

　　因为搭台唱戏的关系，前院聚集了很多人。老太太喜欢热闹，想着十几年都没见着一面的大孙子昨个儿回家，心里高兴，愿意和府里亲戚连同下人一起看戏。刚才听小墨说，老太太听戏听得高兴，还挨个给他们下人赏钱呢。使得平日感觉格外空旷的院子，乌泱乌泱站满了人很是拥挤。

　　原本这个时间，奶奶平常应该是早就休息了，爹爹也一直在三请示奶奶，说奶奶年纪大，实在不能睡得太晚。可奶奶这个老顽童哪里听劝，非说自己好得很，甚至笑说，即使一夜不睡，第二天都能徒手打死牛。众人也只能无奈作罢。沈浅白以为奶奶病重，双眼发红，全然不顾朝着前院跑去。沈不禁越想越慌，在跑的路上都不禁跌倒了好几次。

　　跑到接近前院的时候，里面早已没有唱戏的声音，沈浅白只隐隐约约听得有人在哭。冲进了前院，挤进了人群，沈浅白见当中空地上跪着一下人，在哭着不停地磕头，额头早已磕出血来。沈浅白认识他，他是三哥身边的下人。周围站着的几位姨娘正拿着手巾不停地抹泪，坐在前方的爹爹沈仁，正闭着眼喘气，显然极为生气。

　　沈仁气得满脸通红，道：“好得很呐，当真是好得很呐！”他一把抓起桌上茶杯，啪的一声，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前方那位磕头磕出血的下人，被这一砸缩着的身体顿时吓得一颤，加快了磕头的频率，口里仍在不停乞求，老爷饶命。

　　人或许这样，面对别人渴求自己原谅，自己心里越发难以释怀，越发理直气壮的气愤起来。显然气焰三丈的沈仁走到了此时仍在不停磕头的下人面前，深吸口气，朝他的头便是一脚踢去。原本磕的头昏脑胀的下人，被这一踢，险些昏厥过去，使得那下人躺在地上扭曲□□着。

　　沈仁用脚踩在他的脖子上，俯视他道：“我本不怨你没能护着我家小三，可你却想逃之夭夭，试图背叛，你把我们沈家当成什么？”沈仁闭着眼，脚突然使劲，那下人顿时满脸通红，身体不停挣扎，却不敢用手推开沈仁的脚，口里仍在不停地求情：“老、老爷……”

　　过了大概一刻钟，那下人挣扎的身体终于停止的扭曲，双眼睁着，眼神就如同就和他年幼时，为了能吃饱饭，在母亲的牵引下，第一次进沈家做仆人，看到威严气派的宅子，眼中的那种卑微恐惧里带着的一丝向往，一般无二。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连周围的几位姨太都忘了抽泣，全部带有几分惶恐看着沈仁。随后有几位下人鄙夷看了眼刚刚死去的那人。沈仁露出不过是摔碎茶杯般冷漠神情，吩咐人将那下人安葬。

　　沈浅白站在人群中，没有冲上前，问爹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有看见奶奶，应该是被人送回房休息，自己提着的心，再才放下了。至于爹爹这般生气，沈浅白也没心思在乎。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和爹爹产生隔阂的，应该是爹爹在他年幼时将他关在书房读书的时候。

　　虽然现在明白爹爹望子成龙的心切，可他现在仍是讨厌那种约束，讨厌那种所谓深宅大院的规矩。他想要自由，他想要无拘无束。而后使得面对爹爹规划的一切，他都不自觉的反感。甚至哪怕他要求自己和刘婉月成亲。

　　虽然自己和刘婉月是从小的玩伴，那时小时候年纪太小，自然生不出那所谓的爱情，最多也就是妹妹般的感情。而后自己长大，与刘婉月分开，那更不会有爱情了。听家里人说，刘婉月一直爱慕自己，那时沈浅白可真是不懂了，猜想可大概男女之间的想法不同吧。

　　让自己和刘婉月成亲，沈浅白虽说不是那么强烈反感，但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舒服。后来与日夜服侍自己的丫鬟小墨，日久生情，就如三哥那日那样说的，绝对不可能只娶她一人，想来怕是自己辜负那个女子了。这个时代就是另一个关住自己的大书房。

　　沈浅白有时候真想像二哥一样，什么都不管专心礼佛。可他知道是不可能做到像二哥那样心无旁骛的。聪明是有聪明的坏处的，比如想的东西太多，自然牵挂放不下的东西也太多。于是他现在想的，就是努力考取功名，离开这个家，成为另一个一家之主，把奶奶哥哥和小墨接到身边，善待自己身边的人。这应该是他争取的小自由了。

　　当沈浅白亲眼看见爹爹“亲脚”把那下人当场踩死，愈发渴望自己这个想法能够早日实现。

　　已经三个月的身孕的四姨太俞氏在下人的搀扶下，走了进来。想着这个时间不知老爷唤她来所谓何事，当俞氏看着几位下人拖着死去下人的尸体，心里发慌，看着仍是一脸怒色的老爷，问道：“老爷，出什么事了？”

　　看着俞氏，沈仁却冷哼一声，道：“你去把你那宝贝儿子葛小大给你请过来？”显然俞氏不知所措，她实在想到憨傻老实的葛小大究竟做了什么事惹怒了沈家，正在俞氏发愣的时候，沈仁正准备发怒催促的时候，人群中突然分开了一条道，那时在沈家大公子沈复白引领下，四个人抬着一副担架走了进来。

　　“儿，儿啊……”见到担架上的人，沈仁哭喊着，身体颤颤悠悠，险些跌倒。在场所有下人都跪倒在地，便是一片哭喊声。

　　沈浅白如一座塑像，呆呆立着，虽然躺在担架上的人用白布遮住了，但那双裸露在外的鞋，沈浅白此时只觉得天旋地转。

　　“哥？”

　　小时候，沈浅白因为不想读书，想和其他的小伙伴出去玩，惹怒了爹爹，受到了爹爹的责打，将自己关进书房。那时亲娘因为生下自己后，便难产而死，沈浅白以为爹爹恨自己，恨自己害死了娘亲，甚至每当沈浅白不懂事的时候，爹爹都会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于是沈浅白关进书房后，就一个劲的哭。爹爹看到沈浅白哭，格外生气，命令下人不给他送吃的。在沈浅白饿了一天后，是三哥偷偷给他送来了一碗打卤面。

　　沈浅白虽有四个哥哥，但大哥痴迷练武，二哥在他爱的女人的死后便专心念经拜佛不问世事，若不是爹爹阻止他早就到寺庙出家了，而四哥在出生没多久便送给了爹爹的世交，曾国藩的得意门生李攸，成为干儿子，所以在家里沈浅白也就和三哥亲。

　　那时三哥也常会偷偷带沈浅白出去玩，虽然被爹爹发现后免不了一顿毒打，但是伤好了以后三哥仍带他出去，三哥那时豪迈地说，只要不被爹爹打断腿，只要小弟想出去玩，你三哥肯定愿意“效劳”的。所以在沈浅白心里除了奶奶，便是三哥对自己好了。

　　记得沈浅白八岁中了秀才的时候，三哥逢人就说，看见没，那就我小弟，厉不厉害！

　　其实沈浅白一直没和三哥说，我中了秀才，最高兴的是，成为三哥你的荣耀！

　　那年，三哥搭着沈浅白的肩膀，添着冰糖葫芦，纨绔般在街上晃荡……
　　那年，夕阳下，野外芦花漫飞，三哥和沈浅白俩人并排站在田埂上，比赛谁尿尿尿得最远……
　　那年，在街巷沈浅白受到一群地痞的欺负，已然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三哥仍是挡在自己的面前，告诉他们，想欺负我小弟，除非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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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三哥的记忆此时在沈浅白脑海不停旋转，沉重得让他快喘不过气来，呆立在原地许久，才试着一步步靠近那担架，不可能，觉得不可能，他不停地告诉自己。那段不过几步远的距离，沈浅白只觉得走了半个世纪。等他缓缓掀开那白布，三哥的样子此时如一把利剑穿过沈浅白的心脏。沈浅白后退了几步，便哈哈大笑起来，身体晃晃悠悠。

　　见深受刺激的小弟沈复白连忙走来扶着他，大哥这个向来铁血的男人，见到小弟这般模样，也不禁红了眼，安慰道：“小弟，振作点。”

　　沈浅白含着泪，抓着大哥笑道：“这不是三哥，这不是三哥，信我！”大哥沈复白道：“小弟，别这样。”

　　沈浅白道：“三哥以前和我保证过，他是不会死的。他说，他放心不下我这个小弟。他说，他死了，当爹爹关我到书房，就没人给我送吃的了。他说，他死了，街上那些地痞没准又要欺负我了。三哥肯定是言而有信的人，大哥，你信我。这人只是一个和三哥长得很像的人，但我敢保证的他绝对不是三哥。对，这肯定是三哥和我开的玩笑呢，不行，我要去找到三哥，识破他的奸计。”

　　大哥沈复白摇了摇沈浅白，哭道：“小弟，你醒醒吧，三哥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沈浅白哭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骗我，你们都骗我。”

　　“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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