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有年

　　老裴是话唠属性，就算没有人附和他，他自己也能把天给聊下去，比如现在韩旻只要专心致志地换他的衣服，他有没有在听，老裴才不管，反正他痛快地说完了，说到最后，他自己觉得也有些口干。

　　“老三，你说你这么着急出院，真的一点也不好奇那位时医生本人是不是长得跟传闻一样好看？你就一点都不遗憾？”

　　老裴耳朵贴在门上，手指在上面慢悠悠地划着，听到里面门帘拉开的声音，韩旻的声音传了出来：“听你这么说，你是希望我好奇，还是不好奇？是希望我遗憾，还是不遗憾？”

　　老裴说：“我当然是希望你好奇了。”最好好奇死他。

　　韩旻说：“那不好意思，我既不好奇，也不遗憾。不过你要是真的好奇死了，又遗憾死了，现在倒是有一个机会。”

　　老裴拍着门讲：“什么机会？你打算再多住几天？”

　　“那你可能在做梦。”

　　门后的人凉凉说着打击人的话，刺啦一声打开门，裴勇因为就在门后，差点因为身体的惯性往前倒去，幸亏他及时抓住了门框，不然就要摔了。

　　韩旻挨着他的肩膀，不动声色地挤了出来，边笑着边说风凉话：“那位时医生不就是这家医院嘛，你去打听一下人家在那个科室，办公室在那一层，然后找个机会上去看看，这还难得倒你老裴吗。”

　　“我就是真想这么做，也没找个机会啊。”老裴脸上写着遗憾和可惜，“人家上午有事就出去了，现在也没回来。你说我们运气怎么就这么差啊，整个住院部也没多大啊，愣是没让我们碰到过一次。”

　　韩旻在床上叠自己换下来的病号服，听到这句话，动作一停，手指指了指他，强调说：“是你运气不好。”

　　老裴简直无比颓丧：“行行行，是我运气不好。”

　　不过老裴转念又在心里想，相貌不凡的大美女，最重要还是姓“时”的姑娘，他真就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了吗？不过才几年，老裴心算一下，这一算他又觉得鼻子酸。也许这是注定的，所以他是接受了。

　　韩旻自然是不知道老裴心里的想法，他想到陆正希，想到刚才的事，对他说：“不过我倒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韩旻拿指头抵开某人过分靠近的脸，转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谁？”老裴夸张地扯了扯耳垂，“你说谁，陆二公子？”

　　他点头，老裴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见他嫌弃的样儿耸了耸肩，做完这个动作才觉得自己真怂。

　　“他跟你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说是等他把伤养好了，来事务所喝喝茶。”

　　“喝茶？”老裴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我看没那么简单吧。他对你还没死心吗？这是准备要死缠烂打啊！”

　　韩旻装好自己的睡衣，刚要拉上行李包链条，看了他一眼。

　　“你能换个词吗？”怎么听着怪让人不舒服的。

　　老裴回到一本正腔的调调，心里自然就纳闷了：“陆正希他是到底要做什么啊？你说你才刚把他们公司的财务总监给送进了监狱，他倒好，转身就想要找你合作，帮他收购绝代，他这到底是想图什么啊？”

　　陆正希想图他什么，韩旻不知道，但是他跟这位陆总所有行事作为都不对付，他不想跟他打交道，也不会跟他打交道，他这么说肯定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这商场如赌场，下注需谨慎，老三你不参与这些事，选择是正确的。”

　　韩旻未予置否，他自己对商界那些明争暗斗的心机手段不感兴趣，也不愿意与狼共舞，这次陆氏集团财务总监徐政强的职务贪污案，如果他没有因为一个小案子顺藤摸瓜，查到这么大一个财政漏洞，他也不会介入到上海市实力最雄厚的陆氏集团内部利益纠纷中来。他是可以在完成自己手上的委托就全身而退的，但是徐政强这个人他不能放，所以他逃走去找他的靠山，他就往上去了北京。

　　溜进房间的一米阳光悄悄退了出去，风静云清，时间已经到了正午。韩旻眼睛从手机上移开，抬眼看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人，提醒他：“你不是要去帮我去办出院手续的吗？”

　　老裴说：“等下呢。”

　　韩旻：“......”

　　“嗳，好了。”老裴对他扬了扬手里的手机，郑重其事地将往桌上一放，对他挑眉道：“我刚帮你订了去马尔代夫的机票，等会吃完中饭就直接送你去机场。”

　　“我拒绝。”

　　“拒绝无效。”老裴伸手打断，“对方辩友，你可以保留你接下所要做的陈述到下一次辩论，但是现在你要接受本次辩论的审判结果”

　　“你不觉得这是人身挟持，非法驱境吗？”

　　“嗳......不算，不算。”老裴摆手，言之凿凿：“启明事务所众律师代表集体投票表决，韩律师要顺应民心啊。”

　　时间往前倒退一个时辰，医院住院部2栋往西方向的后花园，自入冬起，来这里的人就渐渐少了，绕着园子边沿的凤尾竹一路走过去，也很少见到几个人影。前几天因为下过一场大雪的原因，原本挂在树枝上摇摇欲坠的黄叶一夜之间都凋零了，少有的还不甘心地挂在枝头，随着风瑟瑟作舞，一个不小心又栽了一个跟头，随着风，优美地滑翔下来。

　　时槿站在一楼连接住院部与医院急诊部的走廊里，阳光从难得的一抹绿意中投过来，照在她精致白皙的脸上，侧面看去，长而密睫毛上像是凝结了一层白霜，下面是琥珀色清亮的眼瞳，幽映着坐在对面草地长椅上的清俊身影。

　　那人大概13、14岁的年纪，低头出神地看着手里红透了的枫叶，在毫无血色的肤色的对比下，淡红色的唇如同他手中的枫叶，颤颤的翕合着。时槿走到他的身边，在他身上落了阴影，她抬眼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枫树，每一片都红彤彤的，像一只只飞舞的红蝶，再低头时刚好对上林志抬头看她一瞬间无神的眼睛。

　　那样的眼睛......

　　时槿伸手覆在林志戴着灰色毛线帽的脑袋上，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快把徐护士给吓死了。”

　　林志看着她，好一会才对上时槿的眼睛，说：“对不起。”

　　时槿摸了摸他的头：“我这次不怪你，但是下次你要一个人去哪里，起码跟人说一下。”

　　林志低着头，他知道这次他任性了，但是他还会想回一趟福利院，于是他抬起头，对时槿说：“时槿姐，我想回去看看院长他们，你带我回去看看吧。”

　　这是他第二次说起这件事了，第一次他跟时槿说起时，时槿没有答应，理由是他刚动完第一次手术，并开始放射治疗，但是她邀请了福利院里他的师长，还有他那群跟他一块长大的小伙伴过来探望他。这是少年从住院治疗起第二次跟她提起，而且还是在他准备动第二次手术的特殊时期。

　　少年还在等她的回答，时槿对他说：“等后天手术完，院长还有朋友都会过来看你的。”意思是不一定非得现在去的。

　　但是少年这次意外的执着，他说：“我不想他们后天来，我就今天去看看他们，不想他们后天来。”

　　他坚持自己的想法，不想等手术完之后才能见到他们，但是他对时槿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知道这个手术风险很大，时槿和高医生谈话的内容他听到了，癌细胞在他身体里临床恶化进程很快，这个手术迫切在即，但是他们也无法保证手术过程不发生其他并发风险，他知道的，时槿一直不愿意把最坏的结果告诉他，所以他不能说。

　　这次时槿拗不过他，站起身，一边掏手机，一边跟他商量：“那我问下高医生同不同意？”

　　高医生是林志的主治大夫，这次的手术就是由他负责，时槿想，就算是她已经做好了决定，也得先问过他。她和他在电话里只是简短说了几句，通话的时候她一直在看着林志，他站在长椅旁边，也是在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他的眼睛底色很深，瞳仁清亮，就像月光照射过的一潭清水，可是时槿知道，他是在努力地找焦距。他看得并不清楚，他看到的事物在他的视网膜里成像，已经开始错位，而这就是他脑袋里那颗肿瘤的杰作。

　　它压迫他的视觉神经，让他看不清楚东西，它让他头痛耳鸣，随时可能昏迷，它让他开始肢体不协调，让他控制不住摔跤，它让他昏天黑地地呕吐不止，夜里失眠睡不了觉，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骨肉，让他变得瘦弱无力。

　　就是因为它该死地长在了最危险最脆弱的地方，它狡猾无比，邪恶无比，随时随地想要剥夺他的性命，而这些她都经历过。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面前一条光鲜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被恶魔带走，她咬着牙，简直恨死了这该死的相似的命运。

　　她恍惚像回到了过去，高医生跟她说话，她才回过神来，高医生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只是叮嘱他们要早去早回，下午5点，他要见到她把人带回来。

　　时槿回去请了半天假，然后带林志回病房，拿了他的外套和他要吃的药。她没有直接带他去福利院，而是中途带他去了商场，她想给他挑几件保暖的里衣，还有他的外套也需要换了。

　　今年上海的冬天特别得冷，时槿给他挑的衣服他当场就换上了，裹成了一个球，其实商场有暖气，他还是穿上不肯脱下，时槿望着现在已经长到她下巴的少年，忽然想象不到要是再过几年，他会长成什么样子。那时候他一定会比现在再高些，她也不能这么随便摸到他的头了，于是这样想着，停在少年脑后的手，又温柔地弄乱了他的帽子。

　　“时槿姐，明天你帮我剃头发吧？”他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他的头发长得快，又要剃了。

　　时槿搁在他脑袋上手掌僵硬地滞了一下，她天生性格比较孤僻冷淡，身边又很早只剩她一个人，还是不太习惯对别人那么温柔耐心，不过她还是答应他说：“好。”

　　到商场五层，林志看着那些陈列在玻璃窗里的冬季围巾单品爱不释眼，时槿所幸带放开了他的手，让他自己挑，可他自己选了好几条都没有决定好。时槿远远地看了一眼他伤脑筋的样子，倒也不去戳破他的小心思，直到他将一条灰色双面针织围巾搭在手臂上，朝她看来。

　　“选好了？”

　　少年出了汗，脑门上亮晶晶的，不知道是被捂的，还是累的。他点头，不说到底中意哪一条。时槿觉得，有时候闷不吭声的还真是头疼，她本来就想说也要给福利院的其他孩子准备点礼物的啊，他有什么好纠结的。

　　问他：“要不我们多带几条？”

　　林志笑着低了低头，小声地说了句：“都好看啊。”

　　“…….恩？”

　　他又重复了一遍：“都好看。”

　　时槿跟店员说：“刚才他看得那些都打包吧！”

　　少年激动地抬起头，跑过去：“不不不，我......我来，我来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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