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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大雪下了三日有余,天地好不洁净。银装素裹间半点生灵踪迹也无,只余长长的剑痕。叶筑净饿了一日,面庞阴影下全是习武之人里常见的忍耐神色,不顾衣衫单薄慢慢地走,手上无精打采地拖了把剑,任凭剑鞘没到雪里。
他身后一片平整的白。踏雪无痕,这样的轻功已是很多人半生可望不可及的程度,可是叶筑觉得还不够。两年来,他觉得不够的日子已经太多,在那些日子里,他只能用兵刃相击的短促声音去填充那些“不够”。然而两年一百五十三战,他没有再杀一个人。
十七岁的叶筑已可以轻易用剑尖挑穿两年前在师门大出风头的自己,但他没有了两年前杀人的本事。因此外人皆道他的武艺短短两年突飞猛进,他却明白自己的剑已变钝。
变钝的剑,难道还能用来复仇?
叶筑提起自己的剑,懒懒的,提剑的手已冷到麻木,但稳定。他慢腾腾转过手腕,剑尖直指前方某处,轻轻一送,那把剑转眼就埋进了雪里。镶金嵌玉,价值连城,终有一天要被主人遗弃在这么个寒荒地,正如人一生荣华富贵,养儿教子,照样要赤条条归西。
正如叶筑握剑七年,终于弃剑,并非一时意气,是无以为继。
他孤魂野鬼一般继续往前,这回是连剑痕也无了。
手无寸铁,如何再去杀人?
叶筑忽然想为自己荒唐的信心发笑。
唇角因苦笑挑起的一瞬间,叶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极轻极远,极清晰确切,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存在似的一点点靠近。
凉意比雪更甚。
叶筑心里一惊,身体的每块肌肉早已抢先一步绷紧发出警报,嘴唇被咬得更白,惊慌无从抑制。他在刹那间把自己判定为猎物,剑客的大忌——虽然现在已经不是了。对方不紧不慢,渐渐现在叶筑视野里,一身白,本该跟雪景融合,竟如最锋利的剑一般笔直劈开茫茫天地。
叶筑见到了真正的剑客。
他的名字辗转于江湖所有唇舌间,从未被他们呼出的热气融化。叶筑觉得这可能也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剑客了。
……雪牙君。
叶筑其实之前并没有见过雪牙。有些人不需要见面也能够确认,跟师兄当年说的一样。
雪牙已成名多年,而且不是那种会在“店小二转身狞笑濒死者瞪眼道原来你就是……”之类的桥段出场的角色,不管听者信与否,他的出场只有一个结局,猎物的死亡。
那什么,跟无常一样。
于是叶筑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双眼很亮地在雪光里一闪,和他全身的褴褛潦倒毫不相符。
雪牙脚步不停。
“我若是你,就不会挑这个时候想笑话。”
“我若是你,就不会挑这个地方跟人搭话。”
感到雪牙身上一丝杀气也无,叶筑也稍许轻松些。
轻松没有能持续多久,毕竟他终于察觉了不对。微弱的血腥气,冻在空气里缭绕不散,只是自己紧张所致,把它忽略。
这是谁的血?
叶筑忽然记起了此行的目的,是了,流霄殿。屹立于高寒之上,十多年前,也曾傲视武林,其影响至今未散。
殿主目下无尘,自比谪仙,人称清霄。叶筑心内冷笑,眼中无尘无草芥,在他们看来自然没有半分错处,江湖本是弱肉强食之地。他两年来无数次梦见那间染血客栈,醒来后甚至分不清梦与现实。可惜若那真的只是一场扰人噩梦,他又何必漂泊人间,希图以血洗债?
他也曾梦过所谓清霄倒在他的剑下,而如今,现实却平静地陈列在他眼前。
不言而喻,那血自然不是雪牙君的。
他也相信雪牙有这样的实力。
为什么?他不想去问。
雪牙沉默伫立,似在等少年开口,或许他已看透了一切。
叶筑并不开口。
于是雪牙只好开口:“你的右手,方才还握过剑。而你现在空身一人。”
听起来如同讥刺:“莫非是半途改了主意,想要一死了之?”
叶筑扭过头去:“杀人未必要用剑。”
雪牙点头:“自然,能让对方断气,都是杀人。”
换句话说,让对方断气前的多少花招都是虚的,一生一死成定局,可叶筑到今天才发现自己多年学的那些有模有样的花招,甚至不足以使他敲下这个定局。
叶筑不由得脱口而出:“是你杀了流霄殿主?”
“是又如何?”雪牙似笑非笑。
“那么我或许该谢你留我一命,不至于赶上去不自量力。”叶筑诚恳自嘲。
“哦?”雪牙不在意地问,“你和流……”
好像是嫌这个外号太肉麻了,他停了下来,脸上浮现微妙的神色。
两人停顿间,一只吃饱喝足的白狗欢快地在雪地上狂奔过来。
“……”叶筑顿悟,“原来你走得这么慢,是在等狗。”
又是一年中秋,月夜舒朗。
昔日少年不知何时起有了名气。
可是听到江湖人叫开的那个外号以后,叶筑心里小小地崩溃了一下。没想到多少年过去了,武林的大众文化还是没有任何长进。
“芽仙人。”雪牙的脸给人一种他下一秒就要冷笑的错觉,“噗。”
他收了剑,依旧白得惊心动魄。死人手边那只酒杯咕噜噜滚了一圈,酒液血液流了一地。
青年无语凝噎,感到受到了极大的嘲讽,酒也喝得没滋没味的。
“我本要杀他的。”
“……”
“我准备喝完酒动手。”
“哦。”
叶筑觉得他们两个的谈话一向如同一个不高明的屠夫宰牛,不时就会被牛骨头硌着。
雪牙只好又打破沉默:“你不想动手。”
“我跟谁都不想动手。”
雪牙竟然笑了。
“那你何必走这条道呢?”
就算要谈人生,对象似乎也太离谱。叶筑看着这个从没怀疑过自己的人生一门心思当黑白无常的家伙,也不知该说什么。(他一直不怎么敢直视对方眼睛,所以只好盯眉心。)
这一年里他杀了十七个人,每杀一个人,他都在想,自己活这么大,是不是在做对的事情,因为每次都得想破头,想到第二天都神志不清的程度,现在反倒怕杀人。
要是我做的事是错的,那干脆早点放弃,但是万一只是还没到那个境界呢,就这么放弃不是白白浪费十七年的血汗吗,可万一杀到四五十岁才意识到自己一开始就选错了,那不是生生绝望死?
“人总得有件事做。”叶筑含糊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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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是旬写的,我稍微修修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