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临烟渚，相忘江湖

　　繁花遍野，佳木成荫，又有曲水清泉流于山间。朝明夕晦，四时如春，药王谷的怡人景象显然与奇雾林不同。几只梅花鹿在谷中踏花而跃，戏蝶在花丛中翩翩飞舞，在如此生机十足的环境中，独居也未必会感到寂寞。然而此时的药庐里并非只有杨芊萸一人。

　　“还好你来得及时，再晚一个时辰，就算扁鹊在世也救不了他。”杨芊萸说道，她刚为床榻上的南宫彦施了针，整整两个时辰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显然有些疲倦了。
　　“普天之下，也只有你能把心跳停止的人救活过来。”站在医仙面前的是一位白衣男子，面容清俊，话音温和。
　　“救活他的并非是我，若不是你耗损真气为他护住心脉，他早已进了鬼门关；还有一点，他只是暂时保住了性命，能否安然醒来还要另说。”杨芊萸说着走到白衣男子面前，抢过他的手腕，攥得紧紧的。
　　白衣男子静静地站在原地，他知道她在为他把脉。
　　杨芊萸诊了片刻，甩下他的手，蹙眉道“你的情况比他也好不了多少，本来身子就弱，还耗损了那么多内力，我给你的那颗避毒丹你也喂给他了？！”
　　白衣男子有些无措地点了点头，他很怕被责备，因为他很少被人责备。
　　“这次才不给你解毒！让你多吃点苦头！”杨芊萸脸上挂着一抹愠色。
　　“羊儿。”白衣男子叫道。
　　“叫我小名也……”杨芊萸话还没说完，白衣男子便说道“有客人来了，步伐轻盈，呼吸匀称，可能会是不速之客。”

　　两人走出药庐一探究竟，迎面而来的正是那手带钢爪的修罗殿杀手陈樊。
　　“听说医仙杨芊萸独居药王谷，不知旁边这位弱不禁风的公子是杨姑娘的病人？还是……”陈樊一脸狞笑地问道。
　　“擅闯我药王谷，阁下难道不应该先自报家门？”杨芊萸说道。
　　“修罗殿天罡七劫中的修罗鬼爪……”陈樊刚要说出自己的名字。
　　杨芊萸戏谑道“名号还真是繁琐难记，不知也罢。”
　　“死人的确没必要知道这么多。”陈樊道。
　　“我们也不愿和死人计较太多。”杨芊萸道。
　　陈樊不屑地笑道“我想知道，杀死我的是不精于武学的大夫，还是弱不禁风的病夫。”陈樊朝那两人慢慢走近，他准备动手了。
　　杨芊萸见陈樊走来，依然从容说道“我们两个想杀你都不费吹灰之力，但是一个垂死之人已不值得我们再出手。”
　　陈樊听了这话立刻停下脚步，只听杨芊萸接着说道“你真的以为你能安然无恙地走出奇雾林？近三年来一共有七十八个像你这样的杀手闯进药王谷，但是没有一个能活着离开。”
　　陈樊的表情顿时僵硬起来，不过他还是将信将疑道“你以为我是三岁孩子，这么容易就被你唬住？”
　　“你不妨看一眼自己的手臂。”杨芊萸道。
　　陈樊掀起衣袖，看见他手腕的两条经脉赫然呈暗紫色延伸至臂膀，“这是……”
　　“那是手少阴心经和手厥阴心包经，连通心脏的两条经络。你已毒气攻心，难道不是将死之人？”
　　“这怎么可能？！”陈樊一脸惊疑。
　　杨芊萸镇定地走近陈樊说道“你虽然没中瘴气和绮罗罂之毒，却中了更致命的一味毒药，叫作‘夕蓂香’。它是从夕蓂花中散发出的气体，无色无味。这种花就种在奇雾林半山腰的位置，吸入花香者在一个时辰内不动用内力便不会发作，一旦毒发，一刻之内必然毙命。或许你可以配出瘴毒的解药，但是夕蓂香之毒，除了药王谷窖藏百年的药酒可解，世上再无解药。”
　　到了这一刻陈樊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问道“奇雾林中毒物如此之多，那些来找你治病的人岂不是要被你毒死在山林里？！”
　　“瘴毒和绮罗罂之毒并不致命，他们只要到了药王谷我自然会给他们解毒。夕蓂香虽可致命，但是来我药王谷寻医的人都命悬一线，他们如何能随意动用内力？”
　　陈樊默然片刻，似乎有些绝望，“我会在一刻之内毒发是么？”他沉下头低声问道。
　　“没错。”
　　“不过我现在还没有死！”陈樊的眼神中已经出现了杀机。
　　“所以你要？”
　　“我要杀了你，然后找到解毒药酒！”陈樊说着欲全力朝杨芊萸掠去，可惜他刚动用内力时突然感觉到全身筋骨有如虫噬般疼痛。毒已经发作了，陈樊跪倒在地吐了口血。
　　杨芊萸叹息道“动用内力只会使你更快毒发。”
　　就在这时，身后的白衣男子提醒道“小心！”只见那陈樊在临死前射出了十三枚暗器，是可以瞬间夺命的断魂钉还有细如牛毛的透骨针。
　　杨芊萸没有来得及招架，是身后的白衣男子瞬身到她身前替她挡下了所有暗器。陈樊身体在抽搐着，他惊愕地看着眼前的白衣男子，渐渐地停止了呼吸。
　　见陈樊毙命，白衣男子开始剧烈地咳了起来，他的身体看起来的确不佳。
　　“你不要命了……”杨芊萸看着面前的白衣男子轻声责备道，“你应该知道他杀不了我的。”
　　“忘了你身上穿着鬼斧门精制的蚕丝软甲。”男子一脸苦笑地说。
　　“你要照顾好自己，你的命可不光是你一个人的。”
　　听了这话，白衣男子心里反而有一丝莫名的感动，他说道“要尽快查清楚究竟是何人派他前来的。”
　　“不必了。”杨芊萸回答，“这些杀手本来就是我安排的。”
　　白衣男子平静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诧异，杨芊萸解释道“准确地说是我和辛蓉儿事先商量好的，她乔装在外雇佣杀手前来，我在药王谷以逸待劳。”
　　“医者，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为何……”白衣男子问。
　　“他们是杀人的人，杀了这些杀人的人，不就是在就救人么？”
　　白衣男子沉思片刻，应道“或许是的。”
　　“况且这些人随时都可能亡命天涯，他们身上一定会带着对他们来说极为珍重的东西。”杨芊萸说着，在陈樊的身上搜到了一枚令牌。“这是？”杨芊萸翻转手上那块纯银制成的令牌，上面刻着“天罡令”三个字。
　　“修罗天罡令。”白衣男子看着令牌说道。
　　“你认识？”
　　白衣男子道“修罗殿的令牌分为天罡令和地煞令，自然是分别用来号召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地煞的。只有修罗殿要合力围杀某一目标时就会发出此令牌，传闻修罗令已经近二十年没有出现在江湖上。”
　　“你对这个杀手组织了解得还真不少。”杨芊萸说，“二十年都不曾出现的令牌如今重现江湖，不知道是谁那么倒霉，惹了如此大的麻烦。”
　　“如今中原江湖只有两个人值得他们如此兴师动众。”白衣男子说。
　　“两个人？”
　　“不错，而且其中一人正躺在你的药庐。”
　　“剩下的那位只可能是他了。”

　　夜晚，白衣男子和杨芊萸坐在药庐前，煮酒对月，酒是窖藏了百年的药酒，月，夕夕如是。
　　两人静静地坐着，可以闻到浓烈的酒香混杂着淡淡药味。“如此陈酿，看来今夜要一醉方休了。”白衣男子说道。
　　“这酒平常连师父都不舍得喝呢。”杨芊萸说着取下煮好的酒，倒入两只古瓷杯中。
　　“想来我们已经三年未见。”白衣男子端起酒杯说道。
　　“唉，怪就怪药王谷有那么倒霉的规矩，每年离开药庐的时间都不能超过一个月。”杨芊萸说着，饮尽了一杯酒。
　　“药王谷代代只传一人，你若是离开药王谷谁给人治病？”
　　“你还好意思说，这几年一直待在无涯居，都不想着来看我！”
　　白衣男子闭上了嘴，他的确在无涯居待得太久了，久到他快把朋友遗忘，把自己遗忘。
　　“不说这个啦，喝酒！”杨芊萸说着又倒满一杯。

　　明月高照的幽静山谷配上稀世佳酿，两人推板换盏过后都已微醺。此时的杨芊萸醉意朦胧，面颊挂着一抹红晕，娇媚动人，双眸如春水碧波，仿佛含泪。
　　“你看你好不容易来一次，还带来一个病人，而且还是帝渊阁的人……”她抱怨道。
　　“羊儿为什么不愿救帝渊阁的人？”白衣男子温声问道，虽然几杯酒下肚，已入酒兴，不过可以看出他醺醺而醉的时候依然清醒。
　　“因为羊儿不喜欢杀人的人！”她率性地说道。
　　“那羊儿不喜欢替人治病么？”
　　“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我怕，怕自己治不好他们！怕他们在我眼前丢了性命！我还怕……怕自己一直一个人在药王谷里。”
　　她主宰过太多一线之间的生死，看到过太多生命的流逝。她本应该超乎常人的冷静，冷静到冷血，冷静到麻木。但是她的内心深处却仍然留存着那分率直和那种纯真。
　　白衣男子看着杨芊萸，现在的她就像小孩子一样，“这次我还给羊儿带来份礼物。”
　　“礼物？！”她突然变得惊喜起来。
　　他把一个小小的锦盒交给了她，她迫不及待地打开锦盒，看到里面带的东西时不禁叹道“这是……冰魄寒针？以百年玄冰制成，至阴至寒之物，世间罕有。”
　　“是伯胥费了很大功夫才弄来的。”白衣男子说，“记得羊儿小时候顽皮，偷了老谷主的冰魄针玩结果把自己给扎了，老谷主费了好大劲才把你身上的寒毒逼出去。”
　　杨芊萸瞪着白衣男子“这事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告诉我的，在你上次喝酒的时候。”
　　“我们再来！杨芊萸端起酒杯。
　　“不能再喝了。”
　　“为什么？”
　　“再喝羊儿就要哭了。”白衣男子笑道。
　　“才不会！”

　　缄默多年，终不如一夜把酒言欢；半世浮沉，贪恋的仍是这场红尘旧梦。

　　次日，白衣男子要离开了，虽然留恋，但他没时间停留。两人站在药庐前，杨芊萸将南宫彦身上的青鳞碧寒珠，天山龙骨和银朱草交给了他。“这几样东西恐怕也是你让余伯胥弄来的吧？”杨芊萸问。
　　白衣男子点了点头，“传言说他是为了疗伤才去寻这几样东西。”
　　“帝尊他真的是因伤闭关？”不光是杨芊萸，大多数江湖人都对这消息将信将疑。
　　“毕竟他老了，人总要向时间低头的。”白衣男子说道。
　　“青鳞碧寒珠和冰魄针一样属至阴之物；天山龙骨研磨成粉，常人服用可固本培元，强健体魄，习武之人服用可舒筋活络，增进功力。这两样东西用来疗伤的确可以让人信服。”杨芊萸说。
　　“那它呢？”白衣男子看着手中的银朱草问道。
　　“它却是一味毒药，用效和绮罗罂相仿，服用少量可以致幻，过量服用可使人陷入癫狂，最后呼吸衰竭而死。”
　　毒药……白衣男子沉默着。
　　杨芊萸又说道“帝尊闭关后似乎发生了不少事，江湖上说是为了一样东西。”
　　“《巫神蛊经》……南宫彦就是因此物差点了丢了性命。”他应道。
　　“倒是听师父提起过，一部从苗疆传入中原的古卷，记载着各种巫蛊之术。”
　　“关于蛊术我也略有耳闻，一般是将多种带有剧毒的毒虫，蛇蝎等放进同一器物内，使其互相啮食、残杀，最后剩下的唯一存活的毒虫便是蛊。《巫神蛊经》里记载的应当就是制蛊，施蛊的方法吧。”
　　“蛊术固然阴毒无比，但并非无药可医。很多上古遗留下来的药方都有解蛊方法，师爷所著《千金方》对蛊术也有相关记载，回头我多翻翻便是。”
　　“有劳羊儿了。”白衣男子说着已欲离去。
　　“你要回无涯居了？”杨芊萸问。
　　“我要去一趟敦煌。”白衣男子答道。
　　“去敦煌做什么？”
　　“去见一个人。”
　　“槿文呢？不和你一起去？”
　　“他正赶往江南，因为那边也有一件大事要发生。”
　　“此去敦煌，就算骑快马也要半月。你这身子骨，一个人赶路不怕病死在半路上？”
　　“哪有这么弱……”
　　“给你。”杨芊萸拿出几瓶药塞给了他，又提醒道“那边不比中原腹地，小心天阙的人。”
　　“放心吧，我又不是帝渊阁的人，他们不会招我。”他说着转身离去，大概走出几十步。
　　杨芊萸叫道“萧南！”
　　他停下脚步。
　　“下次还请你喝窖藏了百年的酒！”她大声道。
　　“还真叫人迫不及待……保重。”说完他便离开了，他在离别的时候不喜欢寒暄，寒暄总会让人更加不舍。如果不是时间紧迫，他还真想再多住几日，住到被她赶走为止。
　　现在他在想，是否再有机会回到这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