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巳年纪

　　“如果不做手术的话，你大概还有三个月的生命，但是如果进行手术，而且手术成功的话，你的生命可以延长到六个月，当然，我们不能完全保证手术一定成功，上了手术台，最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大家都说不好，毕竟你这个是大手术，需要从脊椎里把大部分已经坏死的积液抽出来，然后。。。”

　　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男子面无表情的对郑金明陈述着他对未来的可选集，三个月，六个月，或是手术失败感染并发症一两个星期就嗝屁，仿佛讨论的并不是一个人的生命这种严肃的话题，只是在商量今晚该吃青椒炒肉还是麻婆豆腐。郑金明一开始还能够集中注意力仔细的理解他所采用的各种医学词汇，可听到后面，他有些疲倦了，想快点结束这无意义的谈话，三个月也好，六个月也好，对于晚期胰腺癌的他来说，区别并不大，他现在只想好好的睡一觉。

　　“那么你是选择手术呢还是保守治疗？”年轻医生终于结束了冗长的前期简介，直接进入了主题。

　　郑金明转头看看老婆和儿子，他老婆李小雁今天化了一个特别夸张的大浓妆，因为看望完郑金明，她可以直接去工会参加国标舞的排练，她告诉郑金明，只有这样才能把注意力从悲痛中转移出来。儿子郑龙正在低头刷手机，他刚谈了一个女朋友，但是并没有介绍给郑金明的意思，也对，他都是要死的人了，以后谁当儿媳妇，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半年前郑金明突然晕倒被送往医院得到胰腺癌这个死亡通知书后，一家人抱头痛哭了许久，放佛世界末日一般，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往日的悲伤被一点一点的洗掉，所有人开始慢慢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包括郑金明。有时候郑金明半夜醒来，一个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回首自己的一身，四十来岁的生命，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闪光点，唯一让他觉得庆幸的，就是大学毕业进入了公务员系统，医疗保险覆盖了绝大部分的医疗支出，没有让妻子和儿子有更多的经济压力，保住了家里那套两室一厅的住房，让妻儿在沪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大都市有立足之地。

　　“ 你们觉得呢？” 郑金明从病床上微微向前倾斜，轻声问道。

　　儿子抬头一脸茫然的看着郑金明，他显然没有听到年轻医生在说些什么，于是他求助似的看了看老妈，希望能得到一点提示。

　　“ 我觉得还是保守治疗比较好，手术风险太高了。” 李小雁朝郑金明挤出了一个笑脸，但是觉得又不太妥当，于是这个笑容停在半空中，变成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郑金明其实无所谓手术还是不手术，三个月和六个月的区别，又不是做完手术就可以长生不死，他并不想去冒这个险，万一死在手术台上就惨了，还白白挨了好几刀，可是这些话从李小雁嘴里说出来，又让他觉得不舒服，于是他赌气似的说道：“ 我想手术。”

　　李小雁和郑龙面面相窥，郑龙突然想起了一个关键问题，他转向年轻大夫，问道：“ 手术结束后ICU的费用医疗保险包括不包括？”

　　“ 覆盖一部分，一些类似于免疫球蛋白的药物需要患者自行承担，一般来说每天差不多三千块。” 年轻大夫显然已经被问过太多次类似的问题，所以回答起来很是顺畅。

　　“ 那我爸这样的如果手术成功的话大概要在ICU住多久？”

　　“ 你爸手术结束后需要先在无菌室待一段时间，然后才会转到ICU病房，” 不等郑龙问起，年轻大夫就自顾自的说道：“无菌室的费用都是自费，大概一天一万块”

　　“一天一万？我靠，这也太贵了吧。”郑龙瘪瘪嘴，说道：“ 早知道我当初也去学医了，病人的钱真他妈好赚。”

　　年轻大夫笑了笑，并没有搭话。

　　“ 爸，我觉得你还是不要遭这个罪了，这么大的手术，万一死在手术台上，还不如安安稳稳活三个月呢！”

　　郑金明看着一身名牌的郑龙，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缓缓骂道：“ 你。。给。。我。。滚。。”

　　李小雁赶紧拉着儿子郑龙离开了病房。他们走后，一行浑浊的眼泪从郑金明的眼里流出来。年轻医生并没有离开，他似乎对这一类的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过了一会儿，郑金明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轻声说道：“ 我决定了，我要手术。”

　　郑金明心想，如果真的死的话，那就死在手术台上吧，这样的话，他郑金明这一辈子，好歹也算是任性一回了。

　　手术安排在一个月以后，也就是三月一号，这天天气很好，从郑金明病房的窗口看出去，能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蓝天，春天终于要来了，郑金明看着洒在窗台上丝丝缕缕的阳光，知道不管手术成功与否，这都有可能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天，癸巳年的春天。于是他伸出已经瘦得不成人形的左手，希望能感受到哪怕一点点的温暖，可惜阳光只是让他手背上面的针孔更加的明显而已。

　　自从郑金明同意手术之后，李小雁和郑龙跑医院的频率降低了许多，这样也好，即使见了面，郑金明也不知道要和他们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几十年的恩情，现在也快耗尽了，在医院住了几个月，看了太多的生离死别，郑金明已经麻木不仁，心里没有一丝的波澜。

　　从病房到手术室，有差不多十来分钟的路程，护士推着郑金明的病床，走得很快。就在快要到手术室的时候，突然有许多护士朝他们跑来，郑金明的护士赶紧抓住其中一个，问出什么事了，狂奔的小护士上气不接下气的惊恐的解释道：“快跑，一个，一个正在手术的病人，突然从深度麻醉里面惊醒过来，见人就咬，已经咬死了好几个人了，那些被咬死的人，也爬起来咬人。”

　　被咬死的人爬起来咬人？这在郑金明听起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可是郑金明的护士并没有深究话里面的逻辑问题，而是很有预见性的扔下郑金明跟着别人逃跑了，顷刻间整个走廊只剩下郑金明一个人。

　　郑金明现在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他挣扎着爬起来，可他还没来得及从病床上爬下来，一个像人又不像人，表情狰狞，浑身是血的怪物就扑到了他面前，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在临死的最后一刻，郑金龙悲哀的想到，他连死在手术台上这个简单的愿望，都无法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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