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仙

　　第二十三章 云障梦叠
　　一.
　　司命仙君将锦书递给我时，面上看不出喜怒哀乐，他道：“顾青罗，且回灵川拾装吧。”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慌忙打开锦书，上面果然写到秦仙的消息：“从天司判…伤，退于云大泽…”
　　“天命府已领天帝之令，明日朝食后便要启程赴昆仑域降兽，顾青罗，你且随行。”
　　“谢师祖，弟子领命…”持锦书的手微微颤抖，我本猜到昆仑之仗凶猛，却不想这么快便收到了秦仙受伤的消息。
　　“途经汉水，切要小心，云障叠生，障障离心。”
　　汉水…云泽…那便是秦仙养伤之地…我心兀自揪紧，途经那里是否能与秦仙再相见，又是否，那会成为自己与他的最后一面？
　　秦芷恒，你可要好好的…

　　云大泽，汉水畔，烟波浩，仙踪藏。云中君以此地为据，自在逍遥，不由天庭，但茫茫烟涛，对于外人而言，便是万般险阻
　　灵川离汉水本就不远，翻过大别向西未经天明，湿润轻凉的风吹肩而过。
　　“好凉爽的风！”众徒感叹炎炎夏夜行途困顿，在这山林间却能吹到如此醒人的风。
　　可紧接着，丛簇厚重的积云乘风飘来，“是云障阵法！”大家反应过来。
　　层叠积云从四面八方飘来迅疾将我们围困，我抽出赤炀剑，它灵犀地自剑柄向剑尖散发炽热朱光。闭眼，掐诀，气喃，剑身翻转，暗雕纹路浮出剑身，千万缕真气在纹路间奔跑，络绎不绝。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赤炀凌于天地间，风雨惊雷，仙鬼齐哭。
　　云障嘭呲炸开，月光透过缝隙照进山林，我收起剑诀，在众人一片欢庆声中，悄悄咽回剑气猛收冲撞出的血。
　　“既然云障退散，我们便快些赶路吧。”
　　“好，走！”
　　“青罗…”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二.
　　“青罗，我终于寻见了你！”秦仙满脸汗水，眼神中充满欣慰，他跑过来抱紧我，气喘吁吁。
　　“在我失去意识的时日里，有一人身影在我脑海里忽藏忽现，我知道我一定对这个人有一份特殊的情感，或许早已表诉，或许藏于心间留于唇齿。我迫切渴望醒来，因为害怕醒来后这身影便消失，这人便寻不见，而我必定要将她找到！”
　　“青罗，这人便是你，时至今日，我终于知晓自己对你的心意。怕走散，怕离别，怕失去，若腥风血雨、妖邪当前，我想成为你身前的遮挡。”
　　我惊讶地抬起头，“秦仙你…？”
　　赤红的剑插进他的胸膛，我右手抓着剑柄，笑着却又哭着。
　　“来不及，我来不及收手…”云障刚散去，我知道眼前所见绝非真实，可亦有悲伤与不舍，“他”化作碎片随风而逝，望着飘散在空中的云烟，我流着泪赫然向下坠落，坠落……

　　我坠入暗黑无垠的地渊，独有殷红的曼殊沙华散发出稀薄惨淡的光亮。
　　这里白骨堆积成山，鬼吏们赶着成群的用铁链拴连手脚的小鬼从我身边经过。它们手里的钯杈时而从后面插向小鬼，于是心腹零落，手足化粉，肉骨糜烂，魂如瓦碎。
　　喙如尖勾的大鸟盘旋在头顶，倏而俯冲而下，衔起腐烂尸骨飞向上空，又将尸骨高高扔下。间又箭簇乱下如飞雪，大蟒吐着信子爬上被扔下的尸骨，瞳孔闪烁着绿色光芒。
　　我躲在尸骨堆旁，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瑟瑟发抖，却不敢动，因为双手双脚都被锁上了镣铐，亦不敢哭，因为沉寂的地渊容不得能发出声响的人。
　　良久，良久…
　　清脆的镣铐碰击声在幽寂的地渊异常刺耳，我带着不曾有过的乞求的目光，望着从头顶刺来的钯杈。
　　比疼痛更难忍的是刺进身体的钯杈的冰冷，比鲜血更刺鼻的是蜂拥而来抢食的小鬼留下的涎水。我平生第一次感受自己是个真真实实的人，不同于眼前狼吞虎咽的恶鬼。
　　但一切都晚了，颓剩一副散乱的骨架顶着千疮百孔的脑袋，我躺在黑暗中，尚有意识、濒临死亡。
　　“若时光能倒流，我想回到…东海…豫州…大岭…”

　　我不假思索地想到与他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是我漫长过往里最直白的美好，念着那时光里的幸福与快乐，我还在坠落，似永不停息…
　　冲入巨大的气障波阻，划过耀眼的火焰光芒，飘游在浩瀚仙境，空灵的琴声向西漂荡，飘入我的睡梦。

　　“我要去人间，去晒太阳去观烟火去爱一个人…”
　　“人间？那该是很有意思的地方。”
　　“我说二位清醒清醒，这是在天界，切莫要再讲去人间之类的傻话！”
　　我垂下头失落地转身离开仙台。与我讲话者，是两位身着紫色羽衣的仙子，形态相近但看不清模样。
　　“听闻今日要来园中作客的是新登剑科的小仙，生得端庄文雅，清丽俊俏。”
　　“俊俏！是有多俊俏？”一听有俊俏小仙要来，我顿时来了精神，这终日昏昏沉沉的天界生活里，唯有俊俏小生能勾起我短暂的兴趣。
　　“我说这位仙子，收收您那博爱之心吧！”紫衣仙子正说着，远处那俊俏小剑仙便到了。
　　——羞涩的小仙抱着剑跟在老神仙们的身后，怯怯诺诺朝花群走来。
　　——“小仙…”众花仙挑逗。
　　——“是谁在唤我？失礼了。”他寻了一圈，未见仙影，弯下腰道着歉。
　　——花儿们噗嗤齐笑，这般拘谨礼貌的仙官还是头一回见到。
　　——众花仙忍不住七七八八皆来逗他，“小仙，向东看来…”“小仙，此方…”“小仙，我在你身后呢…”织云小仙慌乱地四下寻找和行礼，情形肉眼可见地急迫起来。
　　——突然，一个趔趄，小仙摔进花丛。

　　“啊啑！”我打了个喷嚏，一颔首，发现小仙正趴在花丛里对着我笑，不由得红了脸颊。
　　“仙子…”小仙痴痴开口，“…燕妒莺惭，我见犹怜。”
　　我的脸更红了。
　　“未知天规，胆大妄言！”浑厚冰冷的声音传来，我们不约而同吓得一激灵，扭头发现二位紫衣花仙站在花丛最高处正冷眼审视着我们。
　　“快跑！”小仙脸色煞白…
　　三.
　　我做着奇奇怪怪的梦，梦里似有天上人间，又有阴晦无光的地渊，每个角色都清晰地在我脑海里遍遍回溯，那样熟悉却又那样陌生——秦芷恒，地渊鬼群，紫衣花仙，小剑仙……醉生梦死云障阵，阵中窥尽往来事，是云障离阵？！我豁然惊醒。

　　“师伯，师叔，大家快醒醒！我们中了云中君的迷招！”我推搡众人，见他们各个垂着脑袋摇摇晃晃无法清醒，急得满头大汗。
　　“赤炀，快协助我破解此阵法！”我挥剑奋力扫开周身积云，光亮透射过来。

　　“你们是何人？胆敢擅自闯我之泽地！”
　　“你之泽地？云中君？”我吓得后退几步。
　　“大胆！见了我家仙君还不揖礼？”
　　“天命府弟子冒昧叨扰仙君，实属抱歉，还望仙君海涵。”
　　“天命府？前来何事？”
　　“仙君，昆仑域异动频繁，还请云泽能出兵随我们一同前去降兽。”
　　“昆仑域？不去！”
　　“仙君…”
　　“意欲说服我出兵，你们还是请绕行吧！我云泽绝不掺和此事！”
　　云中君挥挥衣袖，转身欲回泽中。

　　“云中君，让我见一面鹄鸣剑仙吧！”
　　云中君停住仙步，怔怔回转过身，“你要见鹄鸣剑仙？”目光将我上下打量，迟疑中带着惊异。
　　“正是。”
　　“方才赤色剑光是你所舞出？”
　　“正是。”
　　“我道你一个青涩的姑娘如何破得了我的云阵，”云中君深深叹口气，“那好，只允你一人随我入泽。”
　　“一人入泽？那他们怎么办？”
　　“一人入泽已是我家仙君开恩，若你不愿，便一个都不准进！”云中君身旁的小仙童厉声说道。
　　“好，一人便一人。”我抱拳向云中君行谢。
　　四.
　　“姑娘，你也是司命的弟子？”云中君问。
　　我摇摇头，“不是，我师父曾是司命仙君座下弟子。”
　　“你师父？沁安门？”
　　“仙君您知道沁安门？”我有些惊喜。
　　云中君并未回答我，自语道：“能舞得动赤炀剑，倒有几分本事！”
　　“您认得赤炀剑？”
　　“很奇怪吗？”
　　云中君领我来到一处水榭楼台，“姑娘，我这便让仙童去唤秦芷恒来，请先在此处静候。”
　　“多谢。”我接过小仙童递来的茶，点头答道。

　　在楼台中静待少顷，我上下眼皮开始打起架。
　　“花灼仙子，请随我们回去！”
　　“不！我绝不嫁与嘲风天君！”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裙摆，红艳如血。
　　“霞帔？”我惊诧不已，转身，天兵天将已摆开姿势朝我涌来。
　　“不，不要！”下意识地拔开腿跑，前方却空空一片，我直直坠落而下。

　　“救命！”我惊醒。
　　“你醒了？”云中君坐在一旁，神色平静。
　　“这是何处？”我揉揉自己的脑袋，晕晕乎乎地坐直起来。
　　“云宫。”云中君答曰。
　　云宫？我环顾四周，只觉得陌生，于是又捶捶脑门，使劲回顾着先前所发生之事，却只记起朦胧浮影。
　　“我…我心中有一问。”
　　“何问？”云中君抬起眼帘看我。
　　“嗯…”我抿抿嘴，“我为何会在此地？”
　　“花灼，此处是我的仙宫，”云中君站起身，推开窗牗，“你看，窗外这一大片云泽皆由我掌管，我早就想接你来此，可至今日，才终于寻到你。”
　　“云中君，您怕是弄错了，我并非您要寻的花灼，我姓顾名青罗，是从霍山来，要到昆仑去。”
　　“不，你是花灼，是我的花灼！”他跑过来捏住我的肩。
　　“不，我不是。”
　　云中君哽咽着蹲下，“花灼，你不认我了？你忘了我们在瑶池的那些欢快之时么？”
　　“瑶池？”我站起来，“我只是个凡人，何来瑶池一说？”
　　他抬起头，一脸无辜地看着我，“花灼，你怎会是凡人呢？你是瑶池里最绚烂夺目的花，只一眼，便让我动情。”
　　“瑶池最绚烂夺目的花？”我脑海中闪过妖冶的红色曼殊沙华的样子，浑身颤了颤。
　　“花灼，你怎么了？”
　　若我真的曾是一株绚烂的曼殊沙华，红艳如血？不，不可能，曼殊沙华生长在阴阳之交，那瑶池怎会生长？
　　花灼，云中君唤我花灼，我梦中似乎也出现过这个称呼？是…是…是穿着霞帔跳下云端的花仙！
　　“花灼…”我惊觉，“是她，是她…”
　　“花灼，就是你！”云中君眯起眼平静地说了句，而后四面八方回荡起这句话：“花灼，就是你——花灼，就是你——花灼，就是你——”。
　　“花灼？就是我？我是花灼？”
　　“你是花灼！”
　　“我是花灼…”我喃喃自语，额上沁满细汗，千百个声音在脑海里回荡，“我是花灼，我是花灼…”

　　五.
　　“花灼，我们去万花园中赏花吧？”云中君笑问。
　　“嗯好。”我笑答。
　　“你看这满园鲜花，都是我为你而种。”他道，“你是天界的花仙，热爱世间万花，这些年我踏遍天上人间，将一切美艳的花都栽到此处，只为有一日能与你共赏。”他摘一朵牡丹，插于我发髻，“祈愿这样的日子能如煦阳般长久。”

　　我在云宫待了很久，久到已记不清泽外是何年何月。这里每个人都对我很客气，他们笑盈盈地称我为‘花灼’。我曾质疑过这个身份，可后来也渐渐接受，或许，我就是那花灼仙子吧。
　　这里岁月静好，有时我觉得自己仿若万花园中的牡丹，虽享受着最优渥的滋养，却是被圈困于一隅，泽外的天地是怎样，我竟渐渐遗忘，遗忘了霍山，遗忘了余音，遗忘了珠玑，遗忘了不咸，甚至我的姓名，我的亲友，我的武功，还有曾出现于心中的悸动…
　　“花灼，我们去赏月可好？”
　　“花灼，我们一同练剑可好？”
　　“花灼…”
　　“花灼…”

　　直到有一天，我在云宫外的湖边戏水。
　　“青罗！”
　　我全身微微一颤。
　　“你是谁？”
　　“我是…”面前满身鲜血的仙子吃力地拄着剑，撑着瘦弱的身躯，轻轻开口：“我是秦芷恒，我从昆仑域回来了。”
　　他说他叫秦芷恒，一个我似曾相识的姓名。
　　“青罗，你过得怎样？”
　　他和我一样说‘怎样’，不同于这里每个说‘如何’的仙。
　　“还…还好”我怯懦地回答。
　　“别怕，”他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转瞬间整个身体倒了下去。
　　“秦芷恒！秦芷恒！”我推推他，他双眼紧闭毫无反应。
　　“快来人啦！快来人啦！”我慌忙朝宫内一路奔跑呼救，“有位仙子在门口晕倒了！”
　　“花灼，如何一回事？”云中君走过来问。
　　“宫门外有位仙子晕倒了！”
　　他随我跑出来，看见地上的身影时脚步变得缓慢。
　　“秦…芷…恒？”

　　六.
　　云中君救下那仙，坐在他榻前端详着那张苍白的面孔。
　　“师…父，”
　　“你回来了？”
　　“嗯。”
　　“我以为你会战死沙场！”
　　“您巴不得我战死沙场吧？”
　　“你，是来带她走的？”云中君扭头看了我一眼。
　　秦芷恒猛咳一阵，鲜红的血洒在被褥上。
　　“花灼，去拿一床新被褥。”
　　“花灼？”秦芷恒望向我，眼角溢出泪水，“青罗，你还认得我么？”
　　我摇摇头，转过身，眼泪夺眶而出。

　　我心中出现了久违的悸动，那张熟稔的面容让我想起曾经的一个梦，梦中一位白衣仙子坐在云端撩拨琴弦，琴声拨开层层云雾，他飞身而下来到我面前：“青罗，我带你走出云阵！”
　　是秦芷恒！
　　他来了，来带我走出云障离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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