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哀歌

　　甜蜜的哀歌

　　By Jun Wolff Kamimura

　　那天下午，我和青两人去家附近的超市买东西，在走出超市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看起来有些瘦了，背也有些驼。而我的心中是那样的恐惧，所以我拉着我身后的青就往他的住处走。我低着头，超过了眉毛的风衣帽子遮住了我的大半张脸，最终，并没有被看到。

　　“怎么了？”

　　回到家之后，他放下了装在袋子里的牛奶和水果，然后像是有些若无其事地问。

　　“没、没什么。”

　　“哦？”

　　他的嘴角露出了微微笑容，像是在说，他已经看穿了我那个小小的谎言。我觉得自己捧着日用品袋子的手臂，有些在发抖。

　　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所以，在吃饭的时候，也只是低着头。饭后，他整理完了饭桌的残席，也坐到了我的边上。我们两个，就这么坐在平日里玩捉鬼的纸牌游戏的地方。

　　“哪，你说你在你母亲的尸体边上呆了三天吧？”

　　“啊……呃、嗯！”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深深的，我看不穿他。所以我有些紧张。

　　“那你记得尸体渐渐发生变化的过程吧？身体失去原有的色彩和润泽，而那因为血液无法流动而产生的尸斑，在人死去后的十八个小时，也会渐渐消失。身体会变得失去弹性，就算再怎样搂着他，再怎样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他的身体也会像块木板似的僵硬，才不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手臂软软地垂下来呢。他的身体会放出气味，那是腐败的味道，总是在坏了苹果边上飞来飞去的虫子会出现在他的身边，就算你再怎样告诉自己：啊我知道，什么都是会烂掉的，可是那个人不会，他明明是特别的，他对我来说是特别的，这样。但他还是烂掉了，像个过期了的梨子一样，还渗出水来。很可悲吧？”

　　“……你想说什么？！”

　　“呐呐，你知道么。在中世纪的时候，异教徒们总是将他们敌人的头颅切下来，放在有着大理石子和茴香的大锅子里炒，然后，那些脑袋就被硝制过了，在城墙上挂上好几年，也都不会坏。呐呐，中学历史课本里说到过克伦威尔那个人吧，他被人砍了脑袋。人们拿着那个人的脑袋当作珍贵的纪念品，就好像有些法国佬收集拿破仑的头发，然后他的头就在这么一根铁叉上一直叉着——因为复辟的贵族们就是这么对待他的脑袋的——到处展览，让人摸来摸去的。那可是个真正的木乃伊呢，头骨上只有一层黄色的、薄薄的皮包着，摸上去……”

　　“够了！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他的眼睛里有种我所不熟悉的色彩，我想医生会将它称之为疯狂。我的上身有些恐惧地向后倒，撞在新买来的瓶装啤酒上。那瓶子被我撞到，向后骨碌碌地滚了出去，撞在我身后的桌子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没什么。”他笑笑，“我只是和你分享一下我的经历而已。我也杀过人，我的弟弟。啊他是个多么可爱的软绵绵的孩子。他是这个世界上我最重要的人，可我最终还是杀了他，很奇怪吧？我明明是那样地爱他……”

　　我恐惧地看着我面前的青，他嘴角的笑容扭曲着。我觉得自己的手心都是汗水。他说的是真的么？还是只是在开玩笑？想要吓唬我么？还是说……在我面前的是个——真正的——杀人犯？

　　我们两个都沉默着，停了好一会，他抬起头来，看着我问：“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你母亲呢？因为讨厌她么？或是因为爱？”

　　“……都不是。我过着我所不想过的生活，我想要离开。然而假如我回头的话、假如我低头的话，总是能够回去的。我母亲总是说，这样下去你该怎么办呢？这样下去你将来就等着饿死好了。可我却总是觉得，人这种生物，其实和蟑螂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不管怎么说，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死掉的。就像我现在，还不是好好地活着。然而说不定我会后悔，说不定我会想要反悔……我才不要做那种无聊的事情！那么就自己把退路堵死好了，然后赌上性命。我是这样想的。”

　　“啊……可是，就算你杀了人，其实，也是能够退回去的。”

　　“……是么？”

　　“是啊。可是，可爱的孩子，其实你并没有杀过任何人吧？”

　　他嘴角浅浅的微笑又变得平静了，就好像平常那样，带着嘲笑。他细长而幽深的眼睛挑了起来，静静地看着我。在那一瞬间，我崩溃了。

　　我伸手摸过身后的啤酒瓶，抡圆了手臂砸在他的头上，瓶子碎裂了，放出的大量气体像是开香槟庆祝一样地发出砰的一声，而我则用手上剩下的瓶颈朝他脖子抹去。

　　他并没有抵抗。

　　“我杀过人的！我杀了人的……我才没有说谎……我才不想回去过他们给我选定的生活……我才不要做这么无聊的事情！我杀了人的……为什么你不相信我……”

　　血和啤酒混在一起变成了发青的粉红色，看起来是那么诡异，还冒着白白的泡沫。像是假的一样。这一切都是假的吧？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在房间里哭着喊着，不停地说着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话语，而那个人，却再也不能带着那种浅浅的嘲笑回答我了。

　　我们在超市买的储备粮食，够我足不出户地在青的身边守上三天。太阳还是一样的明晃晃，像刀子似的，我又变得懒洋洋，不想整理房间。地板上的血迹已经干了，一块一块的，暗陈的绛红，没有光亮。青的下半身和手臂出现了尸斑，然后又消失了。他的身体变得僵硬而没有弹性，不管是把他放在哪里，都保持着那种坐着的姿势，像是个关节坏了的偶人。小小的虫子开始飞来飞去了，然后是他身体上渗出的黏液。一切都像他说的那样。

　　第四天，警察终于找到了我。

　　他们冲进了我和青的家，然后强迫我和他分开了。一个警察将我带去了警局，说要做些笔录。我不知道他们把青带去了哪里。不过，那个已经不重要了。

　　“啊，你真是个勇敢的孩子啊。”那个男人嚼着一根树枝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是自卫吧？”

　　“不是。是我杀了他。因为他不相信我的话，所以我就证明给他看。我并不是一个胆小的孩子，也并不是会说谎的人。就这样。”

　　“……啊真可怜的孩子，被吓傻了吧。呐呐，他对你做了什么，你可以放心地和警察叔叔说，叔叔不会说出去的，报纸也不会知道，你的同学们还是会很高兴地迎接你去学校——”

　　“你在说什么啊？”

　　“放心吧，我们早就知道，那个男人囚禁了你，然后强迫了你和他发生关系吧。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变态狂。我们在他的上一个住所找到了他弟弟的尸体，呐呐，你看，多好看一个小男孩啊，这个人居然和他弟弟发生性关系！真是天理不容！”

　　我不知道警察说的天理不容，指的是青和他弟弟发生关系，还是青和一个好看的小男孩发生关系的事情。那个警察将一张证件上贴的那种照片塞到了我的面前。那是一张清秀的脸，带着有些羞涩的笑容。眉宇上有些像他，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和我一样的发型。

　　是这个原因吗？那个时候，在咖啡馆门口，青问我要不要去喝一杯咖啡？

　　“啊你知道吗？”警察继续说，“小朋友，他把他弟弟的头切下来，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方法，竟然能弄得一点都不烂……”

　　“大理石和茴香……”

　　“什么？”

　　“我说，他并不是变态狂。他是个好人。他没有强迫我和他发生关系，我们之间……他并没有碰我一个指头。他才不是你所说的那样。他不会问我考试考了几分，也不会说我是个没有前途的孩子。他会陪我玩捉鬼的纸牌游戏，发现我出老千的时候也会装作没有看见……他是个温柔的人啊……”

　　我的眼泪又掉了出来，我才发现自己是这么能哭的。

　　警察似乎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样子，然后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进来的那个女人，我最不想看到的人，看上去比之前瘦了一些的，背有些驼了的，我的母亲。

　　“啊，警察先生……我们家孩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母亲又是鞠躬又是道歉的，将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了警察的手里。“啊，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家乡的一点小小的土特产……”

　　原来您的家乡盛产的是马克的印钞机么？

　　我看着他们。警察将信封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啊，哪里哪里。他可是制服了那个犯下了重大恶行的杀人犯啊，那可是英雄呐！”

　　“呃我们家孩子，今后还要出社会，有些事情……”

　　“放心，”警察呵呵笑着，像是个很开朗的称职公务员，“这么重大的事情，表彰总是要表彰的！那个男人还给□□贩毒，要不是有□□一直罩着他，我们警察怎么可能这么久都抓不住他呢！当然我们不会说得很具体的啦，也绝不会允许那种下流小报乱写的！这点夫人请一定放心！”

　　啊，这就是你所说的“退回去的方法”么？我看着天花板，突然觉得很累很累。

　　结束了和警察的交易之后，母亲就将我保释回家了。在路上，她还是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也只是沉默着面对她。

　　在最初的时候，我虽是那样想着，却最终并没有对她下手。我没有恨她到那个地步，当然，也没有爱。我只是离家出走而已。然而，青……确实是因为爱他的弟弟，才杀了他吧。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虽然我并不知道理由。我很能够理解这一点，因为我也是……一样的啊。

　　因为青是在他前一个住处杀了他的弟弟，所以，负责的警局是在另一个街区里，要回到我母亲的住处，需要穿过整座城。

　　“我们，坐观光火车回去吧。”

　　“为什么？”母亲想提出异议。

　　而我没有理会她。

　　“你到底在想什么？！以前是这样，这次的事情也是这样！怎么这么任性啊！你没有被杀掉是你运气好！说啊！你想什么呢！这种又脏又破的东西……”

　　老式的观光列车果然是骗外地人和傻子的，整节车厢里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我坐到了上次坐的那个位子上，然后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列车发出了白痴似的嗡的一声，然后开始哐当哐当地开向了城的另一头。那种无止境一般的声音，像是要驶向某个永远也无法到达的地方似的。

　　那确然是一首，甜蜜的哀歌。

　　我再也回不去了。那个有着懒洋洋生活的地方。那个会对我微笑的人的身边。

　　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抵抗。他确实是，希望能够被长得很像他弟弟的我杀死的吧。我是这样想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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