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在树上生存的鸭子

　　江城的夏天湿热又漫长，好比一个大蒸笼，一直蒸着，好像怎么也没个头；江城的秋天倒是怡人，可衬衫从短袖到长袖，再在外面套上夹克，时间之快，好像都没有什么印象；江城的冬天湿冷，是啊！也很漫长，好像也没个头，不过，这其中总会有一小段时间你并不会在意它的湿冷，那就是过年，热闹啊！
　　有一天，我正在埋头苦干，同事们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谈工作、核对核对数据、闲扯些野棉花。突然，陶老师放下手中的笔，“吧嗒”一下，吓了大家一跳，我紧张的转过头，好像笔在图纸上还瞎划拉了一下，陶老师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小宁啊！过年回家吧？”陶老师关切地说，“大学都放寒假了，我儿子昨天就回来了。”陶老师看着我，不知道再怎么说下去。陶老师心细，我是个新近加入城里人行列的乡下人，我之前向大家绘声绘色地讲起过我那山高路远、交通不便而又如世外桃源的老家，陶老师这会儿是想起我怎么能够回家了。
　　“哦～！”我脑筋一下没转过弯来，“是要回家呐，我在这儿还没法过年呢！再说，上班第一年总得回家孝敬父母吧！”我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哎呀，我还真就过糊涂了，把过年都忘了，以前上学，放假就像个闹钟，闹钟一响就知道了，再说，火车站还到学校来售票呢！哦，对了，知不知道我们公司什么时候放假啊！”我紧张地环顾者大家。
　　大鼠龚骏远也是一脸的茫然，“看来你还真不知道啊！企业可比不得学校啊，一般都是年三十的头一天下班时才放假，有的甚至三十还要上半天班呢！我老家近，交通还行，本市客运站大客每天一班，下车后走个把小时就到家了。前两年，我都是一到家就直接放鞭吃团年饭了。今年我就不能回老家过年了，好歹我也是个家长了，再说，这娶了媳妇忘了娘啊！呵呵！呵呵！”大鼠摇了摇头，看着我，不知说什么好，“呃～，你可能麻烦了，三天？你是不是说过你路上都要三天才能到家来着？赶紧的，想办法请假吧！”大鼠说完，再也真的不知说什么了，只是同情地看着我。
　　老孟也关切地说：“是的，小宁，赶紧请假，赶紧，看你的运气了！”
　　陶老师摆了摆手，“小宁啊！上班就是这样，一忙就什么也没顾上了，特别是你们年轻人。像你，还是个上进心很强的人，巴不得什么都一下子学会，什么都赶快做完，计划归计划，你好像从来没有耽误过计划，是个领导喜欢的员工。”陶老师说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我看看陶老师的杯子快空了，赶紧起来拿起开水瓶帮忙满上，并环顾了一下，把老孟和大鼠的也加了些，然后，给我的杯子也满上，顺手就把开水瓶放到我桌子边靠墙的地方，来不及送归原位。我又环顾了一圈，然后对陶老师说：“现在好像挺忙的，好不好请假呀？！”我很有些担心。
　　“赶紧吧！”陶老师深情地看了我一眼，“好了，大家干活吧！我可不想领导看见我这个老家伙带头聚众聊天怠工，我脸皮薄！”
　　大家都赶紧投入到工作中去了。我看了一眼我的图纸，那被陶老师吓出来的一划拉还真是位置，横跨在非常复杂和密集的那一部分，橡皮檫都难以下去。算啦！反正是白图，描图的时候注意点就是了。我不免心烦意乱起来。
　　是啊！从五月开始踏上工作岗位，一晃大半年都过去了。工作忙，季节更迭的印记好像在脑海里没留下任何信息，我突然发现我正在脑海中搜寻对老爸老妈的记忆……。
　　我上学时，至少一个月给家里写一封信，并不是只想汇报一下我已经收到家里寄来的生活费了。我一直是个好孩子，我妈总说我有孝心。我上大学每年都有奖学金；那个年代还不允许打工，但我还是偷偷地做了一份家教工作；我平时也很节省，所以，我并没有从父母那里要更多的钱，但即便是哪一点钱，父母也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还欠了不少的债——张家十块、李家二十、王家五块……。
　　研究生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春节——也就是今年正月，我把女朋友带回家算是认门订婚了，为了让父母高兴，我都做好了她的工作，直接改口叫爸妈。这可害苦了我的老父亲（其实才五十岁，只是苍老了），为了给未来的儿媳妇一份像样的，又只能出去借钱了，我们极力不要，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老爸也想做一个有面子的老爸呀！
　　我只记得上班后不久我就给家里写了信，说我有工作了，我可以自食其力了，我会寄钱回家的，……。但我真的记不起来我是不是寄钱回家了，我也记不起来我后来又写了几封信，甚至我都记不得我最后是什么时候写的信，……。
　　可是我还记得我发工资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女朋友去买了一对她喜欢的耳环，算是定情信物（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还没取就忘了）；我还记得，虽不太高，但作为中外合资企业，相比其它单位也不算太低的工资，我每月都精打细算，一直在坚持存一笔钱准备结婚用，好像这才是重要的；……。
　　“我必须回去，我一定要回去！”我不禁沉闷地锤了一下办公桌，站起身来就往外走，好像陶老师他们对我说了什么，但我也没理睬。
　　我来到经理办公室，正好郑经理和韦副经理都在，我的心情还没平静下来，我好像还带着哭腔，应该是着急得声音在颤抖：“郑经理，我想先请几天假，我今年刚上班，得回家过年。”
　　冷不丁地看到我这幅样子，韦经理呛了一口烟，直咳嗽，郑经理也愣了一下，指了指他对面的一把椅子说：“小宁，你坐下来慢慢说。”郑经理突然停顿了一下，似乎还没完全弄明白，“过年不是要放假的吗？我们都要回家过年，我还要回老家过年呢！怎么……”
　　“我知道要放假的，”我可能很急，还没等郑经理把话说完，我就插嘴了，“我听说公司放假都是在年三十前一天，我来不及了，我……！”
　　“怎么来不及呢？我知道你是本省的，我还是外省的呢，都来得及的。”郑经理平静地说。
　　“我听陶老师说过，他好像什么时候也讲过，小宁回家交通好像很不方便，要两三天才能到，那可真是个事儿啊！”韦经理听明白了，赶紧给郑经理解释。
　　郑经理也开始有点着急了：“那怎么办啊！今年是公司开局之年，集团公司很重视，团拜会都要在我们这里办，还要排练表演节目呢！你不参加怎么行呢？”
　　“没关系的，我刚参加工作不久，没谁会发现我在还是不在的。”我赶紧辩解，生怕没机会了。
　　郑经理和韦经理小声商量了一下，然后转过来对我说：“小宁啊！你刚工作，本来这次机会很难得的，你想想，集团团拜会呀！公司领导都在不说，集团主要领导也要来，没准哪个领导就注意上你了。”郑经理看了看我的苦瓜脸，“别苦着个脸，我和韦经理商量了一下，你情况特殊，就准你两天假，不过走之前工作要完成，怎么样？”
　　“那不行，”我当时就急了，“起码还得给我两天，我才能赶得上回家吃年饭。呃！不是说家在外地的单身汉有探亲假吗？还不包括路上的时间。”
　　郑经理可能也有些急了：“你这个小宁，为什么得理不饶人呢？这不是讨价还价的问题，我得全盘考虑节前工作计划完不完得成，你可以晚几天来，但不能早走。”
　　韦经理赶紧调和打圆场：“是啊！小宁，我们经理级就只有批两天假的权利，再多，就得报告公司批准了。你说说，为什么非得再要两天呢？”
　　我真的是哭腔了：“两位领导，我们县客运站到老家当地的班车在节前两天就没有了，如果没有客人了，可能提前就停班了，赶不上车我一样也回不去呀，那是差不多两百公里的路啊。在农村，人们过了小年好像就都在家等着过大年，没几个人还在外面行走的。”我顿了顿，清了一下有点儿哑的嗓子，“再说，我从这里到县城，路上整整两天两夜呢！”
　　“那如果再给你两天假，你的工作能提前完成吗？”郑经理郑重地问。
　　我脑子里大致盘算了一下，加上星期天，也就四天时间了，加班加点都来不及了，一时间，我沉默地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知道怎么说，急的！
　　郑经理看出来了，叹了口气：“唉！那就没办法了。”郑经理顿了一下，好像是喝了一口水，“工作完不成，就是公司批准了，我也不可能批准！你想想，就你和陶老师两个人，他的工作量本来就大，根本没时间再帮你的。这是今年公司的献礼工程，完不成的话，明年我也就不是你的经理了！”郑经理的话，声音越来越低，看来是真的无可奈何了。
　　我可能也是急糊涂了，简直都失去了理智：“我忘我的工作，把其它的都忘了，连老娘我都忘了，可到头来公司还不领情，还不讲人情，那好，我辞职不干了！”我边说边站了起来，打算一头冲出去。
　　“啪！”郑经理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但还是非常郑静地说：“宁致远同志！你以为这里是菜园子，辞职，谁给你的权利，你刚刚转正成为一名正式的共产党员，你的组织原则到哪里去了？”郑经理进一步地平静了一下，但依然坚定地说，“是的，你积极的工作态度我们都看到了，但‘忘我地工作’也并不是要你抛弃你的生活，如果你以为是工作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糟，那只能说明你还没长大，还不成熟。”
　　“好啦！好啦！小宁啊，你先回办公室吧！如果确实回不了家，那也是没有办法的，这就是工作，也是生活，都得负责任，确实要你选择时，那只能做出牺牲。”韦经理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也算是安慰我吧！“你先冷静冷静，好好想想，然后好好安排，有困难来找我们。你的工作和生活也许才刚刚开始，以后要你选择和决定的事还多呢！我们是过来人，要知道，时代对我们这一代人比对你们这一代更难呢，慢慢来吧！”
　　我不知是怎样回到我的办公桌前的，但一看到图纸，我的头脑清醒了许多，是的，工作是为了生计，也是一份责任。我赶紧投入工作，希望能够来得及，希望能够在最后期限完成工作，来得及获准赶回老家过年。
　　是的，这是一家中外合资企业，但中资是国有企业，组织原则仍然是第一位的，我毕业分配来公司还是一名中共预备党员，就在上个月，我们党委书记，也就是我们的副董事长黎总，亲自主持党会，为我一个人举行了转正仪式，并要求我时刻牢记党员的责任和义务；是的，我们这一代还是国家统招统分的大学生，国家出钱培养了我们，还分配我们工作，我们有规定的服务年限，否则就要赔偿。
　　我进的不是菜园子！
　　我加班加点，终于没能提前完成工作。毕竟是四天的工作计划，能给我加班的机会也就三个晚上加一个星期天，再多一天就能够完成了。
　　是的，再多一天！要是我早做安排，而不是等到陶老师提醒我，我早点向公司提出请假要求，提前开始安排加班，也许就能够赶上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可真不是放在嘴上喊的，但要真正付之于行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能够“预”多长远，是个大学问啊！
　　这一年，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我没有能够赶上回老家过年。我没有能力左右老家的交通发展，也没有能力改变国家关于春节放假的规定，更没有能力缩短老家的距离，……。我只有权利来选择是留下来参加公司的团拜会暨表彰大会还是提前请假回老家与父母一起吃团年饭，这个选择难吗？但就是从这一年开始，直到十二年后我有了自己的交通工具为止，我都没能赶回老家过一个年。这就是工作，唉！这也是生活。结婚后探亲假四年一次——国家规定的“娶了媳妇忘了娘”！再就是请事假，后来有了“五.一”和“十.一”长假，我基本上每年都会回去一次，但我也知道，无论我中途回老家几次，在老爸老妈眼里都赶不上过年回一次。
　　忘我的工作没错，公司领导也并没有强迫你忘我的工作啊！工作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生活吗？为了自己生存发展，为了孝敬生我养我的父母，当然，以后还要维系自己的家庭，培养自己的孩子，怎么能不好好关注一下自己的生活呢？是什么把这搞得一团糟，难道全是工作太紧张吗？郑经理说的对，生活得靠自己安排好才行。
　　还好，我女朋友（是的！我老婆。我们那帮痴狂的老鼠们都是这样互相抬庄和给自己涨面子的）家在江城，我荣幸之至地在她家过了第一个年，并连续过了随后的十一个年。是啊！这也是我的父母，也是我以后要孝敬的父母啊！
　　年三十的晚上，我独自躺在蜗居冰凉的床上，窗外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但我好像并没有听见。我正静静地用心去听，好像听见遥远老家一个一个炮仗清晰的爆鸣，接着便是稀稀拉拉的一阵鞭炮声。一种孤独的感觉强烈地涌上心头，我眼角挂着一滴泪，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梦里，鸭妈妈在水中，我却在遥远的一棵树上，这次真的办不到了。
　　虽然年前我知道回不去了，又没有电话，就赶紧地写了一封信，我女朋友（是的！我老婆）还特地挑了一张可以发出快乐音乐的贺卡，一起寄回去了，明知道年三十前十有八九到不了家，但还是希望老爸老妈能够在吃年夜饭（不敢叫团年饭了）时能够听到。反正也来不及了，又担心过节期间乡下邮政系统投递安全，我就没给家里汇款。
　　正月快过完了，我爸来信了，信中报了平安，说了过年如何快乐，哥哥和妹妹们都回来了，还说了要给我寄腊肉来，还说了……，还说了，马上开春了，种庄稼少不得肥料，希望我寄一点儿买肥料的钱。
　　我当时就抽了自己一耳刮子，“我个没良心的！”父母好不容易把我养大了，人反倒看不到了，钱也没看到一个。
　　我记住了，甚至后来把我老爸的邮政储蓄卡都拿过来了，记得定期给父母钱。但老爸老妈总是说，“我们不缺钱，你们留着，你们用钱的地方多呢！”是啊！儿大女大的，还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啊！我知道，但父母也心疼我们，虽然希望我们常回去看看，还是没说出来。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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